江晓寒闻言站起身,冲他行了个礼:“那臣告退了。”
“老师不忙着走。”宁衍冲着玲珑招了招手,问道:“小厨房的糕点还有新的吗。”
玲珑见宁衍叫她,连忙紧走几步过去,回话道:“之前还备了一份牛乳糕和荷花酥,都是未动过的。”
“正好。”宁衍说:“去装起来,给老师带上。”
宁衍说着,转过头来冲着江晓寒笑着道:“给小妹带上……今天天晚来不成,也别叫她亏了嘴。前些日子冬狩,朕留了块软皮子,瞧着给她包剑柄正好,一会儿老师一起带走。哦对,前些日子江南织造送了今年的春料进来,后宫人少,放着也可惜,朕挑了几匹,何文庭也一并去拿了。”
江大人借着女儿的面子在宫里连吃带拿,一时间哭笑不得,却也不能推拒,只能谢恩。
宁衍口中的“几匹”实在是很谦虚,江晓寒出门时,就见紫宸殿门口已经排了六个小内侍,有两个一人拎着只大食盒,另外四个抬着足有十几匹布料,压得抬杆都有些微微下弯。
何文庭满面堆笑地站在最前头,手里亲自捧着只长方的锦盒,是宁衍亲自猎的那张皮子。
江晓寒借着廊下的灯光瞧了瞧那两担布料,只见其中一担眼神鲜亮,大多都是鹅黄水蓝之类的颜色,没什么特别。而另一担则以墨绿深蓝为主,颜色沉稳,瞧着倒不像给小丫头穿的。
江大人顿时了然于心。
“江大人,天黑难行,您出宫慢些走。”何文庭客气道:“东西多,叫这几个小内侍送您到府上也成。”
“那倒不必麻烦了。”江晓寒笑道:“家里有下人在宫外等着。”
江晓寒这头带着小皇帝满腔的心意往宫外赶,另一头江府的正院里,江凌还对即将到来的天降“横财”浑然不知。
江府的嫡二小姐正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眼巴巴地盯着对面的颜清和景湛,就等着谁先回头瞧见她,来跟她说两句话。
可惜景湛许久没见着颜清,肚子里攒了一堆问题,解惑还来不及,哪有功夫哄妹妹。
江凌等了半天也没人理她,决定主动出击。她左手竖起两指,比成个人型,从桌上一路“走”到了桌沿那头,顺着景湛的外袍袖子往上攀了几步。
景湛瞄了一眼自己的袖子,无动于衷。
二小姐得寸进尺,就着这个动作揪住景湛的袖口一角,轻轻扯了扯。
景湛这下可没法再继续无视她了,只能头也不抬地问:“做什么?”
江凌嘿嘿地赔了一声笑,说道:“哥哥别抓着爹爹看那些药方了,我来给哥哥讲点昆仑的趣事儿。”
“什么事儿?”景湛敷衍道:“是你又走不出去山上的阵法了,还是又被鹿叼走了?”
江凌:“……”
“那都八百辈子之前的事儿了!”江凌气结,恨恨地扯了一把景湛的袖子,不想理他了。
国师大人的耳根子终于得了半刻清净,刚长舒了口气,正想着让颜清帮着将他手里的几位药方完善一下,就听见外头的院门发出了一声轻响。
紧接着,江凌就在他耳边咋咋呼呼地冒出一句:“……父亲!”
——又闹腾起来了,景湛心累地想。
正文 谋算
颜清不紧不慢地在纸上写完最后几个字,撂下笔,抬头望向门口。
江晓寒一把扯住了飞扑过来的江凌,扶着她的胳膊把小丫头杵在地上,顺手将手里的食盒塞进她怀里。
“给。”江晓寒说:“陛下让带回来给你的。”
江二小姐心地善良不记仇,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顿时欢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掀开盖子,探着头往里头瞅。
“荷花酥!”江凌嘿嘿一乐,说:“还是衍哥哥心疼人。”
江晓寒顺势占了江凌的位置,抽过桌上正晾着墨迹的纸页,问道:“不是让你们先歇着,这是写什么呢?”
“写两张药方。”颜清说:“年前景湛替人看诊,瞧出了个有趣的病例。”
“唔……”江晓寒答应了一声,见是正事儿,便有将那张纸好好地放回了原处,用镇纸压好了。
他不像这师徒俩一样对药理有所研究,于是也不多问,话头一转,冲着江凌一挥手。
“院里还有陛下给你的衣料。”江晓寒说:“我瞧着有两匹布正合时节,赶明儿让江墨去寻个裁缝进来,给你裁两身新衣服。”
江凌也没想到自己父亲进宫一趟收获颇丰,一块荷花酥还叼在嘴里没咽下去,就赶忙兴高采烈地从桌上顺走了一个烛台,准备出去看看自己的“战利品”。
小丫头听风就是雨。江晓寒看得好笑,一边从盘里捡了块糕点,一边扬声喊道:“后头那抬未拆箱的你就别看了,明日叫江墨给恭亲王送去。”
江凌也不知听没听清,反正是含糊地答应了一声。
屋里唯一一个“闲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乐趣,只剩下屋内几个。颜清忙着誊抄药方,江大人趁着女儿不在,从点心盘子里捞走了一块荷花酥。只有景湛左看看右看看,憋了一肚子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义父。”景湛搁下笔,他皱着眉,咂摸了一下江晓寒的脸色,迟疑道:“您今日进宫,没提王爷的事儿?”
其实想也知道,若是提了,宁衍又怎么会让江晓寒送东西给宁怀瑾。
“说什么?”江晓寒笑道:“是规劝陛下‘弃恶从善’,还是劝他迷途知返啊?”
颜清将晾干墨迹的纸张收拢成一堆,撩起眼皮看了江晓寒一眼,淡淡地道:“别逗孩子。”
“谁的徒弟谁疼。”江晓寒夸张地叹了口气,从桌角摸过自己的折扇,握在手里敲了敲手心,说道:“陛下不是三四岁的孩子了,这事儿若是他一时兴起,时间长了他自会失去兴趣,也就那么算了。但若这真是他藏在心里的执念,那你劝也没什么用。所以无论如何,这事儿都没什么可说的必要。”
“可——”景湛摇摇头,他似乎对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一句话在嘴里滚了三遍,才艰难地吐了出来:“义父可知这消息我是从哪听来的。”
“不是你自己猜着的?”江晓寒反问道。
“一半一半吧。”景湛说:“其实我本也不敢往这处想,后来从仁寿宫那听见了些消息,两两一合才猜出来。”
“那就更好了。”江晓寒说:“若说这普天之下,有谁在这时候最想帮陛下保守秘密,那定是太后娘娘无疑了。”
景湛:“……”
“我问你,阮茵与宁衍作对,是想做什么?”颜清忽然道。
哪怕是说起先帝,颜清也从来都是直呼其名,江晓寒早听习惯了,此时只当听不见。他从颜清手里接过收拾了一半的那叠纸,接着颜清方才的动作将其用麻绳钉好。
“早些年,大约是想从陛下手里把皇位抢回来。”景湛下意识说道:“现在……陛下已经大了,安庆府地方不小,可无论粮草储备还是兵力其实都不足以支撑‘造反’这样大的事,所以哪怕她们母子两个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能力了。”
“那可不一定。”江晓寒朗声笑道:“自古以来,谋朝篡位可不是只有举兵造反一条路走。”
“再不就是皇帝德行实在有亏,以至于触怒上天,所以长辈可以联合宗亲来逼迫皇帝退位。”景湛不可置信地说:“可陛下这……肖想自己叔长,还不够大逆不道吗?”
景湛自觉正问到点上,江晓寒却偏偏不答了,只笑着道:“问你师父。”
他轻巧地一句又将问题抛了回去,仿佛方才打岔的不是他一样。
“德行有亏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端看龙椅上的人手腕如何,是否坐得稳。宁衍这事没有证据,说破大天,也顶多是多在野史上描一笔。除非阮茵带着几位德高望重的老王爷抓奸抓到他俩床上去,否则宁衍若想要反击,有太多反击的手段了。阮茵不是个一味蛮干的蠢人,不会做这种事。”颜清说:“所以话说回来,若说现在世上有谁最盼着宁怀瑾和宁衍搞到一起去,那定是阮茵无疑了。”
“噗——咳咳咳。”江晓寒一口茶没咽下去,就被颜清这惊世骇俗之语惊了一跳,呛得的厉害。
颜清:“……”
颜清打住话头,伸手过去替他顺了顺背,没好气地问道:“你年岁多大了?喝口茶还能呛着。”
江晓寒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你师父话糙理不糙。”江晓寒顺过了一口气,接着颜清的话头说道:“所以说,你实在不必替陛下操这个心。”
“也就是说,这件事看似能拿捏陛下,但实际上对阮茵来说,是块食之无肉弃之有味的鸡肋?”景湛道。
“倒也未必。”颜清说:“记得我们离京前,你和阿凌下得那盘棋吗?”
景湛当然记得,那盘棋下得乱七八糟,明明说好了是兄妹之间的切磋,结果最后连江晓寒和颜清齐齐上阵,什么“观棋不语”全都扔在了脑后,愣下了个大杂烩出来。
当时江大人老谋深算,在棋盘上连欺带骗,亏得颜清每每都要中招,最后硬是让他赢了一子半。
“记得你义父怎么赢的吗。”颜清又问。
景湛顺着他的话回忆了一下,片刻后愣了愣,抬头与颜清对视了一眼,轻声道:“……环环相扣,声东击西,由内击破。”
“陛下爱慕恭亲王这件事,对阮茵来说,并不是事情的结局——而是会成为达成她目的的一种帮衬手段。对上位者来说,情爱本身就是一种把柄,与爱慕谁没什么关系。”江晓寒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语气顿了顿,侧头与颜清对视了一眼,才转过头来接着说道:“毕竟这件事对外不能动摇陛下的根基,对内却说不定。不过陛下心志坚定,我觉得倒不会有事。”
论起为臣和伴君这种事儿,把他和颜清捏在一起,恐怕都不如江晓寒经验丰富。
江大人三言两语或多或少抚平了景湛心里的些许不安,只是他刚刚松了口气,却又想起来先前那个被打岔过去的话题。
“所以义父说的另一条路究竟是什么?”景湛问。
江大人还未曾说话,颜清便先开口将其截住了,说道:“自己想。”
景湛:“……”
颜清有心要考校徒弟,江大人也只能闭嘴,不敢有半分提点。
而就在那一瞬间,景湛脑子里闪过了无数桩史书轶事,差点连话本里那些偷龙转凤伎俩的都用上——可谓是精彩纷呈。
但他转念一想,宁衍后宫空得跟城外那寺庙似的,别说后妃,连个教导人事的女官都没有,就算阮茵想要偷龙转凤也实在没那个条件。
“倒也不着急,慢慢想。”江晓寒温声道:“总之,我瞧着陛下心里有数,他按兵不动,恐怕也是在等着太后娘娘先出手,再后发先至。”
景湛还年轻,身份又尊贵,平日里谁见了都要给他三分面子,也甚少接触这些谋算之事。
他人向来聪明,什么事都是一点就透,无非是经验不足,慢慢教也就是了。
而且颜清教徒弟时,江晓寒向来不插手。景湛也知道这是颜清存心要试炼他,问是问不出个缘由了,只能他自己去听去看。
“年前安庆府来信,说是宁铮的正妻又有了身孕。”景湛说:“宁铮子嗣虽不单薄,但嫡系子女却不多。他先前那个嫡长子十五岁时夭亡过后,正妻郁郁寡欢,多年也未再生养过。这下好不容易又有了动静,想必阮茵心思活络,也是从这来。”
“哦?”昆仑封山时消息闭塞,这事儿对江晓寒来说还是桩新鲜的谈资。他这下来了兴趣,好奇道:“又有了?”
“刚有了没几个月。”景湛算了算日子,说道:“也就三个来月。”
“刚坐稳啊。”江晓寒道。
“宁铮本来年前上了书,想要进京来拜见阮茵的,后来正赶上这件事,便又不来了。”景湛想了想,补充说:“好像也是阮茵的意思。”
“他是不该来。”江晓寒说:“不然陛下只要以‘幼子年幼不宜赶路’为名头扣下他,他可就再难回封地了。”
正文 “陛下想清楚了吗”
自从年轻的国师大人在家聆听了“深入”教导之后,也不怎么往紫宸殿跑了。
他又恢复到了先前那个仙风道骨的唬人的架势,天天神出鬼没的不说,还时不时会在午后出没在宁衍殿中,蹭完了点心就翩然而去——连句谢也不留。
不过宁衍也没什么闲工夫管他了,及冠的日子定得紧,满打满算剩下的日子也不到一个月,江晓寒回京,虽然或多或少帮他缓解了些朝政上的负担,但许多事儿还是需要他亲自敲定。
及冠这样的大事儿,最忙的还是礼部。宁衍这样年幼登基的帝王毕竟是少数,礼部没有现成的先例可循,什么都得从头来。只能往更前头的前朝翻,试图找出个章程来参谋参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