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衍后宫空置,于是他平素除了给太后请安之外,根本不往后宫来,于是也不用担心冲撞,就在后宫的东南角给舒秋雨划了个小巧的宫殿用以落脚。
那宫殿与内司离着不远,平日里只要走上一刻钟的功夫就能到,只是现下时间已晚,有些宫道的宫门已经落锁,舒秋雨难免要绕上一点路,从大路过去。
从内司去沉月殿要绕过御花园,现下外头一片漆黑,唯一的光源就只有银杏手里这盏灯,御花园中树影重重,银杏瞧着哪都觉得是一副张牙舞爪的怪物模样,心里虚得很,一边催促着舒秋雨快走,一边都快把手里的账册都捏皱了。
“……你怎么胆子这样小。”舒秋雨叹了口气:“定是白日里又去听人家嬷嬷侍女们偷讲那些神鬼之事了。”
银杏被她说中了,讪讪地瞅了她一眼,没敢还嘴。
“算了。”舒秋雨说:“咱们快点走也就是了,明天带你回府去住。”
舒秋雨说着,便伸手去那银杏手中的灯笼,想要自己走在前头。银杏正怕得厉害,也就顺势给她了。
小小的纸灯笼在俩人手中过了个场,映着周围那一圈火光晃了晃,在转瞬之间从舒秋雨余光中勾出了个一闪而过的人影。
舒秋雨手一顿,下意识直起身来,朝着余光中人影的方向看去。
那人影动作飞快,又离得太远,没有被灯火照亮,只是闪过时被舒秋雨恰好看见。
银杏被她这一下吓了一跳,声音都虚了,战战兢兢地往四周看了一圈,扯了扯舒秋雨的衣角,颤声问道:“小姐,你看见什么了?”
舒秋雨没有说话,她回忆了一下方才那一瞬间人影划过的方向,转头向着不远处的宫殿群看了看。
“银杏。”舒秋雨问:“那是个什么方向?”
银杏探着头往那边敲了敲,犹豫地说:“那片角落的几个宫殿还空着的,除了洒扫的内侍之外,没人住呀……”
“是吗?”舒秋雨说。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潜意识里总觉得方才路过的那人仿佛不怀好意。只是那人影消失得太快,她连身形特征都没看清,也分不清到底是侍女还是内侍。
“是啊。”银杏说:“只不过再往那头走一段,向左折一下,就是太后娘娘的仁寿宫了。”
亥时三刻,仁寿宫的正殿还未熄灯,宫门口守夜的小内侍已经撑不住了,缩在墙角的被褥间眼皮打架。殿内伺候的大内侍们还如白日里一般候在门口,偶尔有几位从屋内出来,端着茶盘去水舍换茶。
这两样或体面或清闲的活儿十里一样也不沾,于是只能站在偏门旁边昏昏欲睡地守夜。
他半靠在墙上,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垂。墙面光滑,靠是靠不住的,反复醒来又谁去几次之后,终于有一回睡得沉了,脚下没站稳,膝盖一弯就往下摔。好在他下落的一瞬间便惊醒过来,才免得自己一脑袋扎到地上去。
十里醒来的瞬间,他身边的侧门也恰好被人从外头敲响,他捶了捶酸麻的腿,一步三挪地走到门边,问道:“谁呀。”
“是我。”外头的人说。
那是个十里很熟悉的女声了,于是他没有再多问,而是沉默地打开了锁,将偏门掀开一条小缝,将人放了进来。
玲珑熟门熟路地从门外挤进来,问道:“太后娘娘睡了吗?”
十里不敢直视她,先是下意识缩了缩肩膀,随后才想起来要回应,于是摇了摇头,轻声说:“还没有,我方才还听见太后娘娘吩咐人去做事。”
玲珑心里装着事儿,闻言胡乱点了点头,便脚步匆匆地往正殿去了。
十里在原地瞧了一会儿她的背影,慢吞吞地走了过去,将偏门重新关好。
他没有再上锁,而是只拉上了门栓——按他的经验来看,玲珑不会在这里待上许久,顶多也就半盏茶或一炷香的时间便会从里头出来,若是现在锁门,一会儿还要费一遍事。
十里眼瞧着玲珑进了正殿,彻底没了影子,便将双手揣进袖筒里,走回墙根底下,重新靠回了阴影里打瞌睡。
玲珑轻手轻脚地走进正殿——她惯常会时不时来给阮茵回话,这满屋的人都认识她,也不必通报。
夜已深了,阮茵却还没歇息,她换了身轻薄的软衣,额上绑着抹额,正靠在软榻上吃葡萄。
旁边的内侍正轻声细语地劝她仔细肠胃,只让她吃了几颗,便将那银盘子挪得远了些,又给她上了碗茶。
玲珑走过去,阮茵榻边的小内侍自觉地让开些许,给玲珑腾了个跪着的地方。
玲珑在三步远外跪了下来,膝行着走近几步,轻声唤道:“太后娘娘。”
“你近来来得有些频了。”阮茵说:“有什么事儿值当你总往哀家这跑,陛下若寻不到人伺候,麻烦的可是你自己。”
“今夜江大人进宫来了,不必奴婢伺候。”玲珑说。
榻上的阮茵终于有了点反应,她微微拧紧了眉,问道:“江晓寒回京了?”
“听着那话头,是今晚上刚到的,便进宫来给陛下回话了。”玲珑说:“只是有外臣在,奴婢不好在场,送完了点心茶水便出来了,除了听见几句寒暄之外,再没有什么旁的。”
“没有什么旁的。”阮茵冷笑一声:“铮儿先前写信的时候还跟我说了,在安庆府那边瞧见了江晓寒的踪迹,说他不走水路也不进驿站,专往乡野田头上钻。”
“江大人进宫的时候,夜已深了,奴婢觉着,若是没什么要紧事,这个时辰应当不必进宫来着。”玲珑低声道:“只是紫宸殿人手森严,奴婢不好偷听。”
“你也偷听不着。”阮茵轻飘飘地睨了她一眼,说道:“十年前,这位江大人往两江走了一趟,便一手一个拉下了两位成年的皇子,本事大着呢。
阮茵说起这个就来气,胸口起伏了两下,恨声道:“当初铮儿为嫡为长,明明是有大望于皇位的,却被这位江大人使了个阴招,才栽了跟头。若不是先帝偏听偏信,哪有宁衍什么事儿。现在他又往铮儿那边跑,谁知道又在盘算些什么。”
无论是作为先帝的皇后,亦或是宁铮的嫡母,阮茵对江晓寒的怨气都是只多不少。宁铮与皇位失之交臂,她去皇陵“祈福”七年,都或多或少是拜他所赐。
玲珑正是因为知道这个,才一刻都没敢耽误,冒着被宁衍发觉的风险漏夜来了。
阮茵自己气了一会儿,终归是理智占了上风,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心累似的摆了摆手。
“近来若没哀家的吩咐,你便不用过来了。”阮茵说。
玲珑愣了愣,问道:“这是为何,是你奴婢近来有什么事做得不好吗?”
“——也不是。”阮茵似乎是想起了另一桩事,顺口吩咐道:“还是有件事要你去打探的。”
玲珑不怕被差使,就怕阮茵觉得她没用,忙道:“娘娘吩咐。”
“哀家记得,陛下的及冠礼是要安排在今年。”阮茵弹了弹指甲,说道:“若是御前议起了这件事,你记得来给哀家回话。”
“哀家要送皇帝一份及冠礼。”阮茵说。
正文 玲珑
玲珑不想深究阮茵口中的“大礼”是什么,也明白这不是她能知道的事情。
她从小被送去宁衍身边伺候,深知自己不过是阮茵搁在宁衍身边的眼睛和耳朵,是阮茵十年前离宫时,为了她们母子日后前程埋下的钉子。
其实玲珑大致能明白阮茵的心思——那心思再单纯无比了,天下哪有母亲能容忍自己儿子的东西被别人凭空抢去,还是被自己平日里最看不起的人抢去。
阮茵从小受宠,性格也拔尖,轻易不知什么叫“委屈”。玲珑时常来给她回话,也听见过她不止一次地埋怨,说是淑妃那样一个面团似的人物,怎么生出这样一个扎手的儿子。
话里话外,竟是丝毫这位帝王生母没将放在眼里似的。
这些话连玲珑都听见过,何况是天天在仁寿宫伺候的人。只是阮茵命好,担着个先帝嫡妻的名头,便能凭空往宁衍身上压一个孝字。无论她再怎么放肆,只要不闹出什么弑君造反的丑事,宁衍就还是得好声好气地供养她一辈子。
这世上有千百种命数,玲珑想,有那高高在上还不知足的贵人,也有她这样身家性命都捏在旁人手里的蝼蚁。
宁衍最初登基时,满后宫没人将他看在眼里。若不是有两位辅政之臣横插一脚,将阮茵釜底抽薪地送去了皇陵,宁衍现在的坟头草八成都三尺高了。
退一万步说,玲珑当初之所以那样干脆地投身在了阮茵这儿,就是没想到这事儿会叫宁怀瑾做得那样绝,阮茵几乎连向宗亲那边送信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他趁着那个乱劲“假传懿旨”了。
而一步落则步步落,时至今日,阮茵已经没法让宁衍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后宫了。
何况近年来,宁衍年岁渐渐大了,玲珑总觉得他不如以前好糊弄,每次来仁寿宫,她都得提心吊胆的,生怕被宁衍盘问。
而且自从前些天从猎场回来后,宁衍看她的眼神就总带着一点不明不白的意思——就仿佛他什么都知道一样。
玲珑不太清楚这算不算“做贼心虚”,但夹在宁衍和阮茵中间,就像双脚踏在两条船上,若是有一天脚滑未曾站稳,就得在这湍急的河流中死无葬身之地。
——可她有什么办法,玲珑想,这艘贼船上去容易,下来可就难了。
玲珑越想越觉得一颗心沉甸甸得直往下坠,以至于走出殿门时,面上的表情都有些发苦。
“玲珑姐姐。”十里贴心地替她拉开门:“您慢走。”
玲珑回过神来,刚想道谢,正巧听见身后传过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宫内规矩大,在太后这更是如此,别说像这样疾走,连高声交谈都不许。玲珑怀着满腹疑虑回头一看,才发觉那是个年轻的女子。
那女子的穿着比玲珑朴素得多,瞧着不像宫里有头有脸的侍女。
“那是什么人?”玲珑奇怪道:“已经这么晚了,太后娘娘还要召见旁人吗。”
“玲珑姐姐许是不认识,这也正常。”十里客气地说:“那是舒家的一个丫鬟,不是咱们宫里人。”
“舒家?”玲珑疑惑道:“舒秋雨家?”
“正是舒清辉那一家。”十里笑道:“这满京城里还有哪个舒家。”
玲珑下意识想问个究竟,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这样的人还是不要多嘴多问,万一传到阮茵耳朵里,觉得她心大,那可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于是她兀自压下了心里那点不安,又顺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临近子时,玲珑本以为宁衍早该歇下了,却不想紫宸殿依然灯火通明,何文庭正站在门口东张西望。
玲珑住着的房舍在紫宸殿后头,紫宸殿是帝王寝宫,身后没有通门,她想要回去,就必须得穿过大半个宫殿,从正殿绕过去。而现在何文庭就站在殿前和宫门之间的那块空场上,玲珑只一进宫门,便叫他瞧见了。
何内侍甩了甩手里的拂尘,连忙几步跑过来,双眉倒竖,张嘴便问道:“玲珑姑娘这是去哪了?”
玲珑心里一紧,差点以为露了馅,后背霎时间沁出了一层冷汗,只能庆幸还好自己来回的脚程未曾耽搁,还能辩驳一下。
“奴婢去更衣了。”玲珑笑得有些勉强:“今日晚间许是吃坏了什么,才耽误了一会儿。”
何文庭上上下下地扫了她一圈,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说道:“陛下正找你呢,小厨房的糕点还有剩吗。”
玲珑一颗心原本高高提起,现下又从高空直坠而下,一起一落间手脚都有些发软。
“有。”玲珑忙道:“只是这都快子时了,陛下若吃了,恐怕肠胃不太能消化。”
“陛下倒未曾说要用。”何文庭现下看着她,就仿佛看着觊觎宁衍的小妖婆,说话也是冷冷淡淡的:“陛下的心思,咱们怎么晓得,既然传你,就自己去回话吧。”
既然问了点心,想必不会有什么大事,玲珑轻轻地松了口气,乖顺地应了声是。
玲珑进门时,宁衍和江晓寒的谈话似乎恰到尾声,于是哪怕见她进门也没打住话茬。
“臣明日会去跟礼部商议的。”江晓寒笑着说:“恭喜陛下,要长大成人了。”
玲珑进门便听见这么一句,不由得心念一动。
阮茵刚刚提起宁衍及冠的事儿,她现下对这种话实在很敏感,免不得往前凑了凑,想听得更清楚些。
“麻烦老师了。”宁衍也跟着笑:“三月十八是个好日子,颜先生也费心了。”
“应该的。”江晓寒说:“陛下及冠那日,阿清自会进宫来为陛下主持。”
“那就有劳颜先生了。”宁衍说:“外头天色已晚,我就不留老师了,老师长途跋涉回来辛苦,这几日也不必太过劳累,在内阁点个卯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