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他急着做什么,何文庭也不太清楚。他一度觉得那是宁衍的调笑之语,因为宁衍除了日常对付那些折子和朝政之外,似乎也没再做什么其他多余的事。
反倒是何文庭严防死守了阮茵许久,每天只要闲来无事便要盯着玲珑的的行踪轨迹,一根弦绷得死紧。
相比之下,宁衍就显得自在多了,他每个月初一十五会去给阮茵请安,剩下的时间里便待在自己的地方做正事儿,有折子就批折子,偶尔闲着了,便看看书,画画工笔,兴致好了还会练会儿剑。
阮茵和宁衍像是默契地保持着表面上的安宁,彼此之间亲密又疏离,以每个月两次的频率做着戏。
何文庭守了一个来月,自己先累了,见宁衍确实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便也硬是说服自己撒开手,装看不见了。
宁衍正处在接管朝政的关键期,除了日常的朝事之外,旁的不怎么能见光的东西也不能撒手。
郑绍辉的事儿给他提了个醒,宁衍留了个心眼,也叫何文庭找人去查了查京中各世家的情况,好让他心里更有底些。
而且令宁衍没想到的是,他亲自任命的那位内司大人,也在这里头或多或少出了点力。
经过了两个多月鸡飞狗跳的历练,舒秋雨已经对内廷事务差不多得心应手了,对宁衍也更熟悉了些,回话时不再像最初那样疏离,偶尔宁衍不忙时,也能留她说几句话。
舒姑娘家教良好,平日里从不妄语旁人的是非——但这不代表她不知道。
而且恰恰相反,世家女眷后宅们的赏花宴简直是京中世家的八卦集合地。谁家宠妾灭妻,谁家的嫡子不稳重,闹出了不体面的事来……诸如此类的,舒姑娘这些年跟着听了不少,偶尔也能挑拣些讲给宁衍听听,倒是无意之中省了何文庭不少事。
宁怀瑾这头在家喝茶赏景好不快意,小皇帝已经快被这些事儿绊得脚打后脑勺——偏宁衍自己还甘之如饴,每日应付些琐事也不嫌烦,连睡前都能抽空看看各地送来的奇怪的请安折。
那些折子千奇百怪,不是说什么昨日出门见着了彩虹,便是今日属地的新茶摘下来了——总之什么都能做由头请个安。
何文庭替宁衍收拾折子的时候不小心见过一次,被震惊得非常彻底,只觉得那些外臣的形象都变得幻灭起来。
这些折子没什么正事儿,却也不能不看,开年以来的头一道请安折,总不能拿给内阁批复,那样也属实不太好看。
宁衍这种拿请安折子当睡前故事的日子持续了两个月,才终于得以缓解。
因为撂了好几个月挑子的那位内阁首辅,终于赶在春分前回京了。
宁衍先前给江晓寒回信的时候,原本是叫他二月之前回来,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昆仑山今年不知怎的,一场大雪封了山,二月份的时候江晓寒才将将从山上下来,虽然是紧赶慢赶地回了京,到底也还是晚了十几天。
江晓寒入京时天色已晚,内城的城门都已经关了,好在守门的禁卫认识他,并未多说什么,看了腰牌便替他开了门,放人进去了。
他回来的急,也没提前传信给府里的人,江府守夜的小厮也没想过家里的主子这么晚了还往家里赶,从门房爬起来开门的时候脑袋都是蒙的。
精致的马车停在江府门口,还未曾停稳,车门便被从里推开了,守夜的小厮抱着个脚蹬,正想过去扶人,就见余光里一抹碧色的影子晃了过去。
等到再回头时,人已经站在他身后了。
他身后的姑娘约莫十五六岁,穿了一身利落的碧色裙装,腰间和袖口用白色皮扣扣得很紧,身上也不曾佩戴钗环首饰,长发用衣裳同色的发带高高束起,手里提着一把霜色的长剑,正毫无贵女形象地伸着懒腰。
“我的大小姐。”小厮苦着脸说:“您倒是等小的扶您一把啊。”
“哎哟——”江凌摆了摆手,说:“不用不用,这一路上躺得骨头都酥了。”
不等小厮说话,车内便传来一声轻笑:“她不乐意,你便不用管她,随她去吧。”
随着这话音,颜清也弯腰从车内钻了出来,同样不要人扶,自己站在了车边。
“早去早回。”颜清转过身冲着车内道。
江凌一愣,扑过去扒着车窗问:“父亲,您不下车啊。”
车内的江晓寒还没说话,颜清便摸了摸江凌的脑袋,替他解释道:“他要进宫去一趟——咱们回来迟了,哪怕陛下不怪罪,也理应先去宫内打个招呼。”
“也是……可这大晚上的,我也不能跟去,上次衍哥哥写信时候还说有新的好玩意要给我呢。”江凌失望地嘀咕了一声,又不死心地嘱咐道:“那父亲,你记得跟衍哥哥说,等我歇两天再进宫去看他。”
江晓寒撩开车帘,好声好气地答应道:“好。”
应付完女儿,江大人才转过头,冲着颜清笑道:“那晚上不必等我了,你先歇着。”
正文 封地
江晓寒进宫时,内宫的宫门都已经下了钥。
大半个宫城黑沉沉的,只有巡夜的内侍会时不时地在宫道上路过。
宁衍原本已经准备歇息了,只是听见江晓寒求见便又起了身。
守夜的玲珑帮他挽起了床帐,拧了块帕子替他擦手。
初春的夜里还是冷得厉害,屋内的炭盆数量一少,冷风便顺着人骨缝往身体里钻。宁衍用热腾腾的毛巾敷了手,又接过了玲珑递来的手炉。
玲珑替他打点妥当,才柔声说道:“这更深露重的,江大人有什么急事儿,非得这时候进宫。”
“朕叫老师来的。”宁衍看起来困得厉害,半合着眸子,懒洋洋地道:“朕许久没见老师了,有事要问问他。”
玲珑眨了眨眼,没有再说什么。她安安静静地将毛巾涮洗干净搭回木架上,便福了一礼,下去去吩咐茶点了。
江晓寒被何文庭引着进殿时,宁衍正站在地上,抬着头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字。
初春冷寒,他却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衫,手里怀抱着个什么东西,毛绒绒的一团白。
墙上那副字是新裱出来的,江晓寒年前离京时还没有。竖着的一条长卷,就挂在宁衍的书桌旁边,瞧着有点像是景湛的字迹。
何文庭甩着手里的拂尘走到屏风旁,低声道:“陛下,江大人来了。”
“陛下。”江晓寒行了一礼,笑道:“臣漏夜求见,叨扰陛下了。”
宁衍回过神,转头笑着招呼道:“老师不必多礼,进来找地方坐。”
宁衍语气轻松,听起来就像是街头巷尾那些纳凉的平民百姓在招呼街坊一样。
江晓寒笑了笑,倒没真的找地方坐,而是绕过屏风走到宁衍身后,也跟着端详了一会儿那副字。
那上头的内容江大人可实在太熟悉了——在他为数不多的被罚抄书人生经历里,就抄过这么两回。
“是阿湛前天给朕送过来的。”宁衍冲着画轴抬了抬下巴,说道:“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看看,拐弯抹角地骂朕心里不清净。”
“倒也未必。”江晓寒昧着良心替自己的义子说话:“家族传统,臣也抄过,他们昆仑的人就喜欢这些。”
宁衍被他逗笑了,调笑道:“那我是应该给阿湛回个礼。”
宁衍说着转过身来,引着江晓寒走到一边,跟他各自落座。何文庭将屋角的炭盆往他俩人身边挪了挪,恰巧玲珑从外头进来,手里端着个精致的茶盘,装着茶水点心。
“老师日夜赶路,辛苦了。”宁衍抬手示意了一下:“大晚上的,吃点点心垫垫肚子。”
约莫是知道要待的客,小厨房今日终于“高抬贵手”了一把,做了两碟清淡的点心。
玲珑垂首躬身走上来,先是往宁衍面前搁了盘糖糕,又将一碟子冒着热气的枣泥山药糕放在江晓寒面前。
“陛下还是那么喜欢吃甜食。”江晓寒道。
宁衍自己知道,堂堂帝王有明显偏好本就不是好事,何况他“好”得又实在有点幼稚。只是小陛下在吃这点上从来不委屈自己,丝毫没有反省之意不说,反而振振有词:“人活一世,总得留那么点毫末乐趣吧。”
“说的是。”江晓寒大为赞同:“臣也这么觉得。”
何文庭:“……”
有外臣在场,玲珑便不好多留,送完了茶点便先行告退了。何文庭防着玲珑像是防贼,盯着她的背影瞧着她出了门不说,还要眼巴巴地盯着门前的油纸,生怕玲珑去而复返,在外头偷听什么。
宁衍已经快习惯了,连宽慰他都懒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
“今日朕见阿湛出了宫回江府,便猜到是老师要回来了。”宁衍扯了一把从肩头滑落的外衫,说道:“朕算了算日子,便知老师是连夜兼程,实在辛苦。”
“倒也无妨,好在阿凌那丫头并不娇气,有车坐车,没车骑马也赶得上。”江晓寒说:“瞧那精神倒是比我好些。”
“小妹是能吃苦的。”宁衍说。
宁衍说完这句,便顿了顿,面上的笑意也淡了些许。他这些天一直如此,许是心里装着事儿的缘故,哪怕是笑着的,底下也带着点细微的愁苦味道,只要分心片刻,那些笑意便会掺杂着些微的酸苦味道,看着总不似开怀模样。
江晓寒瞧着他的面色,就知道他心里揣了满腔的话要说,只是一时找不到话头罢了。
其实关于宁怀瑾和宁衍的事儿,江晓寒倒比旁人清楚些——前几天景湛给他传信,还说了这事儿。
小国师平日里仙风道骨,看着像他师父一样内敛,骨子里倒真有点忠臣良将的潜质,除夕那天晚上苦口婆心地劝了宁衍半晚上也没见陛下回心转意,干脆怒从心头起,一封家书送去了帝师手里——告状去了。
江晓寒收到传信的时候,捏着那字条对着烛火看了一炷香,然后神态自若地将其搁在烛台上一把火烧了,什么也没说,也没给景湛回信。
“说起来。”江晓寒自己挑了个话头,笑道:“陛下之前不是还去信问这一路的见闻吗——前些天昆仑大雪封山,也没法去镇上采购。山中储存的粮食不够,阿凌吃了好几天的烤肉和鱼汤。”
“是吗。”宁衍果然有了些精神,也跟着笑:“那她可亏嘴了。”
“确实。”江晓寒说:“所以回来的一路上还吵着要来陛下这蹭吃蹭喝。”
“叫她来。”宁衍大方道:“她能吃多少东西,最不济把阿湛那份扣下来,都给小妹。”
这几个孩子之间自有他们的相处之道,江晓寒通常不太插手,也甚少管教。他与颜清在一起久了,逐渐也染上了些“随缘”的习性,大多都是顺其自然。
“不过老师说起大雪封山之事,倒让朕想起一遭事。”宁衍话锋一转,说道:“去年冬天年节不大好,冬日里雨雪甚多。安顺、永州、九江几府皆遭了雪灾,好在情况并不严重,损毁的房屋数量不多,也没伤到人。”
“臣一路往昆仑去,听说了这件事。”江晓寒说:“冬日里雨雪一多,难免结冰,一些条件稍差些的农户家里没有砖瓦房,大多都是木架油毡和稻草垒起来的,若是结冰,很容易压垮。”
“去年雨雪没连成片,是不幸中的万幸。”宁衍说:“但这给朕提了个醒,后来朕查阅了户部的账册,做了个沙盘,发觉国库中钱粮虽看着丰厚,但实际上不过是个空架子——每年的军饷一发,国库便空了大半,等到秋日收成之后才重新显得丰盈。”
江晓寒何等剔透一个人,当然明白宁衍的言下之意。
但他并未直截了当地点明宁衍的心思,而是反问道:“陛下是觉得,国库的钱不够使了?”
宁衍未曾回答,而是接着说:“现今为止,国库在自行运转的同时,还能有些结余——可若哪天忽然出了些事儿,一笔赈灾款出去,国库这些钱就要掉链子了。”
历来治国,人,钱,粮和兵权都是帝王眼里的重中之重,值得操一辈子心。
江晓寒只听他露出那么一星半点的心意,便明白了宁衍为何要挑在这时候请他去暗访两府。
钱财从哪来,商贸固然占了许多,但归根结底出自于土地。
——宁衍是盯上那些还未曾收回的封地了。
“确实。”江晓寒略略颔首,说道:“臣去往昆仑时,也正巧路过了九江,九江府倒很是财大气粗,前脚下了几天雪,后脚便往府仓囤了粮……到底是自负税收的地儿,花起钱来也没那么大忌讳。”
“朕不跟老师兜圈子,只想与老师说句实话。”宁衍见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便干脆道:“老师与朕都明白,封地之事其实不利于国。当年开国时期,老祖宗定下封地制度,是为了堵当时兄弟们的嘴,为了这江山安宁,这些朕明白。”
“甚至于,为了防止藩王据地自大,威胁皇位,老祖宗还定下了规矩,封地只封一代,换了新王便收回另封——这本是好意,也是当时的权宜之计。”宁衍说:“可恰恰就因为每任藩王在封地都不能世世代代过下去,才导致他们只要上任便会能拿多少拿多少,想着捞一票就走,也不必顾忌当地子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