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碗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蒋璇下意识看向了地上的碎瓷片,一时间胆战心惊,冷汗霎时间浸透了衣裳。
宁衍伸手将小貂提过来,摸了摸它的脑袋,重新将其塞回了袖子里。
他垂下眼看了看地上的碎瓷,深棕色的汤汁浸到了地毯中,很快便蔓延了出去。
宁衍又看了看蒋璇。
他的目光非常平淡,看不出什么情绪。但蒋璇的心砰砰直跳,总有一股山雨欲来的错觉,她与宁衍对视着,却不敢先他一步别开目光。
“阿澈不小心打翻了。”宁衍淡淡地说:“再去盛一碗吧。”
正文 骗局
蒋璇惊疑不定地看了宁衍一会儿,不确定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宁衍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片刻后,到底还是侥幸占了上风,蒋璇咬了咬牙,手脚发软地从地上站起来,又转身出去了。
南欣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变故,犹豫了片刻,不知道是应该阻止蒋璇还是顺其自然。
她这样一犹豫的功夫,蒋璇已经走出了殿门,宁衍漫不经心地伸手安抚了一下袖中躁动的小貂,伸手端过酒杯,将最后剩下的半杯冷酒一饮而尽。
——是醉了吧,南欣狐疑地想。
在蒋璇去而复返的半盏茶内,南欣已经在脑子里想过了许多种宁衍的反应,甚至包括他突然发难,要怎么在最短时间内将蒋璇推出去送死,省得让他借题发挥,发作到阮茵头上。
南欣越想越觉得心里不安,她拿不准宁衍的心思,便还是决定多一重保障。她轻手轻脚地贴着墙走到门边,发觉宁衍没在注意她,才稍稍放下心来,冲门外守着的玲珑打了个手势,指了指仁寿宫的方向。
玲珑会意地点了点头,退后一步,借着阴影的遮挡向外走去。
这一来一回间,蒋璇已经端着汤碗走了回来。
她对宁衍袖中那只貂心有余悸,没敢像方才那样接近宁衍,而是将碗放在了桌上,往他那边推了推。
“陛下。”蒋璇说:“醒酒汤来了。”
这次没再出什么乱子,宁衍深知问都没有多问一句,便伸手端过那只碗,晃了晃里头的汤,将其一饮而尽。
蒋璇在他喝下第一口时下意识攥紧了手指,随即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过于紧张,又缓缓松开了。
宁衍在蒋璇忐忑不安的神情中喝完了那碗汤,然后随后将碗放在了桌上,小声抱怨道:“……好酸。”
“是……是吗。”蒋璇勉强笑了笑:“臣妾已经放了许多冰糖,不知道陛下还会觉得酸。”
“嗯。”宁衍没说什么,只是吩咐道:“……下次多放些。”
蒋璇心里正打鼓,也没深究他这句“下次”是什么意思。
“陛下。”蒋璇连忙示意南欣过来将碗收走,微笑着挡住宁衍的视线,伸手去扶他的胳膊,柔声道:“外头天色晚了,您该回去了。”
宁衍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胡乱地点了点头,顺势就着她的动作站了起来。
蒋璇没想留宁衍在落云宫留宿,她虽然以“后妃”的名义待在后宫,但从来也没打算把自己的后半生系在宁衍身上,当然也不愿意做出“献身”这么大的牺牲来。
阮茵当初给她开的条件是宁衍能给她的几倍有余,她当然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去享受自己的“报酬”。
蒋璇将宁衍扶出了大门,何文庭已经带着车架在门口等着了。仁寿宫离落云宫路程不近,玲珑还没来得及赶回来,何文庭服侍着宁衍上了车,顺嘴问了一嘴,被南欣打着岔糊弄了过去,只说玲珑是忽然闹肚子,去更衣了。
车内的宁衍约莫是不大舒服,含糊地唤了一声何文庭,何文庭的注意力很快被他扯走,也无暇顾及玲珑的去向了。
蒋璇出门时,忙里偷闲地还带上了面纱,此时当着外头这些侍女内侍的面,又恢复成了先前那种淡然悠远的模样,也不多送宁衍,微微福了福身,见他上了车,便转头回去了,还叫人带上了宫门。
宁衍今日来落云宫的时辰本就比平日晚了许多,又用了晚膳,折腾了一顿,此时已经夜深了。
他前脚坐进车内,脸上的醉意便消失不见了。
蒋璇今日心里存着事儿,连最根本的谨慎都没有,一顿晚膳下来,压根没发现他喝的根本不是酒,而是一种发酵后的甜浆。
这玩意还是从江南那一带进上来的,闻起来跟果酒一个味道,喝起来却像是用糖熬过的水果浆水,一点不醉人。
到底是时间太紧,阮茵没找到可心的人,若是阮茵的心腹来吃这一顿饭,想必不会这样好糊弄。
宁衍掏了掏袖子,将里头正在闹别扭的小貂捧出来,揉了揉它的耳朵。
他笑了笑,拎着小貂轻轻晃了晃,小声道:“你今天把朕也吓了一跳。”
小貂对他方才的“暴力”镇压很是不满,扭了扭身子,一口叼住他的食指,磨了磨牙。
宁衍笑着又揉了揉它的爪子,从随身的荷包里喂了块肉干给它。
今天这日子特殊,知道的人却不多。当初宁宗源送宁衍去恭亲王府时,为了不打草惊蛇,所以并未大张旗鼓地搞得世人皆知。时至今日,知道这日子的除了他和宁怀瑾之外,也就剩下当时尚在宫中的“皇后”阮茵了。
是以宁衍早猜到阮茵会试图从这个日子下手,但宁衍自己也需要个机会让蒋璇“突破”他的防线,获取到他的“信任”,于是便顺水推舟,接住了这个套。
其实这法子也险得很,若蒋璇自己是个胆小的,便也不一定会接下宁衍这个台阶,反倒会因为宁衍的反常而变得更加谨慎。
若是按宁衍平日里的性子,他甚少会选这种险招,而是会徐徐图之,日久生“情”地慢慢磨平蒋璇的疑心。
但是现在不行。
他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所以必须要加快手脚。
小貂吃完了那块肉干,又不太满足,用爪子勾着宁衍的袖子,呜呜地叫了两声。
醒酒汤里被蒋璇加了东西,这点宁衍已经很清楚了——他最初还只是怀疑,后来见小貂打翻了汤碗,便在心中信了八九分。
不过这对宁衍来说倒是好事,他先前便担心阮茵瞻前顾后地顾虑太多,不敢放手与他一搏,还盘算着要如何激她一激,却没想到阮茵倒比他想象的更加决绝,俨然给他省了不少事。
至于他自己——引人入局总要给出点甜头的,宁衍想。
反正阮茵没那个胆子在宫内下毒弑君,至于其他的,宁衍也不在意。
不过小貂倒是个意外,就连宁衍自己也没想到它会突然窜出来。直到方才仔细想了想,才觉得或许是因为小貂鼻子灵,倒比人更能分辨碗中的脏东西。
虽然差点好心办了坏事,但好歹也算“救驾有功”,宁衍心不在焉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又给了它一块肉干。
小貂一晚上连得两块奖励,顿时把闹别扭这件事忘到了九霄云外,就地在宁衍怀中打了个滚,抱着肉干滚到了他的腿上。
宁衍敲了敲车窗,唤道:“何文庭。”
何文庭在车外应了一声。
“郑绍辉那头如何了。”宁衍问:“有消息了么。”
“方才快马急报传了消息回来。”何文庭说着从袖中拿出封信,顺着车窗递进去,说道:“只是您在落云宫内,不叫人打扰,才没通传。”
宁衍将车窗推开一半,借着车上挂着的烛灯光亮撕开了手里的信封。
郑绍辉带着禁军的人去查蒋璇的身世,一路上也没藏匿行踪,到了地方就大大方方地进了府衙,简直查得大张旗鼓,世人皆知。
他们到了当地,花了不到一天的功夫便找着了蒋璇一家。郑绍辉自当差以来头一次带人出去办事,力求尽善尽美,不光是找到了蒋璇的母家,还把她周围的旁支梳拢了一遍。
这封信寄出来时,郑绍辉已经在蒋家走了一趟。据他所说,似乎只有蒋璇的母亲对蒋璇的去向心里有数,其他包括蒋璇的生父以及邻里街坊,都说蒋璇只是去边城探亲而已。
这就不太对劲,宁衍想,舒家好歹是个官宦人家,文臣清流,就算是要找远亲家的孩子用以媚上,也不必偷偷摸摸到自家人也不知道。
郑绍辉显然也觉得这件事中有猫腻,所以他不光查了蒋家,还查了其他的。
按照郑绍辉从府衙内找出了杜蒋两家三代之内的户籍来看,与舒家有亲的并不是杜家,而是蒋家。找户籍和谱录上所写,在三代前,舒蒋两家走动甚密,还有你往来的姻亲。
名录上看起来倒没什么破绽可言,可或许是直觉使然,郑绍辉想了一个晚上,又觉得不够放心,干脆又去信给了边城,从那边调来了蒋家上三代的户籍,想用以佐证一下蒋家跟舒家的联系。
边城是谢珏的地方,说起话来也很痛快,听是禁军要查案,便快马加鞭地送了抄好的户籍名录过来。
大约是谁也没想到郑绍辉会这样较真,总之边城的户籍一到,两厢一对比,便查出了篓子。
按照凉州这边的户籍和蒋家的家谱所言,在三代以前,蒋舒两家的走动甚多,你娶我嫁的情况也有几例。可在边城的那份中,郑绍辉翻了三遍,也没在蒋家的户籍簿中找到舒家的只字片语。
这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舒家跟蒋家,实际上没有任何关系,凉州这份户籍是被人动过手脚的。
发觉这一点后,郑绍辉未敢轻举妄动。他没有就此声张,而是将边城的那份名录封好,将其丢在了火盆中付之一炬。
“陛下。”郑绍辉最后在信上写道:“臣能断定,蒋璇与舒家,并无亲缘关系。”
正文 屯粮
因为有江晓寒那本册子帮衬的缘故,荣伯这次干脆给宁怀瑾弄了张粮商的身份文牒。身份文牒的主人也是怀玉当铺自己的人,自宁怀瑾到平江后便没出过门,宁怀瑾用得也十分放心。
卫霁则扮成了他的随身小厮,出门时抹掉了他的皇姓,只称宁怀瑾为“少爷”。
安庆府表面上如一潭静水,商户经营照常,百姓安居乐业,看不出什么来。
宁怀瑾在怀玉当铺查了两天的“账”,可惜宁铮这么多年也不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安庆府被他也围成了个铁桶,当铺里的伙计出来又回去,也没摸到王府内的消息。
只说是宁铮似乎很在乎王妃这一胎,从王妃怀孕过后,便将王妃家中的母亲和妹妹都接进了王府,陪着养胎。
而且宁怀瑾不来还不知道,这十年来京中与封地之间联系薄弱,竟不清楚宁铮已经换了一位王妃。
原本那位王妃早在四年前便因病去世了,这位现如今怀了孩子的,是宁铮的续弦,是安庆前任知府的小女儿。
宁怀瑾知道这消息时还诧异了一会儿,这些年他一直在京中,却并未听说过安庆府出了这样的大事。他还试图回忆了一下宁铮原本的那位王妃的模样,却发现实在想不起来了。
这倒也难怪,宁铮比宁衍大上二十余岁,成婚也早。这十年来,当初宁铮一脉的心腹早调走的调走,告老的告老,在京中的俨然已经没剩几家了,若是宁铮有心不往京中上报,他们未收到消息也是正常。
按理来说,亲王续弦实属正常,也没有几个皇亲真的能为正妻守孝三年的,实在大可不必瞒着京中行事。只是宁怀瑾虽然觉得事有蹊跷,奈何宁铮将王府和安庆府的主城看得极其紧密,他不敢贸然在对方眼皮子底下打听这些后宅之事。
宁怀瑾思来想去,便将此事传信给了平江府尹,叫他下次上折子时旁敲侧击地与宁衍说一声。
这消息递得委实太过欲盖弥彰,宁衍只要略略一想便知道是宁怀瑾所为,反而平白送给宁衍一个可以日后调笑的“把柄”似的。
可惜恭亲王当时出京时心乱如麻,随意胡诌借口时也未曾多想,以至于真到了要传信的时候,只能就别人的手硬着头皮把这个借口圆下去。
宁怀瑾已经在安庆府的码头附近徘徊了两三天了,跟当地大多数伙头和船夫已经混了个脸熟。
宁怀瑾今年还不到而立之年,相貌英俊又年轻,在外只说是奉了家里的命出来历练,独自做做生意收收账,倒也没什么人起疑心。
前两日他刚来安庆府时,正赶上有货船进码头,码头上各家的伙计、船夫,还有来对货的掌柜比比皆是,忙得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瓣使,站马路边上都碍事。
宁怀瑾冷眼瞧了一天,第二天再去时便挑了只中等的船,跟卫霁一起上手帮忙卸货。
码头上卸货时忙乱,大多都是伙头带着一堆伙计干活儿,面生的人甚多,谁也没注意到宁怀瑾,都以为是对方伙头带来的人。直到满满两大船货都卸了干净,清点工钱时,几家伙头才发现宁怀瑾这么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