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宁怀瑾表情的那一瞬间,宁衍很难说他跟宁怀瑾之间,到底谁心里更五味杂陈一点。但等他自己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将心里埋藏已久的话问出来了。
在那一刻,宁衍迫切地想要抓住宁怀瑾理智的缺口往里窥伺,看看那些不曾被宁怀瑾明白表达的心意中,是否真有那么一两分能安抚他自己长久以来的不安。
对宁衍来说,宁怀瑾是他心动的源泉,是他经年不敢求的一场美梦,是他万般情境尽在掌握中的唯一变数。
人性本贪,宁怀瑾至今为止竭尽全力迈出的一步,远远不能填补这几年来宁衍日日夜夜辗转反侧的踌躇和忐忑,以至于哪怕宁怀瑾已经承认他对宁衍并非无情,宁衍还是想自己亲手往他心里摸摸看,看看里面是不是藏着更多他想要的东西。
于是宁衍骨子里属于帝王的掠夺欲望骤然露出獠牙,在连宁衍自己都无力招架时,以一种近乎决然的姿态将宁怀瑾逼入了绝境。
这样不好,宁衍想。
宁衍心里明白,他想这件事已经想了四年,想得执念入骨,坚定异常,恨不得把天地神明都从神坛上拉下来一起做个见证。
可宁怀瑾到底没有。
宁怀瑾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迈开步子向他走过来,就这么短短的几个月之内,想要让他完全想明白未来和以后,想清楚要怎么才是夫妻间的相处之道,那是强人所难。
何况宁怀瑾本身是“臣”,宁衍想要他堂堂正正地,心中无愧无惧地站在自己身边,就等于要彻底撕开“崇华帝”和“恭亲王”两个身份,将壳里那个柔软干净的“宁怀瑾”从一应身份中剥离开来。
可这又谈何容易。
对宁怀瑾来说,这不亚于要将他人生中头三十年的所见所学一应推翻,将他这些年为人处世的本能和态度一一强行扭转过来。敲掉他身上那层为臣的枷锁,不吝于要抽出他全身的半副骨架,宁衍只能小心行事。
宁衍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他眼神温柔地看了宁怀瑾一会儿,没去拉他的手,而是又凑上去亲了亲他。
“怀瑾。”宁衍又悄悄换了称呼,温声说:“玲珑都走了,你怎么还抖得这么厉害。”
但宁怀瑾已经没心情去想玲珑如何了,他死死地咬着牙,近乎顺从地被宁衍搂在怀里,像是破罐子破摔了。
“你生我的气了?”宁衍轻轻叹了口气,说:“确实,我不该那样逼迫你。昨日里你才刚刚跟我道过歉,结果今日我就犯了一样的错,看来这世道确实是风水轮流转,以后见人自省,我也得共勉才是。”
宁怀瑾还能听见他说的话,闻言极轻地摇了摇头。
“怎么,不是生我的气?”宁衍本来就眼也不眨地盯着他,自然能将他的细微表情都收归眼底。他略顿了顿,问道:“那是什么?”
宁怀瑾似乎终于下定决心要开口了,他断断续续地抽了口气,似是被一阵急火催的,开口时,嗓子已经哑得很厉害了。
“……我害怕。”宁怀瑾低声说。
他说的很轻,又很茫然,宁衍听得心里一痛,更紧地环住了他。
宁衍明白宁怀瑾的未竟之意,他确实有许多值得害怕的事——恭亲王府满门的名声,不为世俗所容的感情,盈满沉雾的未来,满朝文武和天下臣民的眼光,还有他被宁衍一点一点“夺走”的感情。
若宁衍将来一朝反悔,这些事于宁衍来说,或可称之为“污点”,但于宁怀瑾来说,确是灭顶之灾。
他怕也是自然。
宁衍倒并未因宁怀瑾的回答有那么几分不信任而感到伤怀发怒,恰恰相反,他倒是头一回觉得心里满足又欣慰。
“怀瑾。”他亲亲热热地用下巴磨蹭了一下宁怀瑾锁骨上的肩窝,低声道:“我好高兴。”
宁怀瑾茫然而疑惑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明白这到底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
“我一直想长成一个大人。”宁衍说:“不光是为了当个好皇帝,收拢权力,把持江山。我也想成为你能依靠的人,想要你遇到难处,便要我来拿主意,由我来帮你。”
“但无论我做得再好,再能干,只有我一个人努力也是不行——”宁衍说:“只要你一天还拿我当孩子,我就一天还不够强。”
“但现在好了——”宁衍说着低低地笑了笑,宁怀瑾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颤,似乎能随着他们贴合的部分传到他的胸口。
“我就喜欢你说这样的话。”宁衍说:“只要说出来,我便能免你烦忧。”
“我不是在朝你讨宠,也不是在指责你什么。”宁怀瑾说:“小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只要你相信我一些,我就能做得更好。”宁衍说:“许多事,我现在还不能说,但我指天画地说一句,再过一年——怀瑾,我便让我的心意上天可鉴。”
宁衍这句话掷地有声,宁怀瑾一时间听得愣住了。
过了良久,他才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嘲道:“似乎从猎场后直到今日,一直以来你我都是这样,明明是我有心解你困苦,却反而变得事事都要你来开导——属实无用。”
“有用。”宁衍说:“你今天让我很开心,我心里从来没有这么安定过。”
宁怀瑾似乎更加疑惑了。
“我看到了你的不安,嫉妒,矛盾,脆弱。”宁衍说:“……还有善变。”
他每吐出一个词,宁怀瑾便会僵硬几分,直到最后,已经成一块僵硬的木疙瘩。
宁衍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语气忽而变得十分轻松。
“我开心的是——”宁衍在宁怀瑾耳边低声道:“我们是一样的。”
正文 “看上你的都被我糊弄过去了。”
宁怀瑾觉得,他可能是丢了大人了。
距那天他在南阳府衙后院撞见玲珑已经过去了三天,宁怀瑾还是没从那一天里缓过来。
那天他心绪不稳,整个人昏昏沉沉的,陷在大起大落中缓不过神来,被宁衍抱着靠在那个小小的假山角落里说了半天的话。
宁衍真是极尽耐心,语气温和又绵软,略略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都说得很慢,听起来字字珍重的模样。
可他若是单纯地表明心意,诉诉衷肠也就罢了,偏小皇帝越说越没谱,说到后来像是怕自己的话没什么可信度,非要一字一句地跟宁怀瑾掰扯他到底是怎么“跟他一样”的。
宁怀瑾最开始还耐着性子听,听宁衍从他最初发现这件事时多么不安,一直讲到他后来是怎么逼着自己挂着叔侄的颜面,去明里暗里试探他心意的。
这些事显然在宁衍心里压了许久,讲起来行云流水,宁怀瑾人还没怎么样,心里已经被他说得又酸又软,心疼极了。
只是还没等宁怀瑾有所表示,宁衍便话锋一转,开始说起他是怎么“善变”又“嫉妒”的了。
“皇叔不知道。”宁衍的声音掺了点委屈,听起来像蒙了层水雾,听起来有点可怜:“两年前,还有人看上皇叔的家世,私下里来找过我,想寻我做个亲,将他家的大女儿指给皇叔做王妃。”
这事情就有点不对劲了,宁怀瑾当时皱了皱眉,也顾不得心里当时还飘着什么凄风苦雨,张口就要解释:“我没听人说过亲。”
“那是自然。”宁衍说得理直气壮:“看上你的都被我糊弄过去了,说是要问问你的意思。后来大约是见我一直没提起这事儿,他们便以为是你不同意,就没再提起过这一茬——京城的高门世族,都是要脸面的。”
这不就是连蒙带骗吗,宁怀瑾想。亏宁衍说得出口,一个堂堂帝王,为了这点小事暗搓搓耍心机,实在——实在傻得有些可爱。
“但是从那次之后,我就在想,以后这样的人只会多不会少。”宁衍在宁怀瑾耳边低声说:“皇叔这样好,相貌堂堂,家底丰厚,前程似锦,家里又没有公公婆婆立规矩,我若是个高门闺女,皇室公主的,哪怕是叫人说闲话,也非天天堵着你的门,逼你娶我不可。”
宁怀瑾:“……”
这话茬就有点不对劲了,恭亲王敏锐地想。
果不其然,宁衍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最初有人想要跟你议亲时我还小,不太懂,但自从那次起,有时阮茵开些什么茶会赏花会吟诗会的,我就总会跑到御花园外侧,离着远远地看上一两眼,心里想着,这些人里面,会不会就有一个你的正妃。”
宁怀瑾:“……”
合着是这么回事,宁怀瑾想。
他心说当时宁衍有两次去看那些高门贵女,传出去还让人以为他是想选妃,前朝的文官被这风声骗了个正着,上了两次折子请他扩充后宫,被宁衍在朝堂上好一顿驳斥。
真是……任满朝文武想破了脑袋揣摩圣意,恐怕也揣摩不出来这个,宁怀瑾无奈地想。
“但我看了两次,都觉得他们配不上你。”宁衍说得大言不惭:“论相貌,论文韬武略,谁也不及我和你相配。”
宁怀瑾:“……”
“陛下。”宁怀瑾诚恳地说:“寻常女子不学文韬武略,您也不必跟她们比相貌。”
“总之我当时只要一想到还有旁人惦记皇叔,我就如烈火烹油,怎么想都不舒服。”宁衍说:“难受得紧了,我偶尔也会嫉妒那些敢跟你表明心意的女子。哪怕你不喜欢她们,拒绝她们,起码她们能明目张胆地说喜欢你。”
宁怀瑾听得心酸,刚想安慰宁衍两句,就听他吸了口气,一字一句地道:“所以我后来看她们,都觉得她们别有用心。干脆赏花会什么的也别办了,趁早少进宫惹我厌烦。”
宁怀瑾:“……”
“后来我觉得这样也不行,还是危险。”宁衍说:“还不如早早地将适龄女子都配出去才来得安全,所以后来一有人来我这问皇叔的意思,我便插科打诨,说些别家儿郎的好处——朝中的青年才俊那么多,总有那些贵女们喜欢的。”
宁怀瑾:“……”
他一直以为,宁衍这些年来殚精竭虑,日日忧心江山社稷,谁知怎么——怎么他闲暇时候都想这些乱七八糟的鸳鸯谱去了!
“还好皇叔没遇到阿凌那样的女子。”宁衍说着像是挺庆幸,他大大地叹了口气,后怕道:“万一真有个高门贵女为皇叔的相貌才情倾心,非要堵着皇叔的门逼你娶她,我想必一定会——唔唔唔!”
宁怀瑾终于受不了了,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规矩不规矩了。
宁衍这样不正经的话一堆一堆,还厚着脸皮拉下他的手,浑话说了一箩筐,直说得宁怀瑾心里是不安也没有了,嫉妒也没有了,只想立时三刻变成个博爱苍生的圣人,好让宁衍赶快“跟他一样”,趁早闭嘴。
结果太过放纵的结果就是他跟宁衍两个人在寒风凛冽里站了整个下午,那处假山地方偏僻,常年没有日头直晒,阴冷得很。他跟宁衍在那处待到日头西斜,被冷风吹了个透心凉,回了正屋不到一个时辰便双双打起喷嚏,一同着了风寒。
“皇叔。”宁衍生无可恋地躺在榻上,恹恹地说:“这得是你的错,所以我的药也得你喝。”
当时石家荣请来的医生还没走,宁怀瑾不好在人前说宁衍什么,于是默不作声地一边掩着口鼻一边往外送了送大夫。
临了了大夫出门时,宁怀瑾还听见对方嘀咕了一句,“怎么染风寒也是一同染,果然是皇亲贵胄,身子娇贵。”
宁怀瑾忍气吞声地背下了这个黑锅。
他转回屋里时,宁衍已经脱了外袍,爬上了床,围着被子烘暖炉。宁怀瑾见他脸色不太好,才想起他本来是最受不得冷的,却陪着他在寒风里站了这些时辰。
“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不必管我。”宁怀瑾自责道:“我答应你的永远作数,你解释过了,我自己一个人呆呆也就好了。”
“那可不成。”宁衍转过头来,眼睛亮晶晶的,笑着道:“怀瑾的心意可不是外头地里长的大白菜,那样珍贵的东西,我自然是一次也不肯错过。”
到了这个地步,再扭捏推却就显得矫情了,于是宁怀瑾吸了口气,有些笨拙地将一些客套话压回肚子里,学着宁衍日常与他相处时的语气说道:“可听一次要吃半个月的药,想来是你亏了。”
宁衍:“……”
他瞬间没了精气神,整个人往软枕上一趴,看起来都不太想跟宁怀瑾说话了。
宁怀瑾在这一刻神奇地想起了宁衍时常搂在怀里的那只小貂,那只小貂讨不到食吃的时候也是如此,耳朵尾巴一起耷拉着,眼睛也湿漉漉的。
宁怀瑾知道,宁衍本来就不爱吃药,这一年来又不知怎么的,吃的药比头先十六年加在一起都多,及冠过得命途多舛。
于是恭亲王不免再次亲力亲为地扛起“规劝陛下”这杆大旗,连哄带骗足有半小时,期间签下了许多诸如“日后难过要说,嫉妒要说,不安也要说”,“遇到旁的女子,哪怕是要吃醋也要到宁衍面前来吃”等等不平等条约,才算是把宁衍从床上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