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凌实在没想到,她父亲连找她“帮忙”都要见缝插针地出题给她,不由得苦着脸伸手过去拽了拽他的袖口,陪着笑嘿嘿一乐,说:“父亲说嘛。”
只可惜江二小姐这一出撒娇卖乖对着颜清尚且管用,对着她铁面无私的父亲就没那么好过关了。江凌拽着江晓寒的袖子晃了半天,见他还是一副铁石心肠,不由得垂头丧气,开始自己琢磨起来。
江晓寒挑了挑眉,慢条斯理地将纸卷重新卷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江凌习惯性地往他手上瞥了一眼,却正巧见到那信上的那剩下半截字。
【……大捷,现养军整顿,只等年后……母后安心,儿宁铮拜上。】
“啊!”江凌一捶手心,惊道:“我知道了,父亲的意思是将计就计,顺着宁宗泽的意思先把阮茵推到他那一方也无妨。反正宁宗泽不过是个只顾自己的小人,只要衍哥哥在前线打得好,不怕他反水。”
“正是。”江晓寒将装好的信筒递给江凌,认真道:“阿凌,哪怕是敌人,只要还有价值,便要物尽其用才是。”
江凌将信筒握在手里,思索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道理江晓寒教过阿凌,教过景湛,自然也教过宁衍。
这本是上位者的必修课,只可惜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懂这个道理。
安庆王府后宅,沈听荷坐在小木床边,摇着摇篮若有所思。
——宁铮已经许多天没回过王府了。
摇篮里是沈听荷的儿子,这个孩子胎里养得不错,不像是别人家婴孩一样瘦瘦小小,这才出生没两个月,便已经白白胖胖的了。
沈听荷不知道旁人家的孩子是不是跟他一样省心,总之这个孩子平日里不哭也不闹,除了爱粘着沈听荷之外,并没有其他缺点,连乳娘都说是个省心整齐的福气孩子。
但饶是如此,宁铮来看他的次数也很少,抱更是没有过。
前线战场战事不利,宁铮脸上也是每日愁云密布,直到后来听说宁衍身边的贴身婢女有了孩子,更是每天如乌云压顶,连家也很少回了。
沈听荷知道,其实宁铮也并未走远,不过是在府衙处理政务,调配军需而已。可饶是如此,沈听荷还是不免觉得不安。
——她心里明白,宁铮最大的依仗其实不是军队,封地,和他的野心,而是宁衍背后那柄随时能捅伤他的刀,是世俗眼光和天下的口耳。
可现在宁衍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些东西还能为宁铮所用吗。
而如若不行,那宁铮这场仗当真能赢吗?再者说,现在宁衍有了自己的亲骨肉,那自己刚刚诞生的孩子,在宁铮眼里还会像他之前计划得那样重要吗。
——沈听荷实在不敢细想。
这些日子以来,她日日缩在王府里,身边也没个说贴心话的人,她本是个继母,又生了嫡子,与宁铮的嫡女们关系也就平平,远不到能够互相托付不安的地步。
她本回过一次娘家,想找爹娘商量商量心事,可在家没待上两个时辰,便被自己的父亲训斥了一通,说她不够安分贤惠,这等关键时机还不知道为夫家着想,大张旗鼓地跑回娘家,许是会惹得宁铮多想云云。
沈听荷是个没主意的人,被亲爹一吼便认了怂,什么也没敢说,拉着亲娘的手眼泪汪汪地吃了顿饭,便抱着儿子又回了王府。
她见不到丈夫,身边又没有个贴心的人,日日在王府里陪着幼子,眼见着人都一天天憔悴了下去。
正文 是情之所至,是顺理成章
“怀瑾都想不到,我那惊才绝艳的小妹,到底是怎么诳阮茵的。”宁衍扑哧一笑,放下手里的信,真心实意地感慨道:“我这个小妹可是比她哥强多了,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宁怀瑾头也不抬地在手中的军务册子上批复了两笔,年关将至,前线各处驻军的军饷要发,年底的犒军也要提前搞起来,粮草调度间,账目折子也是一摞一摞地长。
偏宁衍偷懒耍滑,天天不是说自己冷得厉害,就是说风寒没好全,把这些闹人账目一股脑丢给了宁怀瑾去看。
恭亲王没成想离开京城后还逃不开内阁的职责,兢兢业业地核算了三天的帐,算得是头昏脑涨,闻言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
宁衍剥了只橘子,分了一半给宁怀瑾,像是不满意他这种敷衍一样,接着问道:“你猜她是怎么干的?”
“怎么?”宁怀瑾很给面子地问。
“她带着江大人手里那只半半颤的鸢,跑到御花园去,在蒋璇的必经之路上打鸟玩儿。”宁衍越说越想笑,只能抿着唇强忍着:“蒋璇拐过弯时,御花园躺了一地六七只鸟,阮茵的那只白头鸢明晃晃地落在其中,脚上还拴着信筒。”
“蒋璇认识这只鸟,当即吓得不轻,好说歹说,连哄带骗地从小妹手里把那鸟揣走了。”宁衍说:“小妹也是个调皮的,非说那是自己的猎物不肯给,最后还是讹了蒋璇一对翡翠手镯才作罢。”
宁怀瑾一心二用,只能听个大概,耳朵里自动滤掉了宁衍没用的感慨,只问了一句:“蒋璇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御花园?”
“阮茵的禁足一解,也没人在乎蒋璇了。”宁衍高深莫测地一笑:“早告诉怀瑾了,阮茵身边还有我的人,使点计策让她去一趟御花园有什么稀奇。”
宁怀瑾点了点头,随口道:“她们还真信了,也是奇了。”
三天前,安庆府收到京中来的奏报,说是阮茵终于肯高抬大驾,松了口,好歹是在除夕之前去了皇寺。
这其中除了宁宗泽的规劝之外,江二小姐的神来一笔恐怕也能记上一份功劳。
“她又不认识阿凌是谁。”宁衍满不在意地说:“何况江凌在京中的名声一向是天真烂漫,诸事不愁,满江府都惯得上天。就算蒋璇回去邀功,阮茵想必也不会太在意——她忙着防老师和阿湛就已经够了。”
宁怀瑾又嗯了一声,显然两句话不到的功夫,他的心思已经又飘回案上那堆账目里了。
再一再二不再三,宁衍终于不高兴了,他从榻上坐起来,挪挪蹭蹭地靠到宁怀瑾身边,从手里的半只橘子上撕下一瓣,用橘瓣碰了碰宁怀瑾的嘴唇。
橘子外那层薄薄的膜冰冰凉凉的,带着些清甜的果木香气,宁怀瑾习惯性地张开口,用齿尖叼走了那瓣橘子。
可宁衍却没有就此收手,他沾染着橘子汁水的拇指非但没有规规矩矩地退开,反而得寸进尺,暧昧地摩挲了一下宁怀瑾的唇。
宁怀瑾:“……”
宁怀瑾彻底回过了神。
老实本分的恭亲王差点被这一出吓了一跳,嘴里含着的橘瓣撞到齿尖上,清甜浓郁的橘子汁水瞬间喷薄而出,甜得宁怀瑾极其上头。
“别看了,皇叔。”宁衍眯着眼睛,笑得不怀好意:“今天是除夕,有什么事儿不能挪后再看。”
宁怀瑾想说现在时辰还早呢,南阳又不比京城讲究,等过了晚饭再准备守岁的事儿也来得及。
只可惜他嘴里还含着半块橘子,一时间什么也没说出来。
宁衍偏偏当他是默认,笑着用沾满橘子汁水的拇指在自己唇上碰了碰,说:“那我就当皇叔答应了,一会儿我便找人去通知昭明,叫他们晚上来一起吃个年夜饭。”
“你要与他们一同守岁?”宁怀瑾将那瓣橘子囫囵吞下,忙问。
“当然不了。”宁衍说得理直气壮:“我是想着,今夜除夕,外头也不宵禁,咱们不如早早一同吃了晚饭,我与怀瑾去街上转转。”
“石家荣说,南方与京城中风俗习惯不同,除夕夜里,他们是要去城隍庙拜神祈福的。因而今日城中有灯火夜市,能热闹到丑时去。”宁衍笑道:“我与你去看看这红尘人间,岂不是美哉。”
“这——”宁怀瑾下意识就想拒绝。
南阳不比信阳那样的前线战场,没被战火波及,民生也没受什么太大侵扰。外头灯火夜市,想也知道必定是人头攒动,宁衍千金贵体,宁怀瑾私心不想让他往这样乱糟糟的地方去。
可宁衍却像是铁了心一般,说话间已经唤了十里去叫谢珏,俨然是不打算听宁怀瑾的意见了。
“怀瑾实在不必忧心。”宁衍吩咐完了,才转过头来,好声好气地说:“你我身边带着五六个暗卫,没事的。”
宁衍说是打着商量,可等到当真用完了晚膳出门时,宁怀瑾才明白,宁衍这是早早地踩好了点,只等着除夕把他诳出来呢。
因着要去逛夜市的缘故,宁衍身边没有多带禁军出门,只是令秦六和十里两个换了朴素的小厮装扮跟在身后,另叫几个剩下的暗卫在暗处相随。
宁衍与宁怀瑾自己也换了两身低调的锦缎衣衫,除去了身上的玉佩香囊,将金丝银线织就的发带换成纯色的云锦,远远瞧着,瞧着只像是两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非但如此,宁衍还少见地配了柄剑用以防身。
宁怀瑾太久没见他碰过这些利器,是以见秦六捧着剑出来时还愣了一愣,紧接着才想起来,宁衍除了骑射功夫了得之外,剑术也是江晓寒暗地里手把手亲教的,世间少有敌手。
“皇叔看出神了?”宁衍拢了拢大氅,将露出的剑柄掩在宽厚的大氅下,侧过头看着宁怀瑾,调笑道:“可否觉得我今日玉树临风,格外英俊。”
“你什么时候都英俊得很。”宁怀瑾说。
他这话倒不是恭维之语,宁衍遗传了父母的好相貌,小时候看起来乖顺可爱,现在长大了,身量和骨相都抽条之后,也是长身玉立,相貌精致得很。
——还说我,宁怀瑾忽而心想,若是宁衍肯开口选妃,那就单冲这张脸,满京城也有得是贵女想入宫。
宁衍得了一句夸奖,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开怀了起来,他随手把怀里捧着的汤婆子塞给身后的秦六,伸手拉住了宁怀瑾的手。
“走。”宁衍弯着眼睛笑道:“再拐过一条街就是西城了,石家荣说,城隍庙在西城另一边,想必这边会热闹些。”
宁衍刚刚一路抱着暖手的铜炉,手心里残存着略显炽热的温度,宁怀瑾的左手被他拢在手心里,只觉得那热度顺着他的血脉一路攀升,狠狠地在他心口打了个激灵。
宁衍手心里残存的温度略有下降,可还是烫得惊人,他拉着宁怀瑾熟稔而自然地往前走,仿佛已经在宁怀瑾不知情的情况下走过了许多次这条路。
西城的灯火夜市将天幕染红了一大片,虽还未走到目的地,但远处零散而嘈杂的人声已经先一步钻进了宁怀瑾的耳朵。
宁衍借着大氅的掩饰拉着宁怀瑾在小路里东拐西拐,那些仿佛近在咫尺的叫卖声也随着走动的步调变得愈加清晰。
秦六和十里似乎也放缓了脚步声,跟得稍远了些。他们影卫在这样的暗处简直是如鱼得水,如果宁怀瑾不费心去感受,几乎都已经忘了他们身后还跟着两个护卫。
这种感觉非常玄妙,明明四周都是黑漆漆的小巷高墙,可宁怀瑾就是有一种已经走入了人群深处的错觉。
宁怀瑾看着宁衍被灯火映亮的侧脸,突然有一种非常微妙的错觉。
仿佛他跟宁衍正置身于人群之中,在宁衍千万子民的眼皮子底下,借着一件根本遮不住轮廓的大氅互诉爱意。
宁怀瑾被这个想象浑身打了个激灵。
黑暗会滋生许多不明不白的情绪,例如恐惧不安,亦或是自我怀疑。
可相应的,黑暗也会放大许多东西。正如宁怀瑾现在一般,他看着宁衍的侧脸,忽而体会到了一些难以言喻的满足来。
宁怀瑾曾经不太理解宁衍——在那些他并不清楚宁衍心意的日子里,宁衍的试探小心又谨慎,且极其容易满足。哪怕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琐碎小事,也能让他开怀许久。
甚至于宁衍曾经亲口与他说过,许多时候,宁怀瑾甚至什么都不必做,他只要能在议事的时候稍稍撇开目光就看见宁怀瑾坐在旁边,便已经心满意足,觉得很甜蜜了。
宁怀瑾起初一直觉得,他这样的“喜欢”未免有些卑微,在暗地里琢磨了好几次,心说要怎么扭转一下他的看法,好让他喜欢得“大胆”一点。
然而直至此时,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民居深巷内,宁怀瑾却福至心灵,忽而体会到了宁衍说的那种“心满意足”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那一点都不卑微,宁怀瑾忽然想。
那是情之所至,是顺理成章,是眼里心里装不下的爱慕和喜欢,是不受控的想要接近。
正文 “我又为什么拦着你?”
在京城,寻常百姓人家过除夕,大多是在腊月二十九中午便早早在门口贴上对联福字,用作“封门”。
一般来说,若无特别大的意外,封了门之后,百姓们便不再出门,一家人和和乐乐地凑在家里一同守岁,取个安稳团圆的意头。等到守过了夜,等到第二日清早,才会出门走街串巷,在各家亲戚中走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