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南阳却不是这样。
南阳府临近南方,习俗上也更加侧重江南一脉。除夕夜百姓们并不一味地拘在家里,而是拖家带口地出来买灯看戏,只等着子时一过,便去烧城隍庙的第一炷头香。
也正是因为如此,除夕夜里,南阳北城的灯市极其热闹,俨然能比得上京中的上元节。
这普天之下,只数安稳度日的百姓们最为豁达,信阳城那头战火纷飞,军队日日枕戈待旦,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不下二十余场。
但只要战火一天没烧到后头来,这些城内的百姓还是愿意好好过年的。
西城的夜市灯火通明,巴掌大点的小摊亲亲热热地挤在主路两旁,摊位一角的烛灯台在寒冬中燃得正烈,长长的几排连在一起,延绵成了一条望不见尽头的暖色长河。
宁衍紧了紧握着宁怀瑾的手,忐忑地侧头看了他一眼。
宁怀瑾察觉到了他一瞬间的动摇和不安,但或许是宁怀瑾留恋方才那样好的气氛,也或许是什么别的已经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于是他沉默了片刻,没有放开宁衍,而是反握住了他的手。
这样默许而纵容的态度显然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信号,宁衍脸上的笑意顿时扩大,他笑得眉眼弯弯,这满街的灯火中,有一缕恰好落进他的眼中,将这缕笑意映照得闪闪发光。
“我听说,灯市上有许多新鲜玩意。”宁衍说:“往日在京城不得闲,今日可要好好玩耍才是。”
“好。”宁怀瑾笑了笑,温声说:“那今日就玩得痛快些。”
南阳城修得方方正正,西城尤其如此。西城一共三条主路,主路间各自用两条小路相连,逛起来倒是方便。
主路两侧大多都是店面铺子,除了几家古玩店关了门之外,大部分都还开着,想趁着年末再拉两单生意。
各家食肆酒楼的更是早早在店铺门外支了茶水摊子,用来卖些小模小样的便宜点心。
宁衍这些年来出宫的次数不多,每逢大节大庆更是要从早忙到晚,别说是逛夜市,哪怕是偷溜出宫也难得很。
宁怀瑾比他见识多些,但也没在除夕这样的大日子出来逛过,一时间俩人都新鲜的很,见什么都觉得有趣味。
宁衍拉着宁怀瑾在人群里左挤右挤,滑得像条刚捞出来的泥鳅,好在宁怀瑾身手矫健,脚步就地一转,愣是从一个被孩童围起来的糖葫芦小贩旁边擦身而过,好悬没撞在人家的稻草垛子上。
宁怀瑾刚才找回平衡,就觉得面前的宁衍已经停了下来。
“这糖人多少钱一个?”宁衍站在一个糖人摊子前,探着头往里看着,问道:“什么花样都能画吗?”
“能。”摊后的干瘦男人放下手里画到一半的糖人,擦了擦手,抬起头说道:“二十文一个。”
男人大约是看宁衍周身贵气,料想他是谁家的富家公子,于是忙搓了搓手,有些局促地说:“公子是想要个什么花样?龟蛇虎豹,十二生肖,我这都能画。”
糖人摊子和甜水铺子向来是孩童青睐之处,这摊子前面围了一群半大孩子,原本正眼巴巴地瞅着老板手里那头俨然要成型的猛虎,谁知眼瞅着虎没画成,倒乍然遇见宁衍这么个“拦路虎”,登时不开心起来,一群小豆丁齐刷刷地转过头,皆对宁衍怒目而视。
宁怀瑾被看得浑身不自在,颇有跟小孩子抢糖吃的感觉,不由得扯了扯宁衍的手,想劝劝他。
“我看前头的甜水圆子不错,闻着香甜,不如去那略坐坐吧。”宁怀瑾说。
宁衍还没说话,那画糖人的干瘦男子却怕跑了生意,忙道:“公子,我这什么都能画,若是木牌上没有您喜欢的,您指定个花样来,我也能画。”
“那感情好。”宁衍来了兴趣,眼珠一转,指着身边的宁怀瑾说:“就画个他,画得精细些,若画得有六分像,我给你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可赶得上寻常人家几个月的家用了。男人顿时来了劲头,生怕宁衍反悔似的,手脚麻利地抹干净瓷板,舀了一勺熬好的糖浆出来。
宁怀瑾还没来得及开口拒绝,那男人已经飞速地看了他两眼,低头画了起来。
宁衍想一出是一出,宁怀瑾只能被迫站在一堆半大孩子中央接受视线的洗礼,整个人尴尬成一块木头石雕,眼神上下乱飘。
“怕什么。”宁衍意有所指地笑道:“怀瑾可是最擅长跟孩子打交道的了。”
宁怀瑾:“……”
这些日子以来,恭亲王渐渐也在宁衍出其不意的“调戏”中修炼了几分口齿本事,闻言也没露怯,干脆笑着“回敬”道:“因为小孩子都心思单纯得很,大人只要多担待几分便是了。”
宁衍打蛇随棍上,非但不以为耻,反而不依不饶起来,又往宁怀瑾身边凑了凑。
“如此看来,规矩这种东西还是从小立足的好。”宁衍在大氅下捏了捏宁怀瑾的手,接着说道:“否则就容易长成‘大逆不道’的小东西。”
——这孩子!
恭亲王的功夫修炼不到家,一个回合便直接败下阵来。
“大逆不道的小东西”大获全胜,从摊贩手里接过糖人,笑着在宁怀瑾面前转了一圈。
“捏得还挺像的。”宁衍说着丢给那摊主两块散碎银子,在宁怀瑾忍无可忍之前将他拉离了那块是非之地。
宁怀瑾一直走出半条街去,才从那种跟“小孩子抢糖吃”的尴尬中缓过来。
他侧头看了看宁衍,只见对方跟那些举着糖人邀功的小孩子也没什么两样,正美滋滋地拿着对着烛火,欣赏他的“战利品”。
凭心而论,那摊主手艺确实不错,画出来的糖人居然与他有个七八分像,连腰带的纹路都用钢尺压了出来。
只是自己看自己的糖人未免有些微妙,宁怀瑾看了两眼就移开目光,有些生硬地扯了扯宁衍的手。
“我就在这。”宁怀瑾显然不太习惯说这样的肉麻话,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自然:“你看我就行了,看什么糖人。”
宁衍先是微微一愣,紧接着骤然欢喜起来,眼神夸张地打量了宁怀瑾一圈,点了点头。
“确实。”宁衍说:“有真人在此,糖人实在逊色。”
但饶是他这样说着,还是将手里的糖人好好地交给了身后跟着的十里,嘱咐对方好好收着,千万别弄碎了。
宁衍身份不一般,出门在外也不免事事小心,虽说他俩说是出来吃喝玩耍,但也不能完全失了分寸。
是以街边的小吃虽然买了七八样,但宁衍一样都没往嘴里送,倒是宁怀瑾最后被街边的一家豆花勾起了馋虫,坐下略喝了半碗。
宁怀瑾既然先动了筷子,宁衍也没端着,借着他的碗略尝了一口,也算是出来“吃喝”一顿了。
西城主路尽头刚入夜时就搭好了戏台子,锣点鼓声响了大半个晚上,一直也没停过。但那头人太多,宁衍和宁怀瑾都不是爱在人堆里挤来挤去的人,于是也没去凑那个热闹,在豆花摊上又坐了一会儿,便站起身来,往灯市深处走去。
他俩人溜溜达达,逛得怡然自得,看见什么都驻足看上一会儿,等到三条街逛完,差不多也到了子时。
等到宁衍和宁怀瑾走到北城的城隍庙时,庙门口已经乌泱泱围了好几圈的人,只等着开年炮仗一放,冲进去烧个头香,好讨个吉利。
宁衍和宁怀瑾没去跟平民百姓抢这点彩头,而是站在人群最外头,慢悠悠地顺着人群往里走,比起前面那些争破头的善男信女,简直闲适得不像话。
“怀瑾今天倒没有说些什么这不合规矩,那不合体统的话。”宁衍在城隍庙门口领了一炷略有些寒酸的香,凑到宁怀瑾耳边小声道:“怎么这样好脾气了?”
毕竟身为帝王,只能拜天拜地拜祖宗,偷偷跑来夜市拜个地方城隍,说出去实在不好听。
宁衍原本以为宁怀瑾会拦着他,谁知他今日像是转了性子,竟然一路上都没说什么,任由他玩耍胡闹。
宁怀瑾闻言偏过头瞥了他一眼,说道:“怎么,你想让我现在说教你?那也不是——”
“还是算了。”宁衍立马讨饶:“我只是……只是有点不太习惯。”
“你想来看看红尘人间,看看这平民间都是怎么过日子的,这很好。”宁怀瑾低声说:“何况高位者也不全是钢筋铁骨的高台神像,你既然想做一晚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尝尝不守规矩束缚的日子,我又为什么拦着你?”
正文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
城隍庙内人头攒动,两个身着道袍的小道士站在二门处,迎来送往,适时送上几句祝福话,讨个吉利的彩头。
宁怀瑾用一点散碎银子从门口简陋的小摊上买了一份蜡烛元宝,用粗糙的纸袋捧在手里,跟着融入了人群中。
南阳府的城隍庙地方不大,前后一共三进,窄窄的一条路,左右两边厢房门大开着,供奉着些宁怀瑾认不出名目的地方神明。
内进院里的大铜炉中燃着香火元宝,纸钱燃烧的味道与殿中的檀香味混在一起,是一种很容易让人感到安宁的气息。
来烧香的除了平头百姓,还有南阳府内的世家和富商,是以宁衍和宁怀瑾两人走在庙里也不算十分显眼,少有人注意到他俩。
“将生活寄托于美好愿景上,是人之长情。”宁衍站在一排排的铁钎架子前,从宁怀瑾手里抽出一对小臂长的蜡烛,就着旁边的长明灯点燃了。
红烛的内芯上沾了长明灯下层的火油,被灯芯一舔便燃了起来,火苗从蜡烛上窜高些许,看起来红红火火的。
“拜神时,男人们求升官发财,女人们求多子多福。”宁衍将蜡烛插在铁钎上,随口说:“那怀瑾想求什么?”
城隍庙历来香火不错,架蜡烛的铁架上积了厚厚一层蜡油,宁衍没找好着力的方向,手里的蜡烛骤然一歪,差点滑落下去。
宁怀瑾怕他烫着手,忙接了一把,替他将蜡烛放好了。
“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宁怀瑾说:“左不过求个平平安安,也就行了。”
这个答案未免太朴素了些,宁衍有些意外,追问道:“再没别的了?”
宁怀瑾擦了擦手上沾染的蜡油,笑着反问道:“你还想听什么别的?”
宁衍哪是能被他问住的人,就算是心里还没想出个正经的,嘴上也会来两句不正经的打趣他两句。
“我还以为,怀瑾会许许愿,愿与我不离不弃,心心相印什么的。”宁衍夸张地叹了口气,作出一副长吁短叹的哀怨神情,说道:“最不济也得是个日日相见吧。”
“现在不已经是了吗。”宁怀瑾说。
宁怀瑾的声音很平静,但听起来又不显得冷淡。正如秋叶落于水面,明明是轻轻浅浅的毫无力度,却轻而易举地搅碎了一池静水。
恰巧后院祈福的钟声响起,沉闷的铜钟发出咚得一声,像是将宁怀瑾这句话砸在了宁衍的心口上。
宁衍清晰地察觉到,在方才那一瞬间,他的心跳短暂地加速了一瞬。
以至于宁衍竟然显得有些招架不住,他近乎落荒而逃地避开目光,生平第一次在和宁怀瑾的“交锋”中败下阵来。
“进殿吧。”宁衍说:“站在外头吹冷风,身上都吹凉了。”
“好。”宁怀瑾说。
城隍庙内殿分前后两间,寻常人家拜完城隍,大多陪着自家的妇人去了后殿拜城隍娘娘,所以前殿显得有些冷清。
三丈余高的神像立在殿中,红袍革带的神像宝相庄严,正半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神像前的蒲团,像是在俯瞰自己的信徒。
宁衍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去,负着手站在殿中,仰头直视了一会儿那尊神像。
皇帝是天子,代行天意,论礼数是不必向这样的地方神明下跪参拜的。宁怀瑾也知道他进来就是看个热闹,于是放开他的手,自己往前走了两步,跪在了蒲团上。
但紧接着,他就觉得身旁的蒲团略微往下陷了陷——是宁衍也跪下了。
宁衍这双膝盖从生下来开始就只跪过宗庙,连见宁宗源时都很少打弯。宁怀瑾不由得惊了一瞬,陛下俩字差点脱口而出。
可他到底还记得这是在外面,不比家里,什么话都能说,只能咬了咬舌尖,愣是把一句惊呼咽了下去。
“入乡随俗。”
宁衍说着,神色自然地像寻常百姓一样行了礼,只是到底碍于身份,少磕了一个头。
这世上恐怕除了面前不会说话的泥塑神像,便再不会有人知道宁衍在跪下那一刻,心里在想些什么。
但若是泥塑神像有灵,当真听得见那一瞬间宁衍的心声,恐怕也得被当今天子心里的满腹荒唐惊得退避三舍,不敢多听多闻。
——既见过神明,算不算拜过天地,宁衍想。
那样的念头来得荒唐又迅猛,只不过是在宁怀瑾屈膝下拜的那一瞬间便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宁衍心里,仿佛冥冥之中的某种提醒,也似乎是神明洞察世事的一种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