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除夕夜那一晚来说,这几乎不能称作是一个“吻”,只不过是蜻蜓点水般的一触而分,快得连宁怀瑾自己都反应不过来。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似乎穷尽了宁怀瑾的全部勇气,以至于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里,他都没敢正眼看过宁衍。
宁衍倒是在短暂的怔愣之后很快找回了神智,他甚至用手碰了碰被宁怀瑾吻过的唇角,回忆了一下方才的滋味。
——有些凉,也有些软。
这个吻不可避免地给这次的分别添上了几分不清不楚的旖旎味道,以至于一直萦绕不去的惆怅也淡去了几分,平白多出些令人期待的东西来。
过了午时,谢珏果然如宁衍猜测一般前来辞行。
常年镇守边关的谢将军显然对这种突发情况适应良好,并未手忙脚乱,而是收拾好了自己的一应行装,才带着军报来求见宁衍,说明了前线的战况,向宁衍请辞。
这不过是个场面上的功夫,前线军机实时变动,主帅延误一会,便是多一分风险,是以宁衍也未曾多说,嘱咐了两句场面话便放人了。
他亲自令人牵了马,将谢珏一行人和宁怀瑾送到了府衙门外,又依照着谢珏亲卫的人数调配了多一倍的禁军随行,才勉强能安心。
“此去前线凶险异常,皇叔与昭明都要保重自身。”宁衍负手站在台阶上,沉声说道:“现下隆冬,冰天雪地里行军不易,若前线有什么难处,不必自撑,都回信来报便是,无论何事,自有朕替你们一力担着。”
谢珏和宁怀瑾齐声应了声是。
宁衍顿了顿,又冲着宁怀瑾招了招手:“皇叔。”
谢珏知道他们叔侄俩这是有话要说,见状贴心地往后退了两步,给他两人让出了说话的地方。
“还是与先前一样。”宁衍低声说:“皇叔身边带两位影卫,这次朕留下秦六,将十里换给皇叔。其他一切都与往常一样,调遣吩咐间,皇叔不必心有顾忌。”
影卫里,排行越靠前的年龄越大,本事自然也就越好。
宁怀瑾倒没觉得他一下从“六”变“十”有什么不妥,反倒是宁衍怕他多想,紧接着解释了一句。
“我留下秦六,是还有些别的用处。”宁衍说:“只是现在诸事未定,我不好跟皇叔细说。”
“我明白。”宁怀瑾忙道:“寻常将领去战场,哪有影卫随身护着,无论是谁,都是陛下的心意,我心里清楚。”
外头不比屋里,当着一队亲卫禁军的面,宁衍不好再多说些什么肉麻的嘱托之语,只能拍了拍宁怀瑾的肩膀,转过头对着众人道:“此去前线,路途虽不远,却也要小心谨慎,万不可出甚差错。”
“朕的将士皆是有勇有谋之人。”宁衍笑道:“朕就等着你们的好消息了。”
正文 排兵
正月十五一早,宁怀瑾和谢珏终于抵达了信阳城。
为了稳妥起见,他们选了官道走,是以比正常路程晚了两天。
程沅不像他们这些习武之人可以日夜兼程,走到一半时便跟他们分成两路,随着商队走了,算算日子,大概再有两天才能到。
信阳已经进入了战备状态,在宁怀瑾和谢珏抵达之前,已经遭遇了两小波伏击,还好守城的副将心里有数,所以没出什么大乱子。
但信阳显然已经不安稳了,身处前线,外头就是炮火连天,哪怕是打不进来,光听着也是怪吓人的。
信阳年前攻城时本来就伤了元气,现下还没养好,宁怀瑾思索了一路,进了府衙头一件事,便是叫当地的官员出来盘点城内剩下的平民百姓。
若是有处寻亲的,以朝廷的名义发上一笔钱财,当做盘缠路费,将他们送出信阳。若是实在没处可去的,就集中起来,送回后方几处小县找个客栈医馆什么的暂且安置。
信阳城虽说剩下的人口不多,但归拢了一番,也是笔不小的开销。
宁怀瑾知道,年前宁衍刚在粮税上跟宁铮打过一场暗仗,料想他现在手头也不宽裕,于是干脆未曾上报,这点钱从他自己账上就出了。
恭亲王摄政十年,虽然做官清白廉洁,但架不住宁衍偏心,明里暗里的赏赐从来没断过,手里也颇有几分家底。
有他这尊大佛在背后撑着,信阳府内剩余的平民在三天内也搬了个七七八八。
谢珏将信阳的守军打乱重组,分左右中军都收进了信阳城,拆了一半民居,将整个信阳都划成了驻军地。
信阳这边紧锣密鼓地安排着,对面也没闲着,这些日子以来,不说信阳对面的淮滨横川两县,就是顺昌府,也有了新动作。
据探子回报,顺昌府从正月初十开始戒严,全城许出不许进,主城周遭的守卫也换了一茬,眼见着比之前更家森严。
宁怀瑾听说这事儿后跟谢珏关起门来研究了片刻,都猜到了一个可能——或许是宁铮来了。
就像宁衍先前猜测得那样,皇室子弟,哪怕是再天资不济,好歹也是从启蒙开始就在六艺和兵法里打转。
上没上过战场另说,但纵横谋划,兵法调度和武艺骑射好歹都是学过一圈的。若真论起来,宁铮学这些的年头倒比宁衍还多一倍有余。
“陛下说得对,他现在已是无人可用了。”宁怀瑾将两根木棍插在沙盘上的顺昌府附近,沉声说:“所以他坐不住,哪怕不亲上战场,也要找一个离战场更近的地方,时时刻刻盯着前线才能放心。”
“他要是现在还不来,我倒要佩服他了。”谢珏顺手往火盆里丢了块小臂粗的木柴,说道:“前线探子来报,说是安庆府也戒严了,有三路兵马从安庆府出来,分别往顺昌周遭的几座城去了,我猜是宁铮出门的障眼法——多疑之人惯爱用这套。”
前线条件不比后方,许多金贵东西都没有。炭火都少得很,屋里烧着的火盆也只能用木柴,烧起来辟啵作响。
信阳府的府衙先前被谢珏指使着亲卫从里到外拆了一通,内院拢共拆成个大院,改成了伤兵所。外院被改成了军情处,几间房中的墙板砸掉,拢共拆成一个大书房,用以日常商议军情所用。
前线没什么异常时,这地儿只有谢珏和宁怀瑾两人在此处,说话时都带着点回音,听起来空落落的。
“长乐王真是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走这趟死路。”谢珏的手肘支着膝盖,在火盆边烤着手,他动作别扭地抬起头,用下巴点了点门外,说:“有时候想着前线那些伤亡的将士,倒真恨不得有什么奇人异士从天而降,抹了宁铮的脖子。”
谢珏话说得委婉,但宁怀瑾也知道他说的是门外护卫的十里。
“哪有那么容易。”宁怀瑾说:“陛下不开口,谁能真去要了长乐王的命……那可是天家血脉,陛下的嫡亲长兄。”
“确实。”谢珏不过发两句牢骚,说过也就算了。他停顿了片刻,忽而想起了什么,问:“……不过,这事儿要告诉陛下一声吗?”
宁怀瑾被他问住了。
恭亲王皱着眉,盯着沙盘上的顺昌府沉默了一会儿,迟疑道:“……现在消息未定,还是先别说了。”
谢珏不疑有他,只当他是谨慎性子作祟,万事想确定了再上报,于是可有可无地一点头,说:“那样也好,反正若是宁铮真的来了,总有他露出马脚的一天。”
宁怀瑾嗯了一声,算是将这个话题揭过去了。
宁怀瑾也很难说方才那一瞬间他心里突如其来的不安是怎么回事,他只觉得无论宁铮是不是真的来了,都不能现在告诉宁衍。
从亲征以来,宁衍就对宁铮太过在意,宁怀瑾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算计些什么,只是对他这种过度关注颇为担忧。
——也不算欺上瞒下,宁怀瑾自我安慰道,若是来日确定了消息,他再上报也不迟。
宁怀瑾这样说服了自己,便也不再去想这件事,转而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面前的沙盘上。
“昭明。”宁怀瑾招手道:“你来。”
谢珏又往火盆里丢了两块柴,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站起身来,三步两步走到沙盘边上。
“怎么了?”谢珏问:“王爷看这沙盘看了快一晚上了,看出什么花儿了?”
“我在看淮滨和横川两县。”宁怀瑾说。
谢珏咂摸了一下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说道:“王爷是想打这两县?”
“正是。”宁怀瑾点了点头,承认了。
“可这两县地势特殊,恐怕不易打。”谢珏实话实说道。
淮滨县和横川县离信阳城并不远,大约也就是三四天的路程。这两座县城地方不大,但都是平原地带,不像桐柏那样周遭有山林藏身,打起来要费事许多。
何况让谢珏犹豫的并不是这两县如何易守难攻,而是这两县的地理位置实在太过刁钻——这两县之间距离不远,又有横河相连,若打起来,对方的援军也会来得更快。
最令谢珏不赞同的,是这两县正处于顺昌府前头,与顺昌府同属一条直线,若是淮滨打下来,那几乎就等于打到了顺昌府门口。
宁铮刚刚将顺昌府定成前线军处,想必不会这么轻易地就往后再退。
所以若是宁怀瑾贸然对这两县出兵,恐怕得不偿失。
按谢珏的意思,他们大可先蚕食周围其他的小城,等到将前线几城连成一片,到那时再去啃这块难啃的骨头。
“输了才好。”宁怀瑾语气平静地说。
谢珏满腹的话打了个磕绊,差点被他噎得上不来气。
若不是谢珏知道宁怀瑾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他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临走之前跟宁衍吵架了,来这赌气的。
“王爷这是何意?”谢珏诚恳地道:“现在气候严寒,咱们的将士本就不太适应,正是需要士气的时候,佯败诱敌之计恐怕会弄巧成拙。”
“倒并非是我要如此。”宁怀瑾语气温和地解释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宁怀瑾说着,将临行前宁衍的交代简要地提了提。行军打仗,这些事不能不跟谢珏这样的主帅通气。
谢珏听到一半,大概明白了宁衍的意思,于是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说道:“我明白了,剩下的王爷不必说了,只要陛下心中有数,做臣子的无有不依的。”
“只是若想败,也得有个败的由头。”谢珏双手支着桌沿,身子略微前倾,眼神在沙盘上扫视了一圈,说道:“……若败得阵仗太小,恐怕起不到什么作用,但若败得太惨烈,恐怕会对士气有损。”
“我也担忧这个。”宁怀瑾叹了口气,说道:“所以我才想,要么先对淮滨和横川两县下手,就算败了好歹也有个说法,之后再去打周边的几座小县城,再缓缓士气就是了。”
谢珏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仔细地看了看沙盘上敌我两军的部署,然后伸手点了点另一个方向。
“若是想按照王爷那样来办,咱们就必得先将新县和罗山县都打下来才行。”谢珏说:“否则横川反扑,顺昌府的援军顺横河而下,很容易就会将我军拉扯在战场上,到那时,若是宁铮从庐州方向打过来,我军岂不是腹背受敌。”
“我想过,可若是打罗山县,横川县必定会警惕。”宁怀瑾说:“我虽说只是想拿这两县上做个由头,但却不是完全对此无意。如若能趁此机会削减些兵力,对我们来说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我们不如先取新县。”宁怀瑾说:“放过罗山县,免得打草惊蛇。”
谢珏抿了抿唇,望着沙盘又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宁怀瑾说得也有道理,罗山县和新县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若他们先去取新县,很容易便会让宁铮觉得他们是想长驱直入地入安庆府,从而使横川放低警惕之心。
“王爷说得也有道理。”谢珏说:“不如就这么办,既然要打‘输’,咱们就不能等着对方上门了,必定得主动出击,才能把这个‘度’握在自己手里。”
正文 布阵
整个正月,宁衍都在前线的军报和后方的奏折中“左右逢源”。
前线的战报几乎是一日三遍地送,不是今天在这打起来,就是明天在那遭了伏击,零零散散十几二十仗,听得人都头昏脑涨。
宁怀瑾将宁衍的吩咐记得牢靠,输赢的尺度上捏得很准,虽说是输多赢少,但也好在没有吃过大亏,送了两座鸡肋小城给宁铮,却将新县换了回来。
总得来说,倒也不算亏了太多。
郑绍辉的那一支一直没有动过,还是暗自蛰伏在守地。前线有谢珏和宁怀瑾拉着宁铮的注意力,对方也暂且没注意到他这样一个没名没姓的小虾米。
前线的消息每日都大差不差,宁衍知道他前线的两位大将心里有数,便不怎么担心,全心全意地将精力都放在后头。
年前那场收粮行动他算是大获全胜,除了安庆全府的粮收尚且不明之外,市面上的粮草已经被他收了八成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