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珏和宁怀瑾见天地带兵出征,直到后来,连军报都是假手于军内的师爷来写了,宁衍也只能在军报结尾冰冷冷的“暂无主将伤亡”里来确定宁怀瑾的安危。
先前总时不时送回的家书更是长时间没影子,但宁衍心知战场上牵一发而动全身,又不敢主动写信去撩拨宁怀瑾,只能没事儿就把先前的几封翻出来看看,用以解馋。
三月初时,府衙的后院终于“久违”地传来了玲珑的消息。
伺候玲珑的小侍女火急火燎地跑到主院来求见宁衍,一双眼睛急得通红,额上还覆着薄薄的一层汗。
“陛下。”那小侍女刚被秦六领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
“您去看看姑娘吧。”那小侍女带着哭腔道:“姑娘在湖边看花崴了脚,摔了一跤,现下怕是要早产了。”
宁衍放下手里的折子,不动声色地看了秦六一眼。
秦六会意地退出房门,几步消失在了门外。
“什么时候的事儿?”宁衍问。
“就,就方才——”小侍女吓得魂飞魄散,说话也有点打磕绊:“姑娘见了红了,我们不知怎么办,只能来求见陛下。”
“稳婆找了吗?”宁衍又问。
小侍女一愣,随即才想起来什么,连忙点头:“叫了叫了,都是先前陛下挑好放在府里的,已经差使去叫了。”
宁衍点了点头,这才不紧不慢地站起来,说道:“那去看看吧。”
等到宁衍跟着那小侍女走到后院的时候,玲珑的院子已经被禁军从外围了起来,禁军卫队长拎着剑站在门口,正指使着人将请来的大夫安置在门口的台阶下。
那大夫看诊这么多年,大概也没见过妇人早产还要把大夫拦在门外的,不由得坐立难安,捧着盏下人送上的茶不住地往屋内瞧。
“大夫见谅。”宁衍走到屋檐下,在先前替他布好的位置上落了座,客气地道:“皇家有许多礼数体面需要顾忌,现在不比在京城,诸事不太方便。所以若出了什么问题,只能烦请您在外指点一二了。”
宁衍话说得这样客气,倒是让大夫不好自处,忙站起来诚惶诚恐地说了两句一定尽心云云,才在宁衍的吩咐下重新落座。
玲珑身边的两个小侍女不多时便被稳婆请了出来,说她们没什么经验,站在里头还碍手碍脚的。
大约是摔得厉害的缘故,玲珑在屋内叫得十分凄惨,直叫了得有两个时辰,还是没什么动静。
屋外的禁军都听得有些不落忍,坐在门口的宁衍倒是不动如山,端起茶盏撇了撇上头的浮沫,低头抿了一口。
“妇人生孩子,大约是要折腾一会儿的吧。”宁衍问。
大夫反映了一下,才发觉宁衍是在问他,于是忙回答道:“确实如此,先前草民也跟玲珑姑娘交代过,说是妇人们生孩子,少则几个时辰,多则一两天也有,所以要忍住叫喊,免得之后脱力。”
大夫觉得自己已经暗示提点得够明白了,谁知宁衍只是点了点头,又喝起了茶,也不知道是性子沉稳,还是没将屋里那个当回事。
那大夫摇了摇头,在心里暗自唏嘘了几句——这样的高门显贵,他还是别猜了,猜也猜不透人家的心思。不进门也好,万一这位主出了什么事儿,也赖不到他头上。
他这样想着,倒舒心许多,干脆也安心坐了下来。
令人没想到的是,玲珑这一出折腾了足有六七个时辰,一直折腾到午夜时分才完。
门口的禁军换了一茬,等到后来,连大夫也不免佩服起宁衍来——这位小陛下当真是稳若泰山,听了六七个时辰的惨叫,还能在门口坐得稳稳当当。
不过好在今夜这一出到底是有惊无险,大夫在门口陪着喝了好几盏茶,到了也没派上用场。玲珑姑娘身量结实,竟然真的自己将这孩子“生下来了”。
过了片刻,屋里声音渐歇,稳婆从屋里走出来,先来给宁衍见了礼。
那大夫多看了她几眼,只觉得这稳婆生得五大三粗,肩背宽阔,看着十分眼生,也不知道是从哪寻摸来的。
“恭喜陛下。”那稳婆粗声粗气地说:“姑娘的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只是身子孱弱,受不得风,恐得静养一段时日。”
宁衍闻言点了点头,顺手指了指门口的两个小侍女,随口吩咐道:“既如此,从今日起,你们便不必伺候了。”
正文 “——朕亲自去找。”
当今陛下的头一个男丁出生得轰轰烈烈,又悄无声息。
说是轰轰烈烈,是因为从玲珑发动开始,这全府上下便一个也没得消停,个个提心吊胆地等着孩子落地。就算是南阳府尹石家荣和一应的周边臣子也从家里得了消息,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在前厅等着消息,生怕这位金贵的皇子摔出个什么好歹。
而说悄无声息,则是因为这位“皇长子”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地落了地,居然除了稳婆之外,满府中再无一人见过这孩子。
就连当时守在门口的宁衍事后也没进屋去看看自己这位“皇长子”,只是语气平静的吩咐着换了玲珑身边伺候的人,又吩咐了阖府上下的赏钱。
但由于宁衍面上一直淡淡的没什么喜色,这赏钱便也显得有些意味深长,阖府众人得了赏钱,却也都疑虑重重的,一时间不清楚是该笑还是该什么。
但紧接着,大家便都在宁衍的吩咐下嗅到了风声——觉得这位玲珑姑娘怕是不太受宠。
“禁军飞羽营,从今日起,每日轮值三班,守住这个院子。”宁衍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说道:“皇长子兹事体大,须得好好看护。从今日起,除了屋内的婆婆,其他等闲下人不可入内院。若有闲人擅闯,不必回话,就地格杀勿论便是。”
那年轻的卫队长半跪下来,应了一声是。
“另外,玲珑姑娘生子不易,应在屋内好好将养。”宁衍意有所指地说道:“门窗处可要看严了,别叫屋里渗了风。”
一直在旁边被迫陪守的大夫打了个哆嗦,侧头瞄了一眼紧闭的内院大门,心里不禁有些发寒。
虽然他不懂天家规矩,但这都生了孩子,宁衍还张口闭口“玲珑姑娘”,显然是没打算给屋内的女子名分的。
——没名分倒也好说,可瞧着现在的模样,这不就是软禁吗。
大夫越想越觉得自己勘破了什么皇室秘辛,后背和手心一层一层地出冷汗,最后被侍女请出府时,连手脚都硬得发木了,心里一阵阵地后怕。
宁衍倒不知道他不知不觉间差点吓破了人家大夫的胆子,他跟着熬了大半夜,精神有些不济,又坐在门口歇了一会儿,头痛地揉了揉额角。
禁军卫队长见他似乎不太舒坦,便连忙询问道:“陛下可是不舒服?要将大夫请回来吗?”
宁衍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又坐了片刻便站起身来,也不要人跟着,转过身,自己往前院的方向走去了。
刚出了主院,方才消失许久的秦六便又神出鬼没地窜了出来,沉默地跟在宁衍身后。
宁衍负手背后,侧目看了他一眼,忽而抿了抿唇,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
“挺像的。”宁衍真心实意地说:“满院子禁军,愣是没一人发现你是个男人。”
秦六:“……”
他木着脸抹了一把脸侧残留的药胶,有心想回应,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片刻,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谢陛下夸奖。”
宁衍摆了摆手,敛了神色,继续道:“玲珑的事情了了,前线的火候也差不多了。再过一个月,朕得亲自带兵出征,到时候便无暇顾及南阳府了。你给京中去个信——到这个地步,阮茵那条线已经不必费心在意了,你将九影调过来,替朕看着南阳府。”
秦六应了一声是。
说话间他二人已经走回了正院,宁衍今天正事儿没干,又陪着玲珑这出戏熬到这个时辰,整个人又困又乏,什么都懒得想。
“去问小厨房要碗甜汤。”宁衍被秦六服侍着脱下外衫,随口道:“派人去前院报个平安,就说朕今天就先安置了,要恭喜的,明儿早上议事的时候再说。”
秦六利索地答应了一声,转身将宁衍的外袍挂在衣架上,正想出门,主屋的门忽然被人从外头撞了开来。
秦六心里一惊,手里的剑顿时出鞘,寒光一闪间,正抵在来人的颈子上,随着来人进门的冲劲儿在他脖颈上拉出一道血痕。
宁衍侧过身,眼神凌厉地扫了过去。
“先别杀!”宁衍低声喝道。
“陛下——”来人似乎也吓傻了,呼哧带喘地,一进屋就扑在了地上,止不住地发抖,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惊的。
秦六见他身穿着禁军的服侍,皱了皱眉,用剑尖挑起了他的下巴,细细辨认了片刻,才认出这是神剑营的人。
“禁军出身,如此不同规矩,敢御前惊架,你好大的胆子!”秦六喝道。
“陛下。”那年轻的后生一脸灰土,手抖得厉害,毫不在乎秦六的威吓,只颤颤巍巍地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一封信,颤声说:“恭亲王在阵前失散了!”
宁衍只觉得脑中轰得一声响,顿时眼前便一阵阵发黑,耳里似乎一时间剩下了这句话。
他被这句话惊得不轻,踉跄着往后跌一步,后腰撞在书案上,发出咚得一声闷响。
“陛下!”秦六担忧道。
宁衍一口气没倒上来,心口怦怦直跳,震得他眼前发麻,腹胃里一阵一阵地犯恶心。
他皱着眉,狠狠地按了按太阳穴,想把那阵晕眩硬压下去。
——不能着急,不能慌。
宁衍恶狠狠地咬住自己的舌尖,尖锐的刺痛让他清醒了几分,他扶住桌案,闭了闭眼睛,哑着嗓子问道:“怎么回事。”
“三日前,王爷领兵出征,想要与谢将军呈合围之势,以声东击西法再取一城。”那小兵显然也怕宁衍接受不了这事儿,说得战战兢兢:“可谁知敌军狡猾,先前布了埋伏,恭亲王一支打散了,久久没回营地。谢将军当时在另一头,事后调兵去接应,却未见恭亲王的踪迹。谢将军顺着战场痕迹寻了许久,跟敌军打了两仗,在附近搜索了个遍也没找见王爷那一队的踪影,于是未敢擅专,连忙便回来请陛下示下。”
“他手里有多少人。”宁衍问。
宁衍也觉得神奇,乍一听这样的事,他居然没失去理智,也没惊得魂飞魄散,竟然出奇地冷静了下来。
他像是在瞬间将所有情绪强硬地剥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只留下一线理智,用以对付现下的场景。
“出征时约有个两万。”小兵忙说:“后头的折损——暂且不清楚。”
宁衍嗯了一声,沉默了片刻。
他脑子里在飞速地回忆着之前每天的军报——这个兵士口称三天前,那必定是从前线不眠不休地赶回来的,当天的军报不如他脚程快,想必还在路上。
在宁衍最后一封收到军报上,宁怀瑾倒是跟他说起过,说近来前线胶着,最近几仗都没打出什么名堂来,他想着干脆放弃商城周遭,转而往金寨县附近伸伸手,若成了,也能与商城连成一线,加上背后再远些的信阳,正好能组成一把刀锋,破开安庆腹地。
“舆图。”宁衍吩咐道。
秦六利索地收了剑,连忙从一旁取出舆图摊在书案上,又忙去帮宁衍点亮了屋内的四处烛火。
来送信的兵士似乎被他的冷静所感染,渐渐地也平静下来,不像最初抖得那样厉害了。
烛光亮起,秦六才发现,宁衍的脸色煞白,难看得实在要命,也不知道是哪口气在撑着他的理智的。
宁衍的舌尖被他咬开一道极深的伤口,两句话的功夫,铁锈味就盈满了整个口腔。
宁衍皱了皱眉,硬按捺住一阵反胃之意,一边看着舆图一边问:“昭明怎么说。”
“谢将军还在找。”那兵士连忙说:“周遭几府有敌军守军的不方便,也派了精锐分队去找。”
宁衍嗯了一声,知道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便挥挥手,说:“你先下去。”
那兵士自己也知道他帮不上什么忙了,于是连忙磕了个头,手脚发软地退出了主屋。
他前脚出门,宁衍便放低了声音,问道:“影卫有消息吗?”
秦六知道他在问什么,忙道:“还没有。”
宁衍浅浅地松了一口气。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宁衍方才在舆图上已经看了一圈,宁怀瑾想去的金寨县离商城不远,也就两百里不到。这样近的距离,宁怀瑾没有带太多兵士也是理所应当,他本来就是去佯攻的,若出什么事,回援也还来得及。
所以现在骤然失去踪迹,必定是在金寨县附近遭了伏击。金寨县附近地理位置复杂,周遭有水有山,还有一条不输于横水的长河,若遭了伏击,确实容易手忙脚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