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衍来前,这满营人无不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现在见他这副模样,便知是自己小人之心,羞愧下不免也对宁衍信重起来。
几位副将互相推搡着出了帐子,宁衍走上主座,顺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咕咚咚灌下去,脸上才露出了些许疲态来。
“昭明。”宁衍低声道:“程大夫可在营中?”
谢珏没成想他开口第一句是问程沅,愣了片刻,才忙道:“在。”
宁衍点了点头,冲着门口的秦六吩咐道:“去请。”
“陛下可是身子不太舒服?”谢珏担忧地问。
宁衍自己又灌了杯茶下去,将略显急促的呼吸一点点捋顺,才把玩着茶盏,点了点头。
“朕三天没合眼了。”宁衍的声音很沉,带着浓重的疲累感,听起来仿佛是一句句从嗓子里用气音挤出来的:“……觉得有点撑不住。”
谢珏听得心里不好受,又想起他进门时的态度,更觉得于心有愧。
“陛下,臣已经在找了,掘地三尺也必定把人找回来。”谢珏道:“您得保重龙体,否则王爷回来看了也要心疼。”
宁衍摇了摇头,靠在座上歇了一会儿,才又问道:“都找哪里了。”
谢珏这些日子确实已经尽心了,自从宁怀瑾失踪后,这方圆五百里的舆图和沙盘都快被他背下来了。他将沙盘往宁衍身侧推了推,指了指上头插着木棍的地方,将这些日子他们找过的地方都细细说了一遍,连宁怀瑾可能往哪撤退的几条路线都说得很详细。
宁衍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说道:“东边找过了吗。”
谢珏一听便知道他是跟自己想到了一起去,说道:“去过一次,只是那边地势复杂,又有宁铮的守军在金寨县拦着,没能够细搜。”
“王爷身边带着两万兵马,这两万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折损,就算是打起来,也得有个战场痕迹。”谢珏说:“这些日子,臣一直在循着这个线索找,可惜暂无所获。”
宁衍点了点头。
谢珏的思路没错,比起大海捞针地找某个人,寻着一支队伍显然更简单。
但直到现在,谢珏还没摸出个头绪,就说明宁怀瑾并不是在两军交战的边线被人伏击的,所以才会直到现在也没找到战场在哪。
宁衍眯起眼睛,在脑子里描绘了一下附近的地形,又问道:“怀瑾先前想取金寨县,走的哪条路。”
谢珏从沙盘旁抬起头,为难地摇了摇头,说道:“这事儿暂且不知,为了不走漏风声,王爷的行军路线都是他自己定,只有出去了才知道走哪条路。这次王爷是佯攻,本想着牵扯敌人精力后便撤退,未曾想跟敌军过多拉扯,所以也没有事先与臣商议。”
宁衍拧着眉揉了揉鼻梁,心止不住地往下沉。
他心里有一个极为不好的猜想,来时担忧了一路,现下终于验证了。
“……既如此。”宁衍缓缓问:“那敌军是怎么知道,怀瑾是往哪走的。”
正文 “突围前夜”
九华山西峰,一条钩锁挂在一棵松树根系上,被向下甩进了云雾中。
几息之后,绳索发出细微的撞击声响,断崖下的树丛晃了晃,似乎是落到底了。
宁怀瑾站在断崖口上握着钩锁晃了晃,确认底下是一处可以落脚的平台,才松了口气,将富裕的绳索往岩壁周围的两块大石上绕了两圈,搭了个活扣系紧了。
“王爷。”宁怀瑾身后一个年轻人走上前来,往崖下望了望,说道:“下面情况不明,为保安全,属下先下吧。”
宁怀瑾看着漆黑一片的断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量着什么,片刻后点了点头,让开了崖边的那处空地。
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这几天不知道是山中湿气太重还是怎么,宁怀瑾身上的伤不但没有好转,甚至还发起了热来,眼见着是一天比一天虚弱。他带出的这一队又无人通药理,哪怕身在山中也没法就地取材,手头的药用完后,就只能硬挨着。
十里几天前夜里进山打了只野鸡,剥皮拆骨在山峰另一侧架着火烤熟了,回来背着旁人私下给宁怀瑾添了一餐,好歹给他续了些精气神。
只可惜细密的低烧还是磨掉了宁怀瑾身上大半的力气,他虽然咬着牙不肯示弱,但几天下来,总瞒不过身边的手下人。
孟昌勋知道宁怀瑾身份贵重,也明白他的重要,当下不敢再在这山中拖延,跟宁怀瑾匆匆商议了一下,便决定要率军突围。
先前十里曾挑着夜里下山打探了一下,冯源这次仿佛是铁了心要拿宁怀瑾领功,居然时至今日还围在山下没走。绵延百里的大营灯火通明,将整个九华山围得铁桶一般,除非是鸟生双翼,否则想要从敌军大营杀出去,那是痴人说梦。
可宁怀瑾的伤总不能再拖了,孟昌勋便咬牙想了个狠招——他率大半人马从东山脚下突围,到那时,冯源必定会分兵去围堵他,宁怀瑾只要在西山按兵不动,择个良机,说不准趁守军薄弱时撕开一线生机。
“宁铮缺将领,也不一定就会杀属下。”彼时,孟昌勋就着树影与宁怀瑾低声道:“属下就是被俘个一时半刻的也无所谓,只要王爷能趁这个机会突围出去,那就是咱们大赚特赚了。”
“这怎么行。”宁怀瑾沉声道:“这岂不是战场出卖战友。”
“这算什么出卖啊。”孟昌勋啧了一声,苦劝道:“这是权衡之计。”
“大难临头”在前,孟昌勋跟他说话也少了些顾忌,自然而然带出了些军旅粗话来,他干脆在宁怀瑾身边席地而坐,说道:“这样,王爷,我都想过了。我带着人去突围,先将冯源引走,到时候在西峰,您若是能走,便干脆突围出去,先回咱们的地界是真。若是走不了,便再撤回山中暂避,冯源若是抓了我,我只道您伤重不治……”
孟昌勋打了个磕绊,把某个字眼含糊了一下:“那啥在山上了,就算冯源不信,他在这也硬耗不起,想来三两天的也会撤军。”
“所以你就没想过要全身而退。”宁怀瑾说。
“也想过。”孟昌勋大咧咧地一笑,拍拍膝盖上沾到的灰土,冲着宁怀瑾挤了挤眼睛,说道:“万一幸运一点,王爷这边突围顺利,临走时像在桐柏那样再放冯源一把火,冯源两面牵扯间,属下说不准也能跑脱。到时候便走水路,与王爷下游汇合。”
孟昌勋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山林里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断枝碎裂声,孟昌勋话头一滞,皱了皱眉。
“什么声音?”孟昌勋问。
宁怀瑾细细听了一会儿,他眼神紧盯着不远处漆黑一片的深林,口中却轻描淡写地回答道:“许是什么山猫野兔之类的东西吧。”
“哦——”孟昌勋附和了一句:“或许吧。”
“方才你说的,本王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宁怀瑾侧过头,一边跟孟昌勋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一边声音平静地说:“既如此,孟将军一定小心,保重自己为上,若不幸被俘,本王必定拼尽全力前来救你。”
身后的树林又传来一阵风过树梢的轻响,这场关乎着宁怀瑾身家性命的“突围”之战便在这样三言两语中定下了。
若想要骗过冯源,人少了决计不行,孟昌勋本想带两千人走,可宁怀瑾借口人多不好藏匿,愣是将大半的将士都分给了他,自己只带了区区一百五十人。
这一百五十人大半是从京中出来的禁军,少部分是混入队伍的普通士兵,宁怀瑾带着这一百五十人原地休整了一个晚上,在第二天清晨便跟孟昌勋兵分两路,转而向西峰而去。
山中地势复杂,一旦分开就很难再联系上。于是在分开前,宁怀瑾便跟孟昌勋商议好了具体突围的时机。
从他们虎口脱身上山那天起的第九天酉时,孟昌勋会从东山突围,那时候天色将暗未暗,正巧也能让对方看清人数,好去全力围堵他。
而宁怀瑾提前埋伏在西山拗口,只等冯源的守军向孟昌勋方向围追堵截,便顺势挑薄弱处突围。
此前冯源带来的大半兵士已经被发回了原守境,他手中现在顶多才有个两万余人,若此声东击西之计能成,宁怀瑾的胜算还是颇大的。
现下正是第八夜子时,山中云山雾罩,隔着两米开外就瞧不清人,宁怀瑾站在断崖处,身边的兵士一个个顺着钩锁往下,时不时传来几句刻意压低的报平安声。
今夜天气不错,月朗星稀,圆盘似得明月高高地挂在天幕上,腰间的最后一缕乌云向旁边散开,落下满地的银色残烬。
最后一个兵士从宁怀瑾身边的钩锁落下,在片刻后传来一声落地平安。
十里先前已经探查过这附近的地形了,从这处断崖下去,有两条小路可以直通西山的拗口,一处是深林中的蜿蜒小路,另一条难走一点,是沿着山壁向下的一条羊肠小道。这条路虽说崎岖,可却更近,比起林中路来说,足能近整整一倍有余。
月色将眼前的方寸之地照亮,宁怀瑾垂首看了看断崖下方的青石平台,看起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十里借着树影的遮掩落在他身后,低声道:“王爷不必担心,就算这绳索不安全,属下也能接住您。”
十里说完,像是怕他还担心什么,于是又补了一句:“虽然五哥走了,但算上属下,王爷身边还有两名暗卫,无论情形如何,都必定能护着王爷周全。”
宁怀瑾摇了摇头,没说什么,他抬起头,又看了一会儿月色,便抬步向着钩锁走去。
十里见他已经有所决断,便没再说什么,转而又没入了树影之中。
这些日子以来,在宁怀瑾的授意下,十里一直未曾出现在旁人眼里,踪迹也遮掩得十分高明,至今没叫旁人晓得还有他这样一号人物。
宁怀瑾拽了拽钩锁,确定稳固之后便沉下身子,就地向后一滑。他后肩和腰侧的伤口因用力而再次崩裂,宁怀瑾咬住了牙,愣是没吭一声。
好在这处断崖并不高,宁怀瑾在吃不住力之前便已落地,好悬在下属们面前维持了点主将的体面。
“离跟孟将军商量好的时间没剩多久了。”宁怀瑾摇晃了一瞬,借着山壁站稳了,顺势环视了一圈,说道:“现在有两条路走,一是走密林,二是走山壁。这两条路都路窄难行,若都走在一起,恐怕会拖累速度,不如兵分两路。”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便有人不同意,开口道:“王爷,您身边本来就没多少人了,再分开,恐怕不安全。”
宁怀瑾认识这声音,是禁军某个副指挥使,也算是京中的人了。
宁怀瑾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续道:“咱们已有四五日没见着冯源的追兵了,既如此,这山中没什么不安全的。真正要打的仗在山下,打仗赶早不赶晚,能先到一步,就能占点先机,没有平白无故拖着的道理。”
“队伍里未曾负伤的站出来,还有受伤的也站出来,分列两队。”宁怀瑾腰侧的伤口开始渗血,他不动声色地深深吸了口气,捂住腰侧的伤口,继续道:“身强力健未曾受伤的,走山壁那条路,受伤的跟本王一起,走深林里那条路。咱们先前已经定好了方向,最后就在西山的山坳处集合——地方大家都认识,就是咱们遭伏的那处山坳。”
人群泛起了一阵小骚动,可宁怀瑾字字铿锵,旁人无从置喙,只能跟着他的吩咐,就地分成了两队。
为了保证宁怀瑾能成功突围,孟昌勋几乎是把所有伤员都揽了过去,只给宁怀瑾留下了零星几个轻伤的,是以这样一分,两队的人数便悬殊了起来,受伤的那队不过只有区区三五人。
只是宁怀瑾似乎没觉得这样的人数分配有什么不对,他顺手一点,说道:“既如此,就按本王先前吩咐的,你们几个与本王同行,各自上路吧。”
正文 “……告诉你,璇儿是我妹妹。”
山林小路崎岖难行,随着夜色渐深,山中的温度也降了下来。冷风在草木树叶上凝成寒露,顺着叶片滑落下来,将坠未坠。
山林中遮掩颇多,哪怕是其他几人都有意无意地看护着宁怀瑾不肯离他太远,但行路一旦分出个前后,也很难互相照应。
宁怀瑾身上有伤,又正在发热,走起这样的小路来更是艰难,时不时就要停下歇息片刻,不消多时便落在了后头。
山风顺着深林呼啸而过,将初春为数不多的草木树叶吹得哗哗直响,听得久了,竟然有种女人嚎哭的错觉,听着就怪渗人的。
月色大多被挡在密林外头,只有浅薄的几缕漏网之鱼顺着树梢垂落下来,勉强能勾勒出草木碎石的轮廓。
宁怀瑾不开口,这一路上便无人讲话,除了附近仿佛无处不在的山风之外,就只能听见凌乱而嘈杂的脚步声。
宁怀瑾的体力渐渐有些不支,在刚爬过一处一人多高的青石后终于支撑不住,扶着粗壮的杨树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靠在树干上滑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