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是你们吗——”
那声音不是宁怀瑾的,但听起来中气十足,宁衍当机立断折返回去,顺着回音的方向找了过去。
宁怀瑾扶着树身,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孟昌勋和几个身强力壮的兵士在上头的高处冲人喊话,宁怀瑾却没去凑那个热闹,也没找个地儿歇息,而是站在上山的那条小路附近,执拗地往下看。
火把的光亮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随着孟昌勋的喊叫声越来越近,宁怀瑾的身子晃了晃,依旧撑着自己没倒下。
——还不到时候,他想。
他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的伤了,只觉得一阵阵发冷,头重脚轻,晃晃脑袋都天旋地转。
过了不知道多久,宁怀瑾才看到那火光终于走到近前,散着硝烟气息的火光将走在最前头的那个人影勾勒得格外清晰,仿佛在夜色中莹莹发亮。
宁怀瑾说不清他当时究竟是什么感觉,他的目光一时间被那个纤细修长的身影占据得满满当当,宁怀瑾下意识上前一步,却脚下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地向前跌去。
只是他未曾感受到疼痛,只见余光中那抹身影跌撞着冲过来,在他摔倒之前一把接住了他。
“皇叔——!”
正文 “你在这,我怎么能放心旁人来。”
宁衍一把接住宁怀瑾,上下在宁怀瑾身上摸索了一圈,只摸到了满手血污。
宁衍死死地咬着牙,只觉得一颗心被人拧着劲儿的揉搓,几乎疼得要碎了。
秦六在外人面前一直以“副指挥使”的身份示人,上来时落后了宁衍半步。他紧追慢赶地走到宁衍身边,刚想帮着他扶一把宁怀瑾,却被宁衍侧身避过去了。
“叫人在后头开路。”宁衍哑着嗓子说。
宁衍说着,单手抽开了自己的大氅系带,将披风解下来,兜头罩在了宁怀瑾身上,将他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
然后宁衍弯下腰,愣是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短短几天下来,宁怀瑾消磨了太多精力,人也瘦了一大圈,宁衍这样抱着他,竟然不觉得吃力。
说话的功夫间,丁岳已经带着人追了上来,正指使着人在附近四下搜索。
孟昌勋从高处跳下来,一打眼正看见宁衍,顿时愣住了,心说我的老天爷,恭亲王是神仙转世还是什么,还真把陛下算来了。
但孟昌勋到底跟宁衍不熟识,也不敢往他身边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年轻的小陛下像是托着个易碎的宝贝儿一样,珍而重之地把宁怀瑾往怀里紧了紧。
好在宁衍还有一丝理智尚存,没忘了身边还有些亲近的下属,于是转过身来,在周遭看了一圈。
“还有旁的将士吗?”宁衍问。
孟昌勋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宁衍是在跟他说话,于是忙点了点头,说道:“还有个几千人,只是不全在这,怕有追兵来不及反应,所以散开了些。”
宁衍点了点头,说道:“……叫丁将军留下接应你们,将各处的将士好好收拢起来,一个也别落下。”
“各位都辛苦了,回去再论功行赏。”
宁衍匆匆说完,便再没了耐心,他搂紧了怀中的人,转头往山下走。
下山比上山还要艰难,未经开凿的山间小路湿滑狭窄,难走得很。可宁衍不肯将宁怀瑾交给别人,也不肯放开他,宁愿走得磕磕绊绊,也要一直将人揽在自己怀里。
就像是不如此他就没法安心一样。
宁怀瑾只是一时间脱力而已,倒没有就此不省人事。他短暂地昏迷了片刻,在下山路上就已经清醒了过来。
宁怀瑾心里绷紧的那根弦在看到宁衍的一瞬间便松懈下来,现在脑子还有些发木,花了一会儿的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被宁衍抱在怀里。
他下意识轻轻挣了挣,似乎想从宁衍怀里下来。
“别动。”宁衍将他搂得更紧了些,低声道:“山上路滑,小心把我也带摔了。”
宁怀瑾果然不敢再动,只能僵硬地被他抱着,一时间手都不知道往哪摆。
这是个非常亲密的姿势,宁怀瑾的头靠在宁衍的右肩上,灼热的呼吸随着他胸口的起伏喷洒在宁衍的脖颈上。
宁衍低头看了他一眼,微微偏过头,就着这个姿势用侧脸亲昵地蹭了下宁怀瑾的额头,低声道:“皇叔,你可吓死我了。”
宁怀瑾整个人陷在宁衍的大氅里,被他身上经久不散的药香熏得迷迷糊糊,闻言地嗯了一声,下意识问道:“你怎么来了?”
“你在这,我怎么能放心旁人来。”宁衍后怕似地叹息一声,说道:“我急得要死,路上还跑死了匹马。”
宁怀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理智上来说,他觉得宁衍不该以身犯险,在前线战事未明时贸贸然跑到前线来。可情感上,他又确实因为宁衍的到来感到安心。
甚至于,连宁怀瑾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似乎从未将期待放在谢珏身上,而是已经在这里等了宁衍许久了。
直到现在,宁怀瑾安安稳稳地待在了他怀里,宁衍满心满眼的后怕和不安才像是终于有了宣泄的口子,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小声控诉道:“……皇叔还说不要我的人,若不是我坚持,皇叔恐怕还要在这山野林地里吃苦。”
宁怀瑾听得想笑,只觉得宁衍忽而变成了得理不饶人的小孩子,居然连旧账都要翻出来了。
但他又实在太累了,被走动的颠簸晃得昏昏欲睡,只能凭着本能敷衍了两句。
“陛下神机妙算。”宁怀瑾的语气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调笑味道:“未卜先知。”
“还笑。”宁衍满腹的不安被他打了个茬,差点气笑了:“你……你看我回去怎么跟你算账。”
崇华帝嘴上说得“恶毒”,却也没忍心真的将人怎么样,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下姿势,让宁怀瑾靠得更安稳了些。
宁衍下山时,谢珏那边已经收到了烟火传讯,将各处的将士又重新唤了回来,此时正在西山外的一处空地点兵。
连着折腾了一整夜,宁衍下山时,天边的夜幕已经撕开了一道微亮的口子,俨然是要天亮了。
宁衍不肯将宁怀瑾交给别人,只唤了亲卫牵过马,单手搂着宁怀瑾,踩着足蹬略一使力,便带着宁怀瑾一起上了马。
谢珏见状,扯了扯缰绳,迎着宁衍走了几步,探着头去瞧了瞧他怀里的人。
“王爷没事吧。”谢珏问。
“方才在山上时精神还好,这会儿应是睡着了。”宁衍将蹭歪的大氅重新拢好,又调整了下姿势,将宁怀瑾稳妥地护在怀里,才收紧缰绳,说道:“但皇叔身上有伤,朕心里放心不下,这里的残局还得昭明多费心了。”
谢珏就知道他没那个耐心在这多留,连忙道:“王爷的伤要紧,外头两营兵士是护送陛下回营的,人头数皆点好了。至于这里的事情,陛下放心就是。”
宁衍略一点头,打了个呼哨,带着自己的亲卫先行离开了山坳。
宁衍来时心急如焚,回去时却得顾念着宁怀瑾身上的伤,也不敢跑马疾行,短短两百余里的路程,愣是让他走到了从晨光微熹走到了入夜。
中途宁怀瑾短暂地醒过一次,宁衍怕他醒着难受,于是管秦六要了枚养神补气的药丸,磨碎了混在水中,喂了他两口。
宁怀瑾这几日本就是强撑着,被药一催更是没了精神,两句话没说完,就又靠在宁衍身上睡着了。
宁衍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试了下温度,心愈发往下沉。
别说宁怀瑾,连宁衍自己也不眠不休地熬了好几个大夜,路上也渐渐有些吃不消,只能将程沅的药倒出两粒来压在舌下化着,勉勉强强提些精神。
先前他们动身时,便有斥候骑马先行回营报信,程沅晓得宁衍寻到了宁怀瑾,又听来报的斥候说了说前头的情况,料想着宁衍应该是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于是入了夜也没敢贸然歇息,而是穿戴整齐地在谢珏帐子里等着。
过了亥时,营帐内外人声顿起,里里外外闹了一会儿,程沅在帐内听了两句,大概听到了禁军清场的声音,便料想是宁衍回来了。
片刻后,果然有禁军前来请他,程沅忙净了手,带上先前就准备好的药箱,紧忙跟着禁军走了。
程沅一路上心里直打鼓,生怕情况十分棘手,直到看见宁怀瑾时,他才在心里松了口气,心说还好。
宁怀瑾虽然发热得厉害,但好在伤口处理得很干净,脉象也算平和,没什么性命之忧。
他手上的刀伤倒还好,几天下来,已经有了愈合的趋势,主要是腰身和肩后的两处箭伤有些难办。伤口颇深不说,这几天在山上潮湿阴冷,伤口边缘已经开始泛白泛红,好在现下气候尚凉,否则再拖下去,化脓都有可能。
程沅连忙用烧刀子洗了洗手,换了块干净的布巾,将宁怀瑾伤口周围的粘腻的药草汁子一点点抹掉,小心翼翼地替他清洗着伤口。
宁衍有心想守在旁边,又怕自己离得近了,程沅心里慌张不好下手,于是只能耐着性子坐在两步开外,时不时探着头瞄两眼。
好在程大夫跟着谢将军这些年,这样的外伤已经见怪不怪了,也不用人帮忙,自己手脚麻利地端了热水回来,清理伤口,剜去伤口边缘一层薄薄的腐肉,然后敷药包扎,利索得很。
也不知道宁怀瑾是昏过去了,还是先前那两口药的药效实在太过厉害,无论是宁衍给他换衣擦身还是程沅替他包扎伤口,宁怀瑾都睡得颇沉,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宁衍在旁边看着程沅将他身上各处的伤口打理干净,才按捺不住性子,凑到了床边。
“皇叔怎么……”宁衍顿了顿,低声说:“怎么睡得这样沉,裹伤时也不嫌疼吗?”
“这是好事。”程沅直起腰,用布巾擦了擦手上的血污,说道:“王爷虚耗太过了,现在是半昏迷状态,养养神也好。”
程沅说着,从药箱下层拿出笔墨纸砚来,也懒得起身,干脆就着药箱顶上开始写方子。
“王爷身上的两处箭伤要好生将养着,不能碰水,最好也不要轻易挪动,免得再裂开,就不好办了。”程沅说:“我一会儿写个方子叫他们去煎药,一日两次地喝,先喝三天看看情况再说。”
“好。”宁衍说。
正文 “快睡!”
宁怀瑾醒来时,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手脚酸得厉害,动动手指都费力。
他皱了皱眉,下意识想挪动身子坐起来,可还不等用力,就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人轻而又轻地按住了。
“王爷先别动。”
——是程沅的声音。
宁怀瑾睁开眼,正被帐中透进的阳光晃了一瞬。他艰难地眨了眨眼睛,散去眼前的水雾,才发现程沅正站在床边,弯着腰查看着他伤口包扎的情况。
“王爷,感觉怎么样?”程沅的声音放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宁怀瑾嗓子干涩得狠,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那就好。”程沅松了口气,小声说:“陛下跟着不眠不休地熬了好几日,一个时辰之前才睡下,让他也多睡会吧。”
宁怀瑾闻言一愣,眼神往下扫了一圈,这才发现宁衍正趴在他床边,枕着胳膊睡得正熟。
他的左手松松地搭在宁怀瑾受伤的那只手腕上,似乎是怕他睡梦中挣动。
“陛下……”宁怀瑾清了清嗓子,问道:“怎么睡这了,着凉怎么办。”
“劝不走。”程沅小心翼翼地瞥了宁衍一眼,无奈地耸了耸肩,小声跟恭亲王告着状:“我劝了两回,可陛下不听,怕王爷醒了找不到他。”
宁怀瑾眼角略微弯了弯,唇角不自知地勾出一个笑意来。
偏宁衍小孩子性格,自己身上不爽利时想往亲近人身边凑,便以为全天下都跟他一样离不开人了。
恭亲王心里这样想着,眼神却止不住地往宁衍身上飘,收也收不回来。
宁衍身上披着张歪歪扭扭的薄毯,胳膊底下还压着两份摊开的军报,显然是方才还在处理军务。
此时应当是正午前后,军帐的帘子掀开一半用以通风,明亮的眼光顺着门帘轮廓大片大片地铺进这方寸之间,将宁衍的半个身子都拢在了阳光下。
宁衍眼下铺着片明显的乌青,宁怀瑾动了动手指,极轻地在他脸侧摩挲了一下。
“……劳烦程大夫把门帘放下吧。”宁怀瑾低声说:“倒春寒厉害,免得陛下睡醒了要头疼。”
程沅的眼神在他俩之间转了一圈,了然似地弯着眼睛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将门帘放了下来。
宁怀瑾被他看得有些难为情,又不好出言解释什么,只能抿着唇笑了笑,算是默认了他这个“别有深意”的眼神。
程沅放好了门帘,走回来又为宁怀瑾切了脉,确定他情形无误后,从药箱里取出了两个药瓶,放在了宁怀瑾枕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