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宁怀瑾敏锐地挑中了这个字眼。
“宁成益已经及冠了,还迟迟未定世子,本来就很不妥当。”宁衍将那封信塞回宁怀瑾枕边,说道:“皇叔也是皇家子,自然也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安安稳稳尚且要争要抢,百般谋算,何况是宁铮这种——说不定能堪当大业的人。”
宁怀瑾眸色略动,点了点头。
“宁成益本就是原配王妃所生之子,现下王府有了新的女主人,又生了个堪称‘祥瑞’的男丁,他自然处境尴尬。”宁衍说:“此等情况下,他若想保住自己那似有若无的‘世子之位’,自然得趁着带兵打仗的机会在战场上露露脸,给自己挣点体面和筹码。”
“宁铮再蠢,也不会蠢到把太子之位给个襁褓里的孩子。”宁怀瑾说:“以此做推论,未免牵强了些。”
“从三哥来说,确实牵强。”宁衍笑道:“可若从我那便宜侄子身上想,也就能理解了。你我了解三哥,是因为了解他的为人性格,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犯糊涂,什么时候不会。可宁成益是他的儿子,他看三哥,自然觉得‘父亲’如高山般深不可测,等闲人不能揣摩其心意。”
宁怀瑾微微一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就算抛开利益相争不谈,这世上哪有儿子不想得到父亲的认可。皇家更是如此,我那便宜侄子若想在父亲面前争脸,那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宁衍说:“贪功冒进都是小事,若脑子糊涂点的,更出格的事儿也不是不可能。”
“郑绍辉此人,当初在猎场时我便注意过他,这人虽然出自文臣世家,功夫却一等一的好。若说皇叔的弓用得出神入化,郑绍辉也能称得上一句百步穿杨了。”宁衍说:“加上郑绍辉当初借着旁人的人脉搭进猎场,到后来拼命夺得头名在我面前露脸,从而靠着我脱离后院继母的掌控,这都说明他是个十分能抓住机会的人。”
“守城之战本就比攻城难打,加上信阳城守卫严密,就算是当时谢珏加上你两个人拿下也颇费了一番工夫,更别提宁成益这样的新将。”宁衍顿了顿,继续说:“所以,若是宁成益贪功冒进,亲自在阵前攻城,那郑绍辉必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哪怕是杀不了他,想必也会将其重伤,到时候,敌军自然就会退兵——到那时,三哥便要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了,战场如何,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宁怀瑾静静地看着他,等到他说完了,才淡淡道:“所以,这就是你冒险的理由?”
宁衍知道,无论他说得再怎么天花乱坠,有理有据,也都瞒不过宁怀瑾的眼睛。
于是他抿了抿唇,低声道:“……我知道皇叔想问什么。”
宁怀瑾半坐起身来,他身上的薄被滑落下去,被角正垂在宁衍搁在床沿的手背上。
“这事不是我做的。”宁衍说。
宁怀瑾没在多问,他只听了这一句,便已经得到了心里想要的答案。他心里那块石头终于放下,顿时满意了。
“那就好。”宁怀瑾说。
“但我确实做了安排。”宁衍目光灼灼,认真地道:“我虽有猜测,却也怕战场上情势不全由人算计,于是做了别的准备。”
“若是郑绍辉没能成事,我的人便会在信阳城破的那一瞬间动手。”宁衍冷声说:“所以无论如何,是否我猜得准,都能保信阳城不破。”
宁衍说完,本以为宁怀瑾会不满,谁知宁怀瑾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便撇开了目光。
“知道了。”宁怀瑾说。
宁衍不由得皱了皱眉。
“皇叔不想跟我说点什么吗?”宁衍问。
“说什么?”宁怀瑾反问道。
宁衍一时被他说愣了。
——说什么?宁衍想,我方才进帐子时,你的表情都沉得能拧出水来了,现在倒是反过来问我说什么了。
“说说……”宁衍舔了舔唇,说道:“我不该如此行事的事儿。”
“你都说了,让我还说什么?”宁怀瑾说。
宁衍被他这两句反问搞得心里没底,在方才的短短几句话里,他本来已经想好了,若宁怀瑾追问此事,他的应对之法,可谁知宁怀瑾不按套路出牌,竟然将问题抛回给了他自己。
宁衍皱了皱眉,几个念头在心里飞速地转了一圈。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宁怀瑾,似乎是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莫不是生我的气了吧,宁衍想。
宁衍心思千回百转,面上倒是先扯了个笑脸出来,瞧着是个态度诚恳的模样。
“皇叔要是有什么,说就是了。”宁衍笑着说:“总不能一边在心里生闷气,一边说反话吧。”
宁怀瑾被他“逼问”得没脾气,直言道:“你又没准备杀他,我要生你什么气?”
宁衍被这个理直气壮的态度说得一愣,下意识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
宁怀瑾眯了迷眼睛,宁衍顿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由得拧了拧眉,懊恼地啧了一声。
“最初拿到军报时,我确实有些担心。”宁怀瑾说:“担心你因为我受困之事余怒未消,没了耐心,便想用这等暗地里的手段来左右战局。”
“可你既然说不是你做的,那便没什么所谓了。”宁怀瑾说:“若是战局安稳,你贸然差人去刺杀敌军将领,如此行事是投机取巧。可若是信阳城破了,你差人重伤敌军将领,逼对方撤军,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既然确定了你心里有数,明白这两者间的差别,也没仗着手里的筹码胡来,那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宁怀瑾说着,上下扫了一眼宁衍,缓缓问:“……还是说,因为我误会你,所以偏要撒撒娇?”
宁衍被贸然戳中了心事,登时不自在起来,不由得“恶人先告状”:“还不是我进门时,皇叔那表情实在吓人得很,我心慌些有什么不对。”
宁怀瑾被这没来由的“指责”闹得一乐,干脆张开手,说道:“那好吧,既然是臣的错,臣来亡羊补牢一下。”
宁衍一挑眉,以为宁怀瑾今天转了性,要亲自“投怀送抱”,不由得抿了抿唇,先露了个笑意出来,异常贴心地往他身边挪了挪,等着他自己抱过来。
谁知宁怀瑾似乎只摆了个空架子,并没有挪动的意思,只是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陛下问臣有没有要您的话,臣方才还真有一个。”宁怀瑾说:“但是被陛下打岔绕过去了,现在正好拿出来问问。”
宁衍疑惑地看向他,不解道:“什么?”
“小衍方才说,这世上没有儿子不想在父亲面前争光添彩。”宁怀瑾温和地看着宁衍,问道:“所以你也是吗?”
宁衍一愣。
紧接着,宁衍的眼神下意识往旁边偏移了一瞬,短暂地躲开了宁怀瑾的目光。
但随即他就发现这种反应太过于欲盖弥彰,于是干咳一声,又挪了回来。
“怎么这样问。”宁衍说。
“因为方才听你说起宁成益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宁怀瑾说:“有一句话,我一直没跟你说,本来想要在及冠礼时告诉你,只可惜后来错过了。”
“什么?”宁衍问。
宁衍话音未落,就见宁怀瑾倾身过来,非常短暂地抱了他一下。
“这么多年来,陛下一直做得很好。”宁怀瑾温声说。
正文 他真是哪个都不会放手。
宁衍跟宁宗源相处的时间并不长。
当初,先帝拖着一副病入膏肓的残躯把满朝文武和一应宗亲耍得团团转时,宁衍还在恭亲王府诸事不愁地过着他和宁怀瑾的小日子。
宁衍还记得,当初宁宗源身边的大内侍来恭亲王府扣门时,外头天色已晚,地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雪,他稀里糊涂地被宁怀瑾从睡梦中叫醒,兜头套上外衫时,人还迷迷糊糊地没醒过神。
那天宁怀瑾的脸色极其严肃,十七八岁的少年微微拧着眉,咬着一点唇角,半跪在地上看了他许久,才颇为不舍地咬了咬牙,将他整个抱了起来。
那年是个寒冬,宁怀瑾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像个实心的糯米团子。尚且年幼的宁衍困得脑袋直点,只记得自己茫茫然地看着王府正院离他越来越远,连带着宁怀瑾院子里的梅树也融入了黑夜的轮廓里。
宁怀瑾将他交到那老内侍手里,自己却没跟着上车,而是站在车辕旁掖了掖宁衍的衣领,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眼神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摸了摸他的头,什么也没说地退后了一步。
直到很久以后,宁衍才明白当时宁怀瑾那个眼神的用意——他是以为宁宗源要把他抢走了。
其实若是仔细算算,宁衍对宁宗源的感情称不上多深厚,甚至可以称得上浅薄。他从记事开始就养在恭亲王府,满打满算间,跟宁宗源也才相处了不到一个月,其中一大半的时间,还是宁宗源半阖着眼歪在榻上,一边盘算着自己的布局,一边漫不经心地教他“帝王之道”。
宁衍没像其他孩子一样被父亲搂在怀里哄过疼过,也不太知道那是个什么滋味儿。现在想想,他对宁宗源最深的印象,竟然是十年前他生日宴时,宁宗源挡在他眼前的那只手。
当初宁煜造反叛乱,伙同禁军试图逼宫,从外宫一路打进内殿,最后在宁衍面前几步远的地方被赶来的谢珏一箭穿心。
谢珏那一箭裹挟着雷霆之势,从宁煜背后直直穿出前胸,滚烫的血顺着铁铸的箭尖流成一条直线,像是黑白无常手里的鲜红锁链,在转瞬间就索去了一条命。
那段时间里,宁宗源一直仿佛恨不得在短短几天内将年仅六岁的宁衍磨成一个不知恐惧和心软为何物的小怪物,那天却不知出于何种心情,居然在宁煜断气之前捂住了宁衍的眼睛。
这世上做儿子的,大概皆对“父亲”这个词有些不明不白的敬意,但宁衍跟宁宗源相处得时间太短,又太急促,所以那种微妙的心情在他心里如风过无痕,除了那只枯瘦无力的手给宁衍留下了一点不清不楚的余韵之外,其余的也就没了。
他对宁成益的了解确实仅限于纸面上的一点情报,可关键战况搁在面前时,他也确确实实这么猜了。
至于对宁成益的推论究竟是不是基于所谓的“感同身受”,其实宁衍自己也不清楚。
要不是宁怀瑾提起来,宁衍自己都没往那边想过。
毕竟他已经没有父亲来让他感受那种心情了。
——但他还有宁怀瑾。
抛开其他杂念不说,他确实有想要获得宁怀瑾肯定的心。
宁衍不得不承认,虽然宁怀瑾无论从地位还是年龄来说,都不能完全算是他的“长辈”,但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不是假的,宁怀瑾兢兢业业,小心翼翼地抚养他长大的模样也不是假的。
他们本身就与世上其他的有情人不同,爱情中不可避免要掺杂些细枝末节的琐碎爱意,有些是来自相依为命的情分,也有些是来自亲情——这是宁衍自己也不可否认的。
或者说,他也不想否认。
这些日子以来,他和宁怀瑾之间磨合甚好,已经逐渐习惯了新身份的相处模式。加之这些年来宁衍一直卯着劲儿想让宁怀瑾看到他“长大了”,所以他已经很久没把宁怀瑾当做长辈来看待了。
但心态是一回事,习惯又是一回事,虽然宁怀瑾没有立场和身份去代替所谓的“父亲的认可”,但不得不说,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也确实让宁衍从心底里腾起一股微妙的,来自于长辈认可的自得。
——真好啊,年轻的小陛下微微眯了眼睛,在心里轻叹一声。
无论是那个在漫天烟火下陪他看红尘人间的“宁怀瑾”,还是他的“小皇叔”,他真是哪个都不会放手。
“这次左右战局,确实是我冒险了。”宁衍深吸了口气,将满腹的情绪尽数压下,双手支在宁怀瑾两边,微微倾身道:“怀瑾不规劝就算了,还这样放纵我。”
“你心里有数,我规劝你什么。”宁怀瑾笑起来时一向温和,他平日里面相冷,可一遇到宁衍,便像是什么坚冰都化成了水,眼睛弯弯的,总是很好说话的模样。
“圣人之言也好,为君之道也罢,你都记得很牢靠。不仗着年轻肆意妄为,糟蹋江山,这就很好了。”宁怀瑾说:“其他的,就随你去吧。”
“随我去?”宁衍挑了挑眉。
他的目光在宁怀瑾脸上留恋了片刻,然后出其不意地倾身向前,在宁怀瑾唇上点了点。
“都能随我来吗。”宁衍笑着问。
宁怀瑾依旧不太习惯与他厮磨亲近,方才下意识往后仰了仰,可惜这方寸之间实在是没处躲,还是被宁衍亲了个正着。
宁怀瑾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宁衍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某种不易察觉的纵容,不由得舔了舔唇,满足地笑了。
“大事上你总怕我一步走错,以后就拧不回来了,于是看我看得死紧。”宁衍笑着说:“换到这些小事上你倒是不管不顾了——怎么,难不成怀瑾没听说过,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