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的消息不是秘密,加之宁成益也不可能葬在顺昌,不日便要压灵回安庆,所以不过短短十来天的功夫,安庆府便已经知晓了前线溃败的种种情况。
这日晨起,沈听荷照常让乳娘将小儿子抱到自己院中,还不等跟儿子亲近一会儿,就听外面的小厮来报,说是王妃的娘家人来了。
自从上次回娘家,被父亲责骂过一次后,沈听荷的娘家人便再没有上过门。沈听荷猝不及防听见通报,简直是一头雾水,连忙手脚忙乱地站起身来更衣梳妆,令门房将人请了进来。
直到沈听荷打点妥当,抱着儿子到花厅见客时,才发现这次来得人还挺齐全,她的父母皆来了不说,还带来了她一位娘家嫂子。
沈听荷疑惑不解,见几人脸色都各有所异,不由得心里也打起鼓来。
“父亲,母亲。”沈听荷微微欠身行礼道:“还有大嫂,你们怎么来了?”
沈父面色不虞,沈母瞧了瞧丈夫,又看了看女儿,勉强笑了笑,冲着沈听荷摊开手,说道:“许久不见小外孙了,还不快抱来给我喜欢喜欢。”
沈听荷不知家中人的来意,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将怀中的儿子放在母亲手里,顺势在母亲身边坐下了。
沈父见她落了座,便也没有多绕弯子,直言道:“前线的事情,你可知晓?”
沈听荷微微一愣。
她为人性格温和,在王府又是后母,一直以来谨慎小心,很少会主动探听外头的事情。
除了宁铮偶尔写给她的家书之外,沈听荷几乎对外头的消息一无所知。
但她看着父亲的表情,又觉得似乎外面出了什么大事,于是她犹豫了一瞬,没敢直言,只是小心翼翼地说:“父亲不知道,前些天,幺儿病了一场,我日夜悬心,也没太在意外头的事情。”
沈父闻言微微一皱眉,似是有些不悦,只是话还未出口,便被沈母挡了回去。
“听荷一个女儿家,有事自然是要先紧着孩子来的,不要紧。”沈母逗了逗怀里的小外孙,回护了沈听荷一句,又回过头,对着沈听荷温声道:“不怪你父亲着急,前线的事情出得太大,他在家也是提心吊胆,担心着你呢。”
“这……”沈听荷转头看了看自己大嫂,拉过母亲的手,小声问道:“前线究竟出了何事?”
沈听荷听着家人语焉不详,心里不免也提心吊胆起来,生怕听见宁铮什么不好的消息。她身为长乐王妃,身家性命具系在宁铮身上,若他在前线战败,那这满门的性命恐怕都要跟着一起葬送。
沈听荷不由得咬了咬唇,心里怦怦直跳,一时间竟未想起自己如何,而是先看向了母亲怀中的幼子。
襁褓中的孩子不知事,无忧无虑地倚在大人怀里,藕节似的小手臂从软缎的外衣里漏出一截,正扯着沈母衣襟前一块绣料咯咯直笑。
沈听荷心里发沉,瞧着儿子,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你不知道?”沈嫂惊讶道:“这样大的事情,你这个当家主母不知道?”
“嫂子若是有话便直说吧。”沈听荷听得有些心烦意乱,语气也不免带了几分焦急:“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府的嫡长子在阵前不慎受了伤,伤重不治,死在了信阳城。”沈父沉声道。
沈听荷顿时一惊。
“什么?”沈听荷呆愣在原地:“成益没了?”
沈父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是真的不清楚此事,于是叹了口气,示意沈母将事情讲给她听。
沈母将孩子放回沈听荷手中,拉过她的手,轻声细语地将前线传来的风言风语掐头去尾地讲给她听,沈听荷搂着孩子,越听越心里发凉,不由得将孩子抱得更紧了些。
直到沈母说完,沈听荷才浑身发抖地转头看了看沈父,颤声说:“……父亲的意思是,王爷在前线情形不好了吗?”
沈父一时没有说话。
沈听荷从父亲那得不到答案,一时间没了主见,只能又回头看母亲。
沈母摸了摸她的手,安抚道:“你也别害怕,也不至于的。王爷几十万大军还在外头,不好说接下来能什么。”
“可父母若是不担心,又何必现巴巴跑来王府呢。”沈听荷并不相信,执拗地问:“父亲母亲是不是还有别的话想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我和你爹不放心你,所以才来嘱咐你几句。”沈母温和地说:“家里的嫡长子没了,你怀里这个便是嫡子了,日后若王爷大业有成,还得靠你挑大梁。”
沈听荷微微一愣。
“都是一家人,爹也不跟你绕圈子了。”沈父敲了敲扶手,说道:“王爷既然已经起兵,咱们也说不得什么,既然早挂上了王爷这艘船,享受了十年安乐,也不能见情形不好便弃船而去,那反倒成了背信弃义之辈。”
沈听荷被他越说越糊涂,不由得拧紧了手里的帕子,问道:“……父亲是什么意思?”
“就像你母亲说的,前线战事,也不好说谁输谁赢了。”沈父说:“万一王爷绝地反击,重整旗鼓夺得大业,这府中就不像现在这样安生了。为父原本还担心,前有嫡长子,你怀中的这个孩子处境尴尬。但现在看看,未必不是老天给你、给这孩子的一个机会。”
沈听荷终于听懂了一点。
她给怀中的幼子掖了掖领口,不可置信地道:“父亲的意思是,让我趁着成益身故,王爷不在府中这段日子里,在府中对其他孩子动手脚吗?”
“你父亲也没有这个意思。”沈母连忙打着圆场,说道:“只是让你长些心眼,不好在府中太过谦和,两耳不闻窗外事,反倒让人有机可乘。”
沈听荷听明白了。
宁成益阵前身亡,长乐王府必要动荡,她父亲母亲是怕她在这场动荡里应付不来,于是特地来给她提醒的。
沈听荷心里不免苦笑。
她搂紧了怀中的幼子,心里止不住地发慌。
其实无论是从宁铮起兵时起,还是更早时,宁铮想用她腹中之子做文章时,沈听荷都从来没有过想让自己孩子对宁成益取而代之。
从宁铮起兵那天开始,这王府就是天下的众矢之的,沈听荷怀中的幼子从出生起就担了个“祥瑞”之名,本就打眼,好在先前头上还顶着个已经及冠的大哥,所以才没被人拉到台前来过。
沈听荷无意争抢什么东西,只是想保着孩子平安长大,只此而已。可现在宁成益没了,这普天之下的眼神势必会落在这幼子身上,躲也躲不过了。
沈听荷咬了咬唇角,摸了摸孩子的脸。
沈母了解女儿,知道她从小就是个温和脾性,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从来没有过什么担当,现在忽然让她明白这些事理,让她自己拿出个主意来,也属实太为难她了。
“其实……”沈母犹豫了一瞬,到底没忍心,多提点了一句:“咱家这辈子是跟王府脱不开关系了,你也好,你父亲也好,选了这条路时没人逼迫,都是自己愿意的,那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也得把这条路走下去。你听些话,自己日子也好过一些。”
“王爷不日也将返回安庆府了。”沈母说:“到那时候,你总该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女儿明白。”沈听荷说道。
沈父见她垂着脑袋,猜想她大约将自己的来意听懂了,于是拍了拍扶手,说道:“既然你明白了,那为父也不在王府多待了,这就回去了,你母子二人保重。”
沈父来去匆匆,可沈听荷不能当做没事发生。
她浑浑噩噩地抱着孩子回了主院,挥退了屋内的侍女,将孩子放在床上看了一会儿,话还没说完,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我的儿……”沈听荷小声啜泣道:“你怎么这样命苦。”
沈听荷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或许是宁成益的死让她恐慌,也或许是前线晦涩不明的军情让她敏锐地感到了不安,但无论如何,沈听荷都实在没法安安心心地装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是没关系。”沈听荷摸了摸幼子的脸,哀泣道:“娘总不会让你出事的。”
——沈父说的话沈听荷都明白,坚定地站在宁铮身边,等于一场豪赌,赢则盆满钵满,输则一切成空。
沈父沈母也好,宁铮也好,他们谁都敢赌,可沈听荷不敢。
她悲伤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止不住地转过几个念头。
沈听荷知道,在宁铮眼里,或许谁也不能让他放弃他的“大业”,帝王宝座不光象征着权势,也象征着他这么多年的执念,想要劝他放弃,难如登天。
沈听荷垂着眼睛,轻轻地拨动了一下幼子脖颈上的长生锁,低声说道:“……但娘总得为了你试试。”
正文 他这是准备亲自上阵了。
五月十七,夏至。
沈听荷没在安庆府等到自己的丈夫,宁衍倒是在阵前等到了他的三哥。
宁怀瑾在九华山受的伤大多是皮外伤,没伤筋动骨,好得很快,月余便痊愈了。
伤好后,宁怀瑾在后方就待不太住,宁衍拦了他两回,也不好次次都拦着,便撒开手,让他跟着谢珏重新回了前线。
随着宁成益身亡,谢珏和郑绍辉两边没客气,皆趁此机会动起手来,直将敌军打得节节败退,俨然已经快退回安庆府了。
但宁铮手里也不都是草包,先前因阵线拉得太长,手中将领不足的缘故才吃了许多亏,现下阵线收拢,兵力集中,反而开始硬气起来。
谢珏推进的步调明显慢了下来,仗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好打了。
而宁衍也没再回后方,而是顺势随军向前,跟着大军向前推进。
只是宁怀瑾不同意宁衍亲自带兵出征,所以他大多数时候都待在中军大营坐镇,乖得很。
宁铮败势已显,再怎么挣扎也是浅塘里的泥鳅,翻不出什么大花样来,宁怀瑾本着谨慎有余的性子,跟谢珏商量了几次,都决定不必分兵,还照先前的部署,由郑绍辉守好信阳府,谢珏和宁怀瑾同行推进,一点一点地蚕食安庆府的属地。
宁衍对此也没什么异议,前线阵地打成这样,他也不必担心宁铮会转头向江南两府发难了,否则只要宁铮敢分兵回去,谢珏就必定急追直上,趁机打对方一个进退两难。
除此之外,为什么宁怀瑾重回前线后越打越慢,宁衍也大约能猜到一二——恭亲王无非是想给长乐王一个低头的机会,若是宁铮肯自己投降,倒也省了两军许多折损。
恭亲王开源节流,过日子一向是精打细算,宁衍向来喜欢看他为了自己百般筹谋的样子,便什么也没说,都随他去了。
宁怀瑾本以为这场仗打到现在,结局已定,再没什么波澜了。
可当他真在庐州府阵前见着宁铮时,心里还是不免咯噔了一声,莫名地升起一股不安来。
“小皇叔,幸会。”
宁怀瑾紧紧地皱着眉,被他叫得十分反感。
真是奇怪,宁怀瑾想,明明都是同一个称呼,从宁衍口中叫出来,怎么就比宁铮嘴里的好听这么多。
“倒不敢忝受一句皇叔。”宁怀瑾话说得很不客气:“家中家训颇严,可不敢出犯上不敬之徒。何况本王与你自来无甚交情,既然现在阵前相见,也不用多余攀这个客气了。”
宁铮身披轻甲,居高临下地站在庐州府的城墙之上,闻言讥笑道:“本王总在母后的信里听说小皇叔,经年累月地,也算是久仰大名了。”
宁怀瑾冷笑一声,道:“那真是本王之幸了。”
宁铮不提阮茵倒也罢了,一提起阮茵,宁怀瑾就不免想起宁铮与阮茵联起手来在宫中给宁衍下毒之事,心中没火也被他硬激出了三分。
宁铮年近不惑,一张嘴也比十年前厉害许多,他的目光在宁怀瑾身上打了个转,紧接着又落到他身旁的谢珏身上。
“谢小将军。”宁铮笑道:“别来无恙啊。”
谢珏顿时捏紧了手里的长枪。
十年前,谢府在双王夺嫡里惨遭大难,一门双将冤死在重狱之中不说,连谢珏怀胎的姐姐也未能幸免。
此等大难,与宁铮之间也有着逃不开的联系,他现在居然还敢提什么“别来无恙”。
只好在谢珏到底不是十年前那个冲动无谋的少年了,他狠狠地咬住了后槽牙,恨恨地看着宁铮,什么也没说。
宁怀瑾担心地将他往身后拦了一拦,扬声叫阵道:“多说无用,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本王奉陛下之命平叛,尔等贼人是要出城一战,还是乖乖受降。”
宁铮仰天大笑。
“乖乖受降?”宁铮笑道:“宁怀瑾,你实在天真!”
“那便不必多说了,各凭本事吧。”谢珏冷笑着一抖手里的长枪,高高地扬起手,做了个手势。
“攻城——”
庐州是安庆府面前的最后一座大城,前线的号角一起,周边几座小城便都没法独善其身,总要被卷进这场仗里,不得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