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珏显然也被这变故弄得措手不及,急忙调转马头,也想跟着往宁衍身边去,只是走到半途,便被宁铮的步兵拦了个严严实实。
宁衍不知道是初来战场过于冒进,还是真的应了那句“报仇”,非但不肯后撤,还反而硬往对方包围圈中冲。
为保安全,宁铮身在阵线后方,而冯源却正好冲在前列,宁衍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压根没在乎身边的种种危险,只干脆地冲着他举起了剑。
冯源下意识甩弓入手,抽了支重箭搭在弓弦上,瞄也没瞄,草草一拉便脱开了手。
重箭力道极重,带着破风声呼啸而过,宁衍手起剑落,在重箭钉进腕骨的一瞬间,将手里的长剑狠狠地插进了冯源的胸口。
重箭破开血肉,带着一股崩天裂地的力道狠狠地穿透了宁衍右手的腕骨,宁衍疼得眼前一黑,长剑登时脱了手。
宁怀瑾在不远处看得目眦欲裂,身边如何便都顾不得了,扯过缰绳便要往宁衍身边去。
宁衍疼得眼前发黑,却也咬着牙回头看了一眼宁怀瑾,咬牙用染血的右手打了个“退后”的手势给他。
“宁衍——”宁怀瑾又惊又怒,大声喝道:“你敢!“”
他话音刚落,就见宁衍干脆地松开了缰绳,顺着箭势从马背上滚落了下去。
正文 “为了陛下,本王什么都豁得出去!”
宁衍是在一辆行进的马车上醒来的。
他从混沌中缓慢地醒过神来,只觉得周身晃动得厉害,像是平白被人丢进了浪涛之中,颠得他想吐。
宁衍艰难地偏了偏头,睁开眼睛想看看周围的情况,可努力了半天,却只看到一片黑乎乎的雾。
他花了足足有一会儿功夫,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眼前是被人蒙上了一层什么东西。
宁衍下意识想伸手摸摸眼睛,可刚一挪动,就听见哗啦一声响——他的左手被一块冰凉而沉重的镣铐锁住了,那东西似乎是嵌在了什么上头,能用来活动的范畴很小,宁衍不着痕迹地反手摸了一把,只觉得预留出来的锁链还不如他巴掌长。
他又试图挪动一下右手,只可惜右手比左手还不济事,他只略微动了动,便感觉一阵钻心的疼,半分都挪动不了,活像是没了知觉。
——坏了,宁衍心里发沉。
答应给皇叔的那副画还没画完呢,宁衍漫无目的地想,要是右手就这么废了可怎么办。
冯源临死前的那一箭属实让他意外,宁衍本不想真让自己受这样严重的伤,可当时情势所逼,他确实也是躲无可躲了。
失策了,宁衍在心里叹了口气,应当再小心点的。
他右手疼得厉害,连带着整条臂膀都发木,或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宁衍只觉得浑身都沉得厉害,头也晕乎乎的,太阳穴针扎似的疼。
身下的马车行进的速度很快,宁衍用唯一能动的左手往旁边摸了摸,只摸到了冰凉的马车轿厢,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宁衍不太确定自己身在什么地方,也不确定外面是什么情况,但大略能猜想一二。
宁铮此人一向惜命得很,只要手里还有一分生机,便不会去搞什么鱼死网破。
他在阵前抓了宁衍,必定要用宁衍跟宁怀瑾多讲讲“价钱”,所以不会把宁衍放在随时会被人偷袭攻城的庐州府,只能放回心腹之地才能安心。
所以,自己现在大约是要被宁铮送回安庆府了。
宁衍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觉得情势与他先前猜测得大差不差,便放下了心。
他沉默着又躺了一小会儿,给身上蓄了些力气,故意咬牙翻了个身,将左手扣着的锁链拉得哗哗直响。
这声音突兀得很,必定会被外头人听见,宁衍安静地等了片刻,不见有人跟他搭话,便知道这一趟路程里,宁铮并不在。
——这也正常,他的好三哥一定忙着在前线跟宁怀瑾对峙,不会纡尊降贵地亲自来“押送”他这么个瓮中之鳖。
宁衍睁眼的时间久了,渐渐地也熟悉了眼前的黑雾。
裹着他眼睛的布条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织得并不是很密,习惯了黑暗之后,宁衍模糊间还是可以透过织线的缝隙看见一点微弱的光亮。
只是外头的光线昏暗,可供他看清的地方不多,宁衍努力了许久,也只看到几丝模糊的光晕。
那光晕并不刺眼,更偏向暖黄色的烛火颜色。但为防失火,马车里甚少会放置烛台,所以宁衍模糊地辨认了一会儿,便猜测现在外头正是夕阳时分。
他在阵前与宁铮对阵之时便已经是临近下午,既然现在才刚到夕阳,那就说明他昏迷的时间尚短,最多不超过三个时辰。
宁衍一边琢磨这些,一边靠在轿厢上听着外头的动静。
车轮碾过细碎柔软的泥土,时不时会被路上的石子震上一震,宁衍皱着眉缓过一阵颠簸,心想现在走的八成官道,而是不为人知的小路。
除了车轮行进的琐碎声响外,外头还夹杂着杂乱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听上去光马匹就至少十几匹,更别提人数了。
宁衍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发觉若按人数来算,宁铮身边的亲卫恐怕都在这了。
他略略垂下眼睛,不动声色地听了一会儿,然后借着翻身的动作晃了晃左手上的锁链。
宁衍右手伤势不明,他也不敢乱动,只能勉强用行动不便的左手做点文章。
这副镣铐颇有分量,扣着宁衍手腕的锁链足有三指粗,翻身时从宁衍身上滑落,咣当一声撞在墙板上,发出两声高低不一的脆响。
这动静终于惊动了外头的人,马车外传来两声刻意压低的商议声。
宁衍闻声偏过头朝向内侧,微微闭上眼睛,放缓了呼吸,装作一副并未转醒的模样。
紧接着,马车门被人推开一道窄窄的缝隙,外头的守卫往里看了两眼,确定车内没什么意外情况,就小心翼翼地重新合上了车门。
宁衍睁开眼睛,安静地在心里默数了三下,就听见外头忽然传来一声鹰啼,带起了一阵林叶声。
宁衍心里对现在的处境有了数,便不再折腾,安安心心地闭上了眼睛,准备闭目养神。
反正既然宁铮按照他的猜想要将他送回安庆府,那就说明宁铮确实没疯到敢要他的命,那既然如此,对宁衍来说,事情便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没什么需要临时思索的。
——哦不对,宁衍突然想,还是有的。
他得想想怎么应付宁怀瑾。
算无遗策的小陛下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点头疼,他现在还记得当时他在摔落马背之前宁怀瑾那惊怒的模样,恭亲王应该实在是气得狠了,才会连尊称都不记得,张口就连名带姓地喊他“宁衍”。
宁衍拧了拧眉,偏过头用额头抵住冰凉的马车墙板,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别的都不奢求了,只希望皇叔别被我气出个好歹就行,宁衍苍白地想。
一想到宁怀瑾,宁衍心里就没那么定了,不由得翻来覆去地琢磨,一会是“他旧伤是不是好利索了,会不会被我气得发作”;一会儿又是“我最后给他打的手势他究竟看没看懂”。
年轻的小陛下身在囹圄,不想想自己的处境如何,未来是否会有危险,倒是为这些认真担了不少心。
若是让宁怀瑾知道他到了这个地步心里还想这些有的没的,也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子。
宁衍在两军阵前被敌军掳走时,宁怀瑾几乎发了狂,不管不顾地便要去抢人。
可宁铮好不容易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了,怎么肯轻易放人,拼着自家兵力折损也要撤军,走得是干脆利索,毫不恋战。
这地势本就对宁衍更有利,宁怀瑾拼命死追却也无济于事,最后还是谢珏看不下去,趁宁怀瑾不防时一个手刀打晕了他,做主喊了撤军。
宁怀瑾失了理智,可谢珏确实不敢再追了。他生怕赶狗入穷巷,宁铮也失心疯了,要破罐子破摔。
若是死战倒还好,可宁衍还在他们手里呢,谢珏投鼠忌器,委实不敢冒险,只能先将宁怀瑾带回营地,想等他冷静下来再做打算。
这道理宁怀瑾也未必不懂,可宁衍在战场上受了伤,现在又下落不明,饶是他有再大的心也坐不稳当。
他几乎是刚一苏醒,便要起身去调兵攻城。
谢珏本就防着他头脑发热,守在他帐子里没敢走,见状忙几步上前,一把拉住了宁怀瑾。
“王爷!”谢珏急道:“你现在去有什么用,万一惹急了宁铮,他对陛下不利怎么办!”
“那本王就干看着?”宁怀瑾身上那些谨慎的儒雅的风范一时间都碎了个彻底,半分冷静模样也没有了,“宁铮是什么人,他犯上作乱,陛下落在他手里,还能有个好吗!”
“陛下那手势我看见了,王爷也看见了。”谢珏苦口婆心地道:“这事儿不是意外,陛下或许有自己的考量。”
“有什么天大的考量能让堂堂陛下往敌军人群里摔!”宁怀瑾见谢珏迟迟不肯让步,不由得心头火气,喝道:“让开!”
“宁铮不敢对陛下如何!”谢珏也来了火气,提高了声音道:“他是想造反,但是他还没傻!陛下是多大一个筹码,他要是没疯,就不会真伤了陛下性命。否则陛下如遇不测,无论是你还是我,哪个能放过宁铮,宁铮好容易得了这么大个便利,他会平白无故再送出去吗!”
谢珏说的这些,宁怀瑾又何尝不知道。
宁铮就算是抓了宁衍,非但不能杀他,还得要保着他的命,叫他千万别死在自己手上。
否则宁铮的处境只会比现在更危险。
京中内阁以江晓寒为首,边境守军是谢珏的心腹,现下中原腹地这支大军又握在宁怀瑾手中,这几个哪个与宁铮没有点新仇旧恨,若宁衍真丢了性命,他们这些在外的重臣没了顾忌,只会更跟宁铮不死不休。
到那时,便没什么皇亲之间的脸面可言了,凭宁怀瑾的狠劲,他是真的能做出把阮茵从太庙里拖出来祭旗的事儿的。
这些道理宁怀瑾心里都明白,可这事儿出在别人身上,他尚能理智地分析利弊,可换了宁衍,他便什么都想不到了。
他不敢拿宁衍冒半分风险。
“昭明,你若是还能肯听本王一句,就别拦着本王。”宁怀瑾说着退后一步,从帐子一侧取过自己的长弓,转身要往外走。
谢珏哪能真看着他就这么出门,一个箭步上前,拦着他的腰撞到他面前,硬是将他生生堵了回来。
“你现在去!”谢珏喝道:“宁铮早准备好了等你你信不信!你现在去,等于有去无回!”
宁怀瑾气得浑身发抖,他狠狠地咬着牙根,心头的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哆嗦着后退一步,终于忍无可忍,转手将长弓狠狠地拍在了桌案上,厉声道:“为了陛下,本王什么都豁得出去!”
正文 助力
他两人争执不下,一时间谁都不肯再退一步。
谢珏心里也不好受,他当然知道宁怀瑾与宁衍之间情分深厚,可宁衍前面已经出了事儿,他万万不能再放任宁怀瑾深涉险境。
宁怀瑾深深地吸了口气,正欲再说什么,就听见帐外有人前来请见。
宁怀瑾也不欲在下属面前跟谢珏争执给他难堪,于是硬生生地憋了口气在胸口,叫了声进来。
掀帘进来的是宁衍的亲卫,他方才在外头就听见了帐子内争执,一时间也不敢拖沓,行了个军礼后,利索地说明了来意。
“王爷,将军,营外有个女孩求见二位。”亲卫道:“她自称是左相府的二小姐,姓江。”
——江凌?
宁怀瑾和谢珏同时偏过头,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异。
她怎么会来?
但无论如何,江凌来的时机太巧太莫名,无论为了什么,宁怀瑾都不得不见她。
“请进来。”宁怀瑾说。
宁怀瑾话音未落,就见身后的帐帘忽而被人从外掀了开来。
江凌似乎是在军营外等得太急了,于是干脆闯了进来。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守营的兵士,各个手里拿着武器,正在吆五喝六。
“都下去。”谢珏随手一挥:“各归各位。”
谢珏挥退了下属,伸手拉了一把江凌的小臂,将她整个人拉进了营帐,转而放下了帐帘。
江二小姐风尘仆仆,显然不是来观光的,她摘下兜帽,眼神在宁怀瑾和谢珏中扫了一圈,开口便问:“衍哥哥呢?”
宁怀瑾心口一痛。
谢珏显然也没想到江二小姐未卜先知,开口就能往人的痛处戳,一时间也没接上话,不由得皱了皱眉,也跟着沉默不语。
宁衍失踪的消息在第一时间就被谢珏用军令封住了,但江凌的目光仔细地从宁怀瑾的脸上巡视一圈,还是感觉到了某种不详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