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都还好,也没人说什么丧气话。”孟昌勋搓了搓手,说:“大家身上的干粮省着点吃,还够一阵。属下瞧着这几天还没遇上过追兵,想必是冯源也吃不住这么干耗,再过几天就该撤走了。”
宁怀瑾却没孟昌勋那样乐观,他眉眼间夹杂着几分愁绪,看着远处的云雾叹了口气。
“这次是本王考虑不周。”宁怀瑾说:“连累大家。”
“这话怎么能这么说。”孟昌勋下意识想去拍宁怀瑾的肩膀,又想起这位是个养尊处优的王爷,不是他家那个可以随意玩笑的将军,又讪讪地收回手,尴尬地摸了一把自己的后脑,劝说道:“行军打仗,有输有赢也是常事。论天时地利人和,谁比谁险胜一招都不一定的。”
宁怀瑾摇了摇头。
不是这么回事,宁怀瑾想。
冯源这次为了伏他,必定是抽空了周遭几座小城的所有守军,才能将他打得这样毫无还手之力。
战场之上,排兵布阵都有定数,总不能为了打一仗就不顾其他守境,冯源这样调兵出来,就等同于要将西边的三五座城拱手让给谢珏。
敢这样大费周章地拦他,若说冯源没有宁铮的授意,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宁铮虽然在谋算上不及宁衍,但也不是那种为了一仗输赢就不顾全局的傻子,宁怀瑾最初还想不明白,但在山里呆了两天,脑子渐渐清楚,便也反应过来了宁铮的用意。
——宁铮是想用他来重创宁衍。
这天下都知道他是宁衍看重的恭亲王,但只有宁铮知道,对宁衍来说,宁怀瑾在他心中的分量远远不止世人想象的那些。
宁衍当初在京中为他干了那么多出格的事,不光咬着性子不肯纳妃,还能为了他硬往阮茵的套里钻,要说宁铮没收到消息,宁怀瑾死也不信。
既如此,那无论是宁铮在战场上俘了他,亦或是冯源干脆在这深山老林里将他宰了,对宁铮来说,都是稳赚不亏的事情。
若是前者,他能拿着宁怀瑾去向宁衍谈条件,宁衍那样看重他,不怕宁衍不被拿捏。若是后者,宁衍悲痛欲绝之下,也能让宁铮有机可乘。
宁怀瑾知道,战场之上两军对峙,手段脏些的,也有拿敌军将领妻儿家小在阵前相威胁的事。可他万万没成想,自己居然也有一天成了旁人口中的“妻儿家小”。
宁怀瑾不由得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
他先前一直觉得,他与宁衍之前如何,都是关起门来自己的事儿。宁衍对他如何心悦,如何偏袒,都是宁衍对他的抬举。抛开这些,他本质上不过还是那个宗谱末页的旁支宗亲。
是以无论是带兵打仗,或是什么其他事,宁怀瑾从未在意过什么,只想着护好后头的宁衍便好。
可直到此战过后他才骤然明白,原来在旁人眼中,他早已与宁衍绑在一起,成了能威胁宁衍的“隐患”。
——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可不能这样以身犯险了,宁怀瑾想。
孟昌勋见他神色恹恹,以为他是自责,便干咳了两声,想转移一下话题:“王爷身上的伤如何了?这山上潮气重的很,可别留下什么病根。”
“本王没事。”宁怀瑾摇摇头,说:“本王方才想了想,按昭明的性子,想必不会临阵自乱手脚,哪怕是本王丢了,他也不会放过眼前的便宜买卖,只会变本加厉地咬下对方一块肉。加上有郑绍辉替他左右看顾,这几天下来,至少能打下两座城。”
宁怀瑾向后靠在山壁上,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天上的云,低声道:“……希望昭明机灵点,打的是南溪和叶集。”
孟昌勋在脑子里艰难地回忆了一下舆图上的位置,过了半晌才想起来,叶集县和南溪县正处在金寨左右两边,正好能跟九华山形成个合围的三角。
“叶集也就算了,谢将军还能往这边搜搜。”孟昌勋不解其意:“可南溪就远了,这得打到安庆南边去。”
“就是要打到南边。”宁怀瑾低低地笑了一声,说道:“宁铮身在顺昌府,安庆府孤城无人,若是昭明撇下我不管,一味地往他的本营扎,你看宁铮要不要慌。”
“你我现在被困在山上,无非是因为冯源在底下守着咱们自投罗网。可若后方守军不足,宁铮下令他撤兵,现下的困局也就解了。”宁怀瑾顿了顿,似乎是蓄了点力气,才接着说:“……宁铮本来只是想孤注一掷,想着能逮到本王,从陛下那里换取更多胜算。这样的釜底抽薪之法不是长久之计,只要他一时没能按死本王,他没那个时间多耗。”
“昭明大军压境,他不会将所有胜算投在本王身上,撑不了几天就该退了。”宁怀瑾说着说着,似乎因宁铮想用他威胁宁衍这事动了火气,声音也凉了几分,冷笑道:“他个蠢货,脑子不足贪心有余,想釜底抽薪还想着活捉本王,活该被本王拖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走不了。”
孟昌勋甚少见他这样锋芒锐利的时候,一时间被他身上的煞气惊了一瞬。
但他说得也没错,孟昌勋想,若是换了谢珏在对面,那天在山坳口必定不会真刀真枪地跟宁怀瑾拼杀,以至于让他寻找破口突围出去。
谢珏必定会在左右去路都设上卡子,然后令飞羽队万箭齐发,管他伤亡几何,先按在这里杀了再说。
虽然尸首不如活人值钱,但好过像现在这样,进逮不着人,退又实在吃亏,只能不上不下地干架在这,令人左右为难。
说得严重些,战场上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城一池皆重若千钧,若是之后宁铮真的兵败如山倒,其中到底有几分是因着今天的缘故,都不太好说。
“但指望昭明也不行,咱们也不能在山中久待。这些日子没遇上野兽是运气,但若遇上了,就不是那么容易脱身的了。”宁怀瑾终于歇够了力气,以手撑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接着说道:“再者说,粮食倒无所谓,这山上野鸡野兔也暂且够果腹。山上缺药却是大事,剩下的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伤,山中气候不好,若不及时处理,恐怕会出事。”
孟昌勋也知道这个道理,询问道:“那王爷想如何。”
宁怀瑾垂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了个时限。
“再等三天。”宁怀瑾说:“若三天内还没有援军到,咱们便向下突围。”
孟昌勋对他这个决定没什么异议,闻言点了点头,说道:“那属下去跟他们知会一声,这两日先寻个干燥隐蔽点的地方藏着,等到两日后夜里,咱们再往山下挪腾挪腾。”
正文 “那敌军是怎么知道,怀瑾是往哪走的。”
谢将军也没想到,他着人去送个信而已,居然还能带一个活生生的陛下回来。
但当宁衍即将抵达前线的消息传到谢珏帐内时,谢珏又觉得这似乎也合情合理,像是宁衍能干出来的事情。
“知道了,劳烦先歇息片刻。”谢珏安顿完提前来传话报信的禁军,又转而对着亲卫吩咐道:“传令下去,令左军二营循路相迎。”
谢珏的亲卫领命而去,中军的帐帘掀了又落,程沅从里间里走出来,就站在帐子的隔断处,有些担忧地看着谢珏。
“王爷丢了,陛下会不会迁怒你。”程沅低声问。
“不会。”谢珏闻声回过身走到他身边,勉强笑了笑,说道:“战前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王爷还没个踪影,陛下不是会这样意气用事的人。”
谢珏嘴上宽慰着程沅,但自己心里其实也没个底。
若说是旁人,他大可不必太过担心,可现在丢的是宁怀瑾,那宁衍能干出什么事儿来,谢珏是真的不太敢细想。
就算撇开这叔侄俩不清不楚的情愫不说,两军阵前丢了恭亲王,这事儿也可大可小,端看宁衍怎么想了。
这些天以来,他一直撒网似得往外放人,想趁着宁衍回信之前赶紧找到宁怀瑾的踪迹,可惜天不作美,他的人往外明里暗里走了几批,却还没收到宁怀瑾的半分消息。
——但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起码这证明到现在为止,宁怀瑾还没落在宁铮手里。否则,对方早该沉不住气地拿着宁怀瑾来谈条件了。
可一直没消息也不是个事儿,这些天天气不好,零散地下了两场雨,宁怀瑾他们本是短兵出阵,身上带的粮食药品都不够长时间躲藏,无论这些天是躲在哪了,恐怕日子都不太会好过。
只是谢珏不好将这些事讲给程沅听,当年之事,令程沅到现在还对朝堂之争心有余悸,这些事说出来,只会让程沅徒增担忧罢了。
这些顾虑谢珏不肯对程沅讲,但程沅也不是不明白。
程沅虽然不懂大局和恭亲王之间到底孰轻孰重,但设身处地地想想,若是谢珏在战场上无故失踪,他一介布衣大夫听着都要疯了,何况是坐拥天下的宁衍。
从恭亲王失踪到现在,拢共才过去七八天的功夫,再刨去信使赶路的时间,宁衍必定是一刻都未曾耽误,不眠不休快马赶过来的。
单凭他这股劲头,若说他是冷静理智地来前线主持大局的,程沅怎么也不能相信。
“若是……”程沅紧张地看着谢珏,问道:“若是陛下要问罪你呢,怎么办?”
传信的信使进门之前,程沅正在帐子里面磨药,一手的草药渣都没擦就冲了出来,浓郁发苦的草药汁子顺着他细瘦的腕骨往下滴,正砸在他的鞋尖上。
谢珏默不作声地从洗脸架子上扯下布巾,给他擦净手,又重复了一句:“不会。”
程沅拧着眉,满脸不信。
谢珏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他现在心里也没底得很,又不想说谎骗程沅,就只能一遍遍地跟他重复:“你放心。”
只是无论程沅再怎么把宁衍视作洪水猛兽,宁衍还是紧赶慢赶地在当天到了前线。
一般来说,宁衍就算亲征,也不能直接往前线去,没规矩不说,也太危险了。
可他心里记挂着宁怀瑾,路过商城时愣是没停,顺着城外的官道迎上了谢珏派出接应的左营,硬是就地折路,跟着他们去了谢珏的营地。
宁衍到达营地时已经入了夜,他身边除了左营之外,只有一队千人左右的亲卫护送,在黑沉沉的夜色里看着极其不起眼。
神卫营的指挥使用一张腰牌敲开了营外的守军,宁衍摘下兜帽,连马都未曾下,径直冲了进去,直奔中军所在。
中军营帐中灯火通明,谢珏还未曾歇息,正跟几位副将一起,守着沙盘琢磨着宁怀瑾可能撤军的路线。
“——南北两边都找过了。”一个年轻的男人开口道:“我带着兄弟们,连周遭的平原山林都翻过了,也没发觉到王爷的踪迹。”
“那就只有东边了。”身边另个比他略年长的男人开口道,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自己觉得不太可能,于是又看向先前说话的那人:“……丁岳,你确定处处都翻过了?”
“这等大事,我怎敢马虎。”丁岳拔高了声音,说道:“别说是平原山林,就算是江河小溪我都找了,就差掘地三尺了!”
“别吵。”谢珏拧着眉低喝一声:“成什么德行。”
“南北两边已经找了五百里,再远怎么也远不到那边去了。”谢珏说:“现下看来,就只有东边还没去过了。”
“不可能啊将军。”丁岳大声道:“打从金寨镇起,再往东都是宁铮的守境,那边山高水远,难打得很,王爷就算是被伏,也不能往那边跑。往那边走,岂不是自寻——”
他后半句没说出口,就被谢珏的冷厉的目光给瞪了回去。
“王爷吉人天相。”谢珏也不知道是在陈述事实,还是在安慰自己,只低声道:“会没事儿的。”
屋内其他几位副将面面相觑,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不约而同的沉重神色。
——可不是吗,要是宁怀瑾有事儿,在座的诸位说不定都得跟着吃挂落。
“那——”
丁岳刚一开口,就忽而听帐外传来一阵凌乱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阵唱声还未落,宁衍便已经掀开帐子走了进来。
宁衍穿着件上阵的轻甲,腰间配着剑,披风上沾着一层寒露灰土,脸色煞白,神色难看得紧。
见他来了,帐内几位或大或小的将领具是脸色一变,齐刷刷地便要请罪。谢珏更是几步从主座上下来,走到宁衍面前便要掀袍下跪。
“陛下,臣——”
“先起来。”宁衍一把捞住他的胳膊,干脆打断了他。
宁衍拽起了谢珏,然后视线顺势在屋内环绕了一圈,开口道:“战场上情势瞬息万变,不怪诸位。”
这满屋大大小小的主帅副将具是一愣,像是没想到宁衍能说出这样善解人意的话来。
“都起来。”宁衍又唤了一声,说道:“其他将军先暂且下去歇歇,朕有话跟昭明说,明日再与各位叙话。”
其余几位副将见他神色淡淡,说话时也颇为冷静,又肯唤谢珏的字,猜想他大约确实没有迁怒的心思,心里的大石不免咣当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