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朱烈脑子不太好,竟然当着王妃的面说王爷欠了债。
这不是下王爷面子么?!
没被揍一顿都是运气好了。
势单力孤的朱烈最后也没能讨到银子,又怕被李凤歧揍,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溜了。
叶云亭看得好笑,又有些担心:“北疆如此缺钱,王爷当真不管么?”
这账册上十万两金银可都是白白得来的。
李凤歧抬眸看他一眼,眼里带了笑意:“给了朱烈,这王府的账面上可就空空如也了。况且他从别的地方也能弄到这笔钱,只是找我要更容易些,惯得他。”他慢吞吞道:“现在不比从前,我毕竟是个有家有室的人,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
叶云亭听他说“有家有室”,耳朵就又热了起来。他摸了摸袖中账册,嗫嚅道:“府里平日开支也不大……”
况且王府上下加起来,满打满算也就三个主子,哪里来的一大家子人?
李凤歧啧了一声:“开支大不大,账面上都不能没银钱。”他拍拍叶云亭的手臂,叮嘱道:“这账册与库房钥匙就交予大公子打理了,若是继续放在朱烈手里,怕是没几日就要被搬空。”他又点了点五更:“五更从前也跟着王府老管事办过事,可叫他协助你。”
五更闻言点头:“王妃有事只管吩咐。”
两人这么一唱一和,叶云亭也不好再推脱,只能应下来,稀里糊涂地就收了账册和库房钥匙。
……
两人在库房巡视一圈后,才分开各自办事。
李凤歧还要处理公务,与五更去了书房。叶云亭带着账册与钥匙回了正屋,虽说李凤歧忽然将王府的账目交予他有些突兀,但他既然应下了,自然就不能辜负李凤歧的一番信任。
叶云亭仔细翻看账册,季廉伺候在一旁,瞧着账目上的数字咋舌:“这么多银两与田庄,以后都归少爷打理吗?”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
发达了!
他一张白胖圆脸上,眼睛瞪得像铜铃。叶云亭被他逗笑:“交给我打理,又不是说都归我了。”
季廉挠头,不解地嘟囔道:“可我看从前国公府里是夫人管账,就是可以随意取用的啊。”
在他看来,永安王把王府账目和库房钥匙交给自家少爷,那就是让少爷当家的意思。
都当家管账了,自然可以随意取用银钱!
他们有钱了!
季廉一脸喜气洋洋。
叶云亭有心想与他解释几句,但又发现他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若是寻常夫妻,当家主母管账,自然是当家做主的意思。但他与李凤歧的情形又不同。他们说是夫夫,实际上只是暂时合作罢了。李凤歧将账册交给他,只是因为府中没人管账,所以才暂时交予他吧?
他心里这么想着,不知怎么又想到了李凤歧那句“现在不比从前,我毕竟是个有家有室的人”。
有家有室,这家室似指的他……但理智又告诉叶云亭,不要想得太多。
李凤歧也许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并未多想。
他摇了摇头,甩去那些过于暧昧不清的遐想,肃容告诫季廉:“这里头的事太复杂,你只记住,我只是暂时代管账目罢了,这些银子都是王府的,与我们无甚关系。”
季廉失望地“哦”了一声,像个被拍扁了的面团子,蔫哒哒的。
叶云亭好气又好笑:“我们又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有钱没钱有什么区别。”
左右现在王府里吃穿用度都不愁,要这么多银钱也用不上。
“那怎么一样?”季廉小声嘀咕:“有钱了就是不花,光看着心里也高兴,”
他可还记着从前少爷连买纸笔都要扣扣搜搜攒好一阵子月例的情形。
十万两银子,那能买多少上好的笔墨纸砚?!
季廉眼馋极了。
叶云亭看得失笑,将账册卷起来敲敲他的脑袋:“好了,别想了,想来也不是你我的。”
季廉瘪瘪嘴,哼哼唧唧地去一边吃点心去了。
*
叶云亭将账目过了一遍,便到了晚膳时候。恰巧李凤歧也处理完了公务,两人一道用了晚膳,又去看狼王。
狼王被暂时安置在空置的院子里,铁笼里投放了两三只活鸡和干净的水。
叶云亭他们过去时,就见兽笼里只剩下零散鸡毛,狼王正趴在笼子一角,舔舐身上的伤口。瞧见两人过来,停下动作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舔毛。
——狼王将三只鸡都吃了个干干净净,连一滴血都没浪费,舔得干干净净。
“这狼王倒是顽强,这么快就恢复了精神。”李凤歧瞧着它,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叶云亭赞同地点头:“看它的样子,再养个十天半月也差不多了,等它伤势好了,便将它送到山里放生吧。”
李凤歧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只道:“先养着吧。”
叶云亭又叫人给狼王补充了食水,见着天色已经暗了,又推着李凤歧转了两圈消食,便一同回了正屋就寝。
两人先后沐浴后,换了干净的中衣,准备安寝。
这些日子两人同塌而眠已是惯事,但今日不知怎么的,叶云亭躺在里侧,竟然又别扭起来。
他一边扣着怀里的汤婆子,一边想果然还是白日里的事在作怪。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轿子里发生的事情,
但越是不想,脑子里却越是不受控制地回忆。
他烦躁地翻了几个身,静不下来心,更睡不着。
边上的李凤歧见他辗转反侧,唇角就弯了弯,出言道:“大公子睡不着?不如同我说说话吧?”
叶云亭身体一顿,慢吞吞地转过身来:“王爷要说什么?”
“说说酒宴如何安排?”李凤歧侧身对着他,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日子已经定下了,宾客也都邀请了,酒宴也该准备起来了。”
听他说起正事,叶云亭心里一松,道:“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下面的人都已经在采买准备。”
“我不是说这个。”李凤歧凝着他的侧脸,语气不疾不徐,十分正经道:“酒宴当日大部分官员都会到场,他们有的是想与我搭上关系,有的是来探我虚实……还的,则是想来看我的笑话。”
他表情十分严肃:“在有些人看来,权倾朝堂的永安王如今不良于行,还被赐了个男王妃,必定是满心屈辱不甘。王府里肯定也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叶云亭听得一愣一愣的:“王爷何必在乎外人的看法?”
“我倒也不是在乎外人看法。”李凤歧缓缓道:“只是不喜欢被误解罢了。所以届时需要大公子配合我一些。”
叶云亭缓慢眨了眨眼睛:“怎么配合?”
“到了时候大公子便知。”李凤歧朝他笑了笑,眉目舒展,是少见的温情模样。
叶云亭眼皮跳了跳,心脏也跟着蹦了蹦,他弓起身体,将汤婆子抱在胸口,“哦”了一声,又道:“我知道了。”
李凤歧见他应下,又说:“明日无事,大公子陪我出府一趟。今晚便早些睡吧。”说完顺手给叶云亭掖了掖被角,然后面朝他合上了眼。
叶云亭凝着他俊朗眉目片刻,抿了抿唇,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
睡觉。
他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用力闭上了眼。
第32章 冲喜第32天 暴君(一更)
这一晚叶云亭忽然又做起了梦, 梦里还是有李凤歧。
他瘦骨嶙峋,半靠在床头,整个人被阴影笼罩着, 显得阴沉冷然:“玄甲军……还剩下多少人?”
“只剩下不到两千人。”朱烈跪在床前,仅剩的一条胳膊按在左胸前,另一条胳膊齐肩被斩断, 裹着厚厚的白色布带,布带上沾了血和灰:“他们早有准备, 我们中途中了埋伏,拉锯了两日,死伤了不少将士。殷承汝又打着平叛的旗号,联合陆州与加黎州的人马进行围杀,我们抵挡不住, 最后大哥带人断后, 我带部分兵马强行突围折返渭州调兵求援, 但却不想渭州城门紧闭,杨不韪临阵倒戈,同赵炎一起, 要将我们当做乱臣贼子就地诛杀。”
朱烈说着抹了一把通红的眼眶,哑声道:“我拼了命杀出重围, 躲在西煌交界的山里寻找机会联系大哥, 却、却听说殷承汝将他们逼至绝路山谷, 以滚石和乱箭击杀。”
十万玄甲将士,最后只剩下他带着的不到两千人而已。
他得知大哥死讯,只能压下悲愤,带着少数精锐乔装打扮,几番波折辗转才回到了上京, 寻到了王爷。
然而看着王爷此时模样,他却只余下满心苍凉。
驰骋沙场,纵横北疆的永安王与玄甲军,终于还是走上了末路。
朱烈恨声道:“那皇帝小儿如此待王爷,我这就带人杀进王宫,与他同归于尽!也算是给大哥和数万将士报了血仇!”
“朱烈!”李凤歧倏然看向他,眉眼阴鸷:“你大哥,还有数万将士的性命,还未叫你记住鲁莽行事的教训么?!”
朱烈身体一颤,双膝跪地,眼眶濡湿:“是末将无能,白白葬送了这么多将士的性命。”
李凤歧闭了闭眼,他似想抬手去扶朱烈,然而手指抽搐痉挛半晌,却半分也没能抬起来。
良久,他喘出一口气,道:“你放心,玄甲军一众将士的命,我会叫李踪与殷家,血债……血偿。”
“可王爷你的身体……”朱烈神情一振,可瞧见他动弹不得的模样,又迟疑起来:“不若我先带王爷离开上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必。”李凤歧眉宇皱起来,似乎难受至极,却还是强忍着痛楚道:“你按照我所说去准备药材,我有办法,或可试一试暂时压制住体内毒性。”
朱烈闻言大喜,应下之后便悄然离开。
他一走,李凤歧便克制不住地吐出一口血来,他狼狈地趴在床边,暗红的血自齿缝溢出来,染红了床褥。他却似已习惯,趴了好一会儿之后,方才竭尽全力将身体翻了回去,等重新躺好时,额头青筋暴突,十分可怖。
即便知道这只是梦,叶云亭还是看得心都揪了起来。他数次伸手想去给他擦一擦嘴角的血,手掌却都穿过了他的身体,始终无法碰触。
他颓丧坐在床侧,看着李凤歧呼吸微弱的模样,心想原来上一世的永安王,竟曾沦落到如此地步么?
然而不等他伤怀,眼前的画面却又忽然一转,他恍惚一瞬,便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夜。而此时的李凤歧被五更搀扶着,脚步虚弱地走向一副棺材。
此时天黑着,院内却没有点灯,只能凭借着依稀的月辉视物。
抬棺的四人小心放下棺材,垂手静默地立在一旁。
李凤歧走上前,费劲推开了棺盖,露出了躺在里头的人影。
从叶云亭的角度看不见里面躺得是谁,但他却听见李凤歧颤声唤了一声“母亲”。
他呼吸一窒,疾步上前,却见里面躺着的竟然是老王妃的遗体。
老王妃不知是经历过什么,遗体是七零八落地拼凑起来的,在暗夜里瞧着,叫人心惊。
“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凤歧俯身盯着棺材里的人看了许久,方才艰难地直起身来,惨白的面孔在黑暗里瞧着竟有些瘆人。
“我等无能,请王爷赐罪。”侍立的四人闻言跪下,领头之人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自副都督朱闻带领十万玄甲军起兵造反,尽数被剿灭后,永安王中毒命不久矣的消息也终于被传得沸沸扬扬。在荣阳休养的老王妃得知消息,便给涅阳沈家去了信求助,同时立刻自荣阳动身赶回上京。
他们几人原本是李凤歧派去暗中保护老王妃,在必要时刻则护送老王妃回的。但他们迟迟没等到李凤歧的传讯,反而是老王妃忽然要动身回京,他们只得暗中相护。却不料在上京之外遭遇了袭击,几人拦下杀手,让护卫护着老王妃先逃。却没想到等他们解决了杀手追上去时,却发现护卫尽数被屠,老王妃更是被乱刀斩杀。
遗体是他们找了许久才拼起来的。
“没能护住老王妃,我等自知死罪难逃。如今老王妃遗体既已送到,我等愿以死谢罪。”四人说罢横刀于颈前。
李凤歧面上没什么表情,他定定瞧了四人几眼,摆了摆手:“你们活着还有用,将荣阳到上京路上的事情完完整整地给我说一遍。”
四人见状只得放下刀,将一路行来的事情又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李凤歧神色不明,良久才咬牙切齿地冷笑了一声:“又是沈家。”
“看来王爷已经猜到了。”
黑暗中忽有一道白影缓缓而来,竟是韩蝉。
“若是王爷早些答应与我合作,老王妃就不必死了。”他指尖捏着一封信,递到李凤歧面前:“王爷看看吧,这是沉重予前几日送给陛下的投名状。”
李凤歧接过,展信看完,脸色越发阴郁。
韩蝉一笑,自袖中又掏出一只小玉瓶:“这是第二粒解药,这一回,王爷总该心甘情愿与我合作了吧?”
李凤歧垂眸看着他手中的解药,良久,终究是伸手接了过去。
他拔开瓶塞,将解药倒出一口吞下。他唇边沾了血,衬着惨白的面色,如嗜血恶鬼,煞气逼人。
叶云亭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一阵心惊肉跳。
他看着面如恶鬼的李凤歧,忽然想起了上一世季廉祭拜他时曾随口提过的一件事。
季廉曾说,永安王当了皇帝之后,性情比从前更加冷漠暴戾,对内杀了不少朝臣,对外穷兵黩武征伐不休。虽然对方将他从国公府里救了出来,但季廉却惧怕他的凶戾。不愿意留在宫中,准备等治好了腿,就往南越去看看,寻一处安宁的地方度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