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他将将重生,浑浑噩噩,前世诸多事情充斥脑中,反而叫他越发混沌。更何况,后来他与李凤歧接触渐多,觉得他虽然冷漠寡言,但实则面冷心热,并不似传言一般凶恶可怖,上一世季廉提起过的零星话语,自然也就被抛诸脑后了。
可此时此刻,他瞧着李凤歧的表情,却忽然又想起了季廉的这一番话。
叶云亭心头震颤,满眼俱是酸涩。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
“云亭,云亭?”
叶云亭沉溺于梦中,浑浑噩噩时,忽然听见耳边一道温柔的呼唤声。
他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眼睫上还沾着泪珠,愣愣地与李凤歧对视着。
李凤歧微微蹙着眉,伸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没有发热,是做噩梦了?”他伸手将他眼睫上那一滴泪珠擦掉,看着他发红的眼眶,挑眉笑道:“大公子是做了什么噩梦,竟还吓哭了?”
他嘴边噙着温和笑容,与叶云亭梦里的修罗恶鬼截然相反。
叶云亭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坐起身,又欲盖弥彰地抹了抹眼睛,并未摸到湿濡,方才知道自己又被他骗了。
他还未从梦里酸涩凄凉中抽出心魂,嗓音还带着些沙哑:“我没有哭。”
李凤歧见他眼眶发红,不知他到底梦见了什么,也不敢再逗弄他,只唤了季廉端水进来,亲自拧了帕子递给他:“是,我瞎说的,大公子先擦擦脸。”
叶云亭接过帕子按在脸上,好一会儿,才自上一世的梦境当中抽离出来,
他放下帕子,再看李凤歧,眼中便多了些和从前不一样的东西。嘴唇开合数次,方才犹豫着问出了口:“当初王爷为何不同太傅合作?”
李凤歧不知他怎么忽然问起这个问题,长眉皱起,略有些嫌恶道:“韩蝉其人,虚伪狡诈,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我平生最厌恶的便是他这样的伪君子,与他合作,本王不屑。”
叶云亭心道果然,他垂下眼眸,又问:“那假设呢?何种情况下,王爷会与他合作?”
李凤歧皱眉思索一番,随口道:“除非我受制于他别无他法,否则我宁愿死,也不会与他合作。与这样的人结盟,那我与他又有何不同?”
叶云亭心头微颤,心里的猜测便落到了实处。
那时的李凤歧应该是被逼到了绝路,玄甲军尽数被屠,老王妃身死。深仇血恨等他去报,朱烈与幸存的将士亦都指望着他,所以他必须尽快站起来。
最后他不得不与韩蝉合作,又或者说,韩蝉拿住了他的软肋,使他不得不屈服妥协。
他陷于仇恨当中,为了报仇与韩蝉联手,也许还做了许多他从前厌恶不屑之事。
所以到了后来,他不再是心怀天下苍生的永安王,而是季廉口中所说的,穷兵黩武的暴戾君王。
第33章 冲喜第33天 渭州有永安王(补二更)
叶云亭望着李凤歧, 眼中情绪翻涌。有酸涩不平,有遗憾无奈,但更多的, 却是……心疼。
镇守边疆的永安王,守住一国安宁的北昭战神,却被那些人逼迫到那般境地, 他最后与韩蝉联手时,心里是不是也充斥着对自己的鄙夷?
叶云亭说不清楚。
但他没有忽略, 接过解药的那一瞬间,李凤歧眼中的不甘与屈辱。
他本不该如此。
梦中前世之事,叫叶云亭心中情绪鼓涨,他怔怔地瞧着李凤歧,眼中似有千言万语隐而未言。
——不是他不愿说, 而是不能说。
李凤歧被他这么看着, 眼神便闪了闪。叶云亭自醒来后看他的眼神便有些不对劲, 虽然不知缘由,但他可不会错过如此好的机会。
为将者,要擅于审时度势。
他眉尾扬了扬, 语气暧昧道:“大公子这么看着我,我可要误会了。难不成大公子梦里梦见了我?”
叶云亭眼睫颤了颤, 却没有撒谎, 轻轻点了点头, 又“嗯”了一声。
“?”
李凤歧本是随口调笑,自然不会真觉得叶云亭梦见他了。
但叶云亭这一点头,却叫他愣了一瞬,回过神来便喜上眉梢,连声调都扬了起来, 带着愉悦的尾音:“梦见我什么了?”怎么还哭了呢?
李凤歧心想,我可舍不得叫他哭。
但转而又想起他刚醒时睫羽挂泪的模样,又觉得合适的时候哭一哭也是可以的。
叶云亭不知他心中所想,含糊唔了一声,说记不清了。
实则脑中还盘算着梦中所见之事。
梦中所见,有两点叫他十分在意。
一是朱烈所说,临阵倒戈与赵炎一同围杀玄甲军的杨不韪。杨不韪这个名字他未曾听说过,但赵炎他却知道,正是李踪派去北疆都督府,假传消息挑拨朱闻等人起兵的监军,这一世李凤歧的密信及时传到朱闻手中,监军赵炎已经被斩了头,送到李踪面前。
那便只剩下一个杨不韪,听朱烈语气,杨不韪应当是李凤歧的心腹之一,他临阵倒戈,朱烈才如此措手不及。
二来则是沈家。姓沈的氏族太多,但能调动加黎州的兵马,又与老王妃有关系的沈家,便只有一个。
——老王妃沈晚玉的母族。
沈家家主沉重予,是涅阳都督府的大都督,涅阳下头辖着黔中与加黎州。但这些年来,沈家因后继无人,又疲于养兵练兵,涅阳军力大不如前。兼之涅阳既不近京畿,也不邻边关,地位十分尴尬。这些年沈家其实是在走下坡路的。这一代的家主又是老王妃子侄辈,出卖老王妃取得李踪信任,也不足为奇。
好在这一世李凤歧提前派人去将老王妃接回了京中,老王妃未向沈家求助,才得以避过这一劫。
想到棺中老王妃支零破碎的遗体,叶云亭只觉得一阵后怕,他又看了李凤歧一眼,抿了抿唇,想着该寻个合适的时机,提醒李凤歧。
李凤歧被他看得心旌神摇,他总感觉叶云亭今日看他,眼里含着脉脉情愫。
他在心里咂摸了一下,心道难道叶云亭终于开了窍,也看上他了却不好意思说?
思及此,再想到今日要去办的事,他脸上笑容愈盛,将季廉准备的衣服的接过来递给他:“今日还有事要办,大公子先更衣吧。”
叶云亭只得收起思绪,先洗漱更衣。
待收拾妥当,两人用过早膳,李凤歧便叫人备了马车准备出门。
到了马车上,叶云亭又忍不住问:“王爷到底要去办何事?”看他神色轻松的模样,也不像是办什么正经事。
“到了便知。”
李凤歧却不肯说,只叫车夫往昭和正街行去。
马车一路前行,到了正街上,李凤歧又催叶云亭下车。叶云亭满头雾水地随着他到了街上,却见长街两侧小贩云集,行人熙熙攘攘,一副热闹市井景象。
叶云亭少有在外头闲逛的时候,从前在国公府时,是被拘着不许出门,外头景象多靠季廉说与他听,偶尔出门,也只能匆匆一瞥。后来到了王府,也是不能出府,唯一一回走过昭和正街,也是为了做戏。直到后来形势扭转,他终于得了自由,但许是被拘得久了,他竟然也没想起要到外面走一走看一看。
如今看着眼前热闹景象,不由怔然。
随即又有些疑惑:“今日怎么如此热闹?”
“再过三日,便是重阳。”李凤歧见他神情,便知道他果然不记得。
“重阳当日需祭祖,怕是没空闲出门游玩,便挑了今日。”李凤歧望着他道:“大公子应该还未见过重阳时,上京城里的热闹景象吧?”
上京是北昭最为繁华之地,过节时自然热闹非凡。
重阳之日,宫中以及高门贵族都要祭祖拜告天地,但市井百姓却没有这么多讲究,重阳未至,他们便已经做起了重阳糕,菊花酒。稚童们举着各式各样的纸鸢奔跑玩耍,早早就已经热闹欢喜了起来。
叶云亭确实没见过如此景象,他眉眼弯弯,眼底盛满了喜悦:“我从前吃过奶娘给我做的重阳糕。听说最好还要配上菊花酒……”只是那时他年纪小,奶娘自然不会给他喝菊花酒。
李凤歧与他并排而行,给他讲解重阳日的习俗:“除了重阳糕菊花酒,还有佩茱萸簪菊花,放纸鸢,登高辞青……”
他每说过一样,便会寻一处摊位指给叶云亭看。
因着这些习俗,每年都会有许多小贩在街上卖自家做的重阳糕菊花酒,还有手艺人扎得各式纸鸢,偶尔也有妙龄的少女挎着花篮,四处叫卖篮中的茱萸与菊花。
叶云亭看得目不暇接,脸上笑意深深。
李凤岐仰头瞧着他,也跟着带上了笑意,神情十分温和。
边上偷偷打量两人的百姓看着就“嚯”了一声,心想成了亲就是不一样。从前永安王打街上策马而过,别说笑一笑了,眼神都不往旁处看一下。
如今却陪着王妃上街来,瞧着也没那么威严可怖了,虽是两个男人,但与寻常夫妻瞧着,竟也没什么两样。
有做生意的小贩,机灵胆大的还试着吆喝道:“王爷可要给王妃买些重阳糕?我媳妇做得重阳糕可是一绝。”
有人开了头,又接二连三有人附和。
“我家酿得菊花酒香醇可口,王爷王妃可要闻一闻?”
“茱萸香囊可驱灾辟邪,王爷王妃可要瞧瞧?”
“……”
长街两侧吆喝声不绝,叶云亭还从未面对过这样的场面,张望两边一时不知该去哪边看。
倒是李凤岐拉了拉他的手,带着他到了卖香囊的摊位上,挑了两个香囊付了钱:“这是茱萸磨成粉所制的香囊,重阳佩戴驱邪避祸。”说着将墨绿香囊亲手给他戴在了腰间。
叶云亭今日穿得是一件白色暗纹夹棉锦袍,锦袍衣摆上绣着一丛绿竹,墨绿香囊与衣摆处绿竹呼应,相得益彰。
叶云亭垂眸,手指拨了拨香囊,嘴角弧度就不由扬得更高些。
他见李凤岐手中还拿着一个,本着投桃报李的心思,蹲下身也给他系在腰间。
李凤岐就瞧着他手指灵活穿梭,很快便将香囊系带打了个漂亮的结,而后仰脸看他,眉目璨然:“好了。”
“多谢。”李凤岐捻了捻手指,克制住那股突如其来的、想去摸一摸他眼睛的冲动。
“王爷客气了。”叶云亭站起身,推着他往下一个摊位走。
这一日,两人将这昭和正街的摊位都逛了一遍。
等回去时,已经是傍晚,李凤岐怀中已经抱了三坛子菊花酒,两大盒子重阳糕,叶云亭没拿东西,就推着他往马车的方向走。
两人如同寻常百姓一般,漫步闲逛,看见有意思的摊位便凑过去看一看,等到了马车跟前时,李凤岐怀里又多了一盆开得极好的菊花。
车夫瞧着这一幕,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他虽然不是王府老人,但这些日子听伺候的下人提起永安王,那副惊恐神情都如见了罗刹一般。
他今日被唤来伺候,还颇有些胆战心惊。
可眼下他看着,却觉得永安王与常人也没什么不同。
车夫见两人到了近前,颇有眼力见地将上马车的木板铺好,又接过李凤岐怀中的东西妥善放好,请二人上车。
等两人上车坐好,车夫方才驾着车,慢悠悠地回了王府。
叶云亭一整日脸上的笑容都没断过,眉眼间蕴着从未见过的少年意气。此时打道回府,他还恋恋不舍地掀起帘子,朝外面张望。
李凤岐瞧着他这副模样,才觉得他有了几分符合年纪的少年气。
明明还未弱冠,但他平日给人的感觉总是沉着稳重的,往往叫人容易忽略了他的年纪。但实际上他方才十九岁,算起来,比李踪还要小一岁。
“大公子若是喜欢,以后可以常出来走走。”李凤岐道:“上京繁华热闹,市井之间亦有许多值得一看的事物。”
叶云亭笑着点头,不知不觉就说出了心里话:“不瞒王爷,我本是打算以后有机会,便带着季廉四处游历,看一看各州风土人情,然后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地隐居,当个先生……”他神情间充满向往,语气中充满对未来的期翼。
可这期翼里却没有李凤岐的位置。
李凤岐不动声色,笑着颔首:“那大公子可一定要去渭州看看,渭州土地辽阔,民风豪放,草原骏马与上好烈酒,大公子必不会失望。”
当然,最重要的是,渭州有永安王。
第34章 冲喜第34天 喝醉了倒是会折腾人
马车在大门前停下, 两人下了马车,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府中走去。
回正院时正撞见朱烈,他瞧见这一幕就瞪大了眼, 看稀奇一样凑上前:“王妃王妃这是做什么去了?”
没等叶云亭接话,李凤歧就先皱眉嫌弃:“重阳糕与酒你认不出来?”
“认是认得出来。”朱烈挠挠头,怪道:“这怎么还需要王爷王妃亲自去买?”王府里不都有下人备好了吗?
况且王爷也不是那会上街买这些小玩意儿的人啊?
李凤歧望着他, 神情怜悯:“你若是能想明白这个问题,也不至于至今未能成亲。”
说罢示意叶云亭绕过他, 回自己院里去。
朱烈:???
好好地怎么又阴阳怪气了起来?
然而李凤歧已经懒得理会他,与叶云亭一同回屋里去了。
两人回来得晚,已经过了晚膳时间,便索性也不叫下人摆饭,而是就着重阳糕, 喝了大半坛子菊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