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绎笑了笑:“这是应当的。只是不知,你们汗王可有心仪人选?”
林佩鸾敛目一笑,说:“汗王心中就是有人选,也不敢贸然跟皇上索要,先凭贵朝做主。”
殿上的舞女正跳完了一支舞蹈,袅袅退下,乐声也且停了。
魏绎抬手制止,没让乐师们再奏新乐,悠悠道:“诸位爱卿,尔等可有举荐前往北境的人选?尽管直言。”
没了舞乐之声,筵席之上顿时多了几分端庄肃穆,诸多目光暗中交织流转,暗潮涌动。
林荆璞察觉到手中的这杯酒愈发滚烫了。
一时也无人先行?开口。
这人质不好选。北境送来了林佩鸾母子,送去北境的人也须得举足轻重才好。
可这人质必定是有去无回,要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北境和大启此时虽要交好,可两国都心知肚明,等情势稳定之后,难免一日会有一战。
席间,忽有一人醉醺醺扬声道:“历来两国之间修好,最?简单的法子便是和亲。虽说咱们皇上年轻,还没能生下个小公主,朝中又无人领受爵位,因而也没个郡主。可咱们朝有商侍郎啊,商侍郎去北境再适合不过了——”
此人是今年博学科的新晋进士,名叫冯卧,四十好几才头一次参加科考,可一登榜便是前三甲,前些日子刚授了编修,如今正在户部任职。
冯卧不知是灌了第几杯酒,两颊通红,眯着眼憨笑,又打?了个响嗝:“说来,这商侍郎未曾婚配,聪颖无双,写得?一手好文章,得?皇上器重,又是燕相一手调|教出的学生。商侍郎若能以大启公主之名前往北境和亲,不失我大国体面,北境汗王也定会欢喜!”
此话一出,筵席上的气氛顿时更为肃杀了。商珠穿着官服,在席上一言不发,姣好的面容发沉。
冯卧不知是真醉了,还是过于迟钝,察觉不出这殿内的风云变幻,他不顾礼数,慢悠悠地脱了靴子,当着?皇帝与使团的面扣起脚来。
魏绎忍不住要笑,在御座上咳了半声,勉强将笑意压了下去。
萧承晔按耐不住,便不顾身旁人的阻拦,去掀了桌子:“商姐姐是堂堂从三品的朝廷命官!她殚精竭虑为朝廷卖命,怎可随意就嫁到北境去!”
案上的杯盏餐盘都摔碎了,凭空飞溅到了冯卧脸上,他拉长了下巴,“啧”了一声,便糊里糊涂地去挑拣胡须里的碎渣,又醉得?飙出了一口南方乡音:“啊哟老子,萧司马何必嘎动气,你我同朝为官,所作一切都是为了皇上的咯——”
萧承晔要冲过来与他理论,近了几步,又觉得?他的脚臭实在难忍。
孙怀兴身为礼部尚书,擦了把?汗,起身向?使团解释道:“两位大人不胜酒力,都有些醉了,才让诸位使臣看笑话了。还望诸位莫要见怪,莫要见怪。”
一名使臣看向?了商珠,用一口不大标准的中原话说:“早听闻启朝有位女官,清丽脱俗,又能谋善断,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北境也是急缺人才,皇上和燕相若是能忍痛割爱,汗王定也十分感激。只不过——”
魏绎见他面露难色,道:“使臣有什么顾虑,不妨直说。”
“汗王早纳了王后,王后颇得?汗王的宠爱,就是脾气实在善妒了些。汗王为了她,这么多年来连个可敦都没再娶。商侍郎是启朝的能臣,可到底也还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若真嫁了过去,反倒是怕伤了两国之间的和气。”
魏绎轻轻挑眉,故作大度:“无妨,那便再换个人。”
燕鸿从筵席伊始便未饮过一滴酒,也未说过一句话,他此刻方起身,稳声提议:“老臣以为,不如就送林荆璞去北境,如何?”
魏绎的杯盏晃了一下,眼底阴鸷了几分。
燕鸿:“诸位使臣可不要忘了,杀了上万北境士兵的,是大殷;百年来与北境势不两立的,亦是大殷。有朝一日大殷要是卷土重来,他们势必会对北境诸部落不利。而这些年林殷余孽蠢蠢欲动,与南边三郡勾结,已有复燃之势态,若将林荆璞送至北境,汗王手握着余孽头目,便是占得?了先机。”
林荆璞在一旁淡然听着,视线始终落在手中酒杯上,不慌不忙。
林佩鸾瞥了眼林荆璞,细眉微蹙,又从容质疑道:“既是如此重要的先机,大启朝廷为何不自己留着??哪怕大殷复国,届时也应是先攻大启,再攻北境。”
燕鸿负手而立,处之泰然:“这便是盟约的关键,北境与大启联手,方能断绝殷朝余孽的后路。所以这人质无论是在北境,还是在启朝皇宫,都不要紧。将人送往北境,恰恰彰显大启要与北境缔盟的一片赤诚。”
北境使臣们彼此的眼色会意,不再多言。燕鸿是启朝权威之臣,他这番话偏僻入里,秉要执本,也正中了北境使团的下怀。
如此一来,众人只等着?皇帝顺理成章一声应下,促成此事。
魏绎如芒刺背,知道眼前的事态不利,耳后青筋虬结,道:“此事牵扯甚多,不可草率,不如改日再——”
哪知林荆璞握盏,打?断了他的话:“我为鱼肉,命如蒲丝。留在大启,与留在北境又有何区别?悉听尊便。”
魏绎一僵,霎时如石化了般,侧目望向?身边人。
林荆璞人如冠玉,不可亵玩亲近,温润之下,尽是砭骨的寒冰,要拒他以千里之外。
这几日的温存仿佛都成了一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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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平时尽量不说作话,怕影响大家阅读体验,投雷的感谢也都是回复在评论里,但有几句话想简要跟追文的小天使们说。
1.第一次尝试权谋,写得很慢,有的时候一章就要写一天,所以无法爆更,真的非常非常抱歉。也可以理解想养肥的读者,不管养不养肥,我都很感谢各位。
2.写得慢是因为怕崩,对我来说质量是第一的,也不想辜负大家的期待。我会努力写出更好看的故事,做到人设剧情都不崩。
3.最近收到了很多读者的夸奖,我很惶恐,觉得自己是个经不住夸的人……所以我先当做没看见啦,先脚踏实地地写好笔下每一章。
4.再次感谢感谢感谢大家,有任何意见和想法都可以尽情提,每条都会看,督促使人进步。爱你们~
036# 儿郎 他孤单了近二十年,却头一次咀嚼到了“寂寞”二字的滋味。
筵席早早便散了, 使团的人也都回了驿馆。
衍庆殿的灯彻夜未熄,正殿与偏殿各自紧闭,恍如隔了道楚河汉界。
宫婢端来了热水,正要侍奉魏绎洗脚。
“凉了。”魏绎脚趾没碰水, 便先挑剔起来。
宫婢又立刻去打了盆更烫的来, 端来时额上都冒着热汗。
魏绎瞥了眼那盆水, 冷声道:“郭赛,你来替朕试。”
郭赛喏喏应声, 便卷起袖子, 蹲下来替他去试水的热冷,可手还没伸进?水里,魏绎便一脚将那铜盆踹翻在了他的身上。
郭赛被热气烫花了眼, 哆嗦着当即俯跪了下来。
转眼间,里里外外一屋子的人也都跪下,动静闹得极大。
“皇、皇上恕罪……”郭赛小声求饶。
魏绎弯下腰来,扯着嘴角, 逼问:“朕问你,你何罪之有?”
郭赛语塞答不上来,只得垂着眸子,替人承受着凌人的圣怒。
魏绎又去踹他下巴。
郭赛只觉得自己的下巴要碎, 声音都要发不出来:“皇上息怒,二爷他今日并非有意……”
“他无意,那是朕多情?”魏绎说到此处,眼梢一凉,又懒得搭理郭赛。
他与林荆璞又何尝谈得上“情”这?个字, 从头至尾都是利欲熏心罢了。
他们吝啬于玩弄一丝丝真情,欲望才是他们彼此最纯粹的纽带, 可却偏偏如此不堪一击,于是那些撕咬、胜负、温存,都成了毫无意义的空把式。
魏绎赢了又如何,色|欲都是耽人的。
在这一点上,他还比不上林荆璞看得远、拎得清。伍修贤与谢裳裳要接林荆璞离开邺京时他不走,留在皇宫斡旋;如今北境要拿他当人质,他便悉听尊便。
北境必然是有林荆璞想要的东西,可他不该这么快便在筹谋布局中撇开了魏绎,留他一人在邺京应付。
魏绎心绪如麻,脚踩着金盆,听着殿里香灰掉落的声音,半晌,他又冷冷望向了偏殿的方向。
他孤单了近二十年,却头一次咀嚼到了“寂寞”二字的滋味。
可他知道眼下自己无暇顾及与林荆璞那点荒诞可怜的露水恩情。
北境势力介入,邺京的水比以往都要深,魏绎得赶着去搅和这?趟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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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难眠,林荆璞咳到半夜才睡,天还未亮便又醒了。
北境使团一早又拿着礼部发下的文书来偏殿请林荆璞去驿馆,筹备启程前往北境的事宜。正殿的主子一早便去澜昭殿仪事了,近日也从不过问偏殿的事。
两人住在一间宫殿,难得这?三日愣是没见?过一面,说过一个字。
林荆璞上了使臣的马车,今日来接他的不是阿哲布亲派的使臣,而是林佩鸾的人,林佩鸾想要见?他。他眼下是即将发往北境的人质,与北境诸人往来,也不必避讳太多。
到了驿馆,林荆璞下了马车,忽觉得车外一阵酷热难耐。他顺手要去腰上取扇子,才发现空空如也。
“林二爷?”驿馆的跑堂问他。
林荆璞温润如斯:“无事,出宫忘带钱袋了,没碎银。”
他便从另一侧的腰上拿出几个铜板,凑齐了赏给了他。
跑堂哈腰:“谢二爷!”
北境的使臣看不懂中原的这?些门道,颇有些不耐烦,便催促他上楼。
林荆璞便跟着他上去。
这?屋子不大,香炉与锦衾皆用得是最好的品级,孙怀兴办这?点事还是周到。林佩鸾正坐在那缝补衣裳,身旁还有个五六岁大的男孩。
“来了。”林佩鸾淡淡看了他一眼,道:“请坐。”
这?个“请”字说得生分,林荆璞便也行了个礼,才坐了下来。
男孩不怯人,好奇扒着林荆璞衣袍上绣的竹,瞪着眼睛问:“这?是什么?我在草原上从来没见?过。”
林荆璞一笑,柔声对他道:“竹子。日后你留在邺京,便时常能见到了,它一年四季都是常青的,如同北境的草原一样。”
林佩鸾放下针线,拉住了他的胳膊:“阿达,你去外面找布和叔叔去玩吧。母后有事要与这位先生说。”
阿达懂事点头,从桌上拿了风车,便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
林荆璞不由生笑:“这?孩子生得乖巧可爱。”
林佩鸾却生冷,漂亮的瞳中并无半分慈悲:“他年纪还小,不通人事。不知自己将来为了活下来,注定会比常人艰难百倍。”
林荆璞尝过这?种艰辛苦楚,不禁皱了眉头,又立刻拿温情笑意掩盖了过去。
“阿姊唤我来,是有何事?”
林佩鸾轻笑:“我嫁到北境十五年,是前任汗王格仓的女人,已不是什么大殷的公主,可你名义上还是大殷的王。这?声‘阿姊’,我受不起。”
她眼底并无恨意,已被岁月冲刷得半点不剩。她的脸不显沧桑,只留浅韵。
她仿佛是座神庙里供着的美人像,美而失于活泼灵动,愈发显得她高高在上,气势凌人。
林荆璞也无愠色,摩挲着指腹,猜她的用意:“你是为了人质一事来找我的。”
林佩鸾反问:“你在前日宴上答应做北境的人质,究竟是何用意?”
“刀已架在脖颈上,我要命,没得选。”林荆璞去倒了茶喝,云淡风轻。
林佩鸾:“大启皇帝心仪于你,你分明有的选。”
林荆璞手中的茶杯一顿,又笑道:“阿姊怕是有所误会。我与他只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而已。”
林佩鸾半年前还在北境,期间多少也听说过些他与魏绎事迹,见?他眼下这?般从容无情,又无奈嗤笑:“心性如此,你真是皇家的好儿郎。”
林荆璞稳稳搁落了茶盏,默不吭声。
“但我还是得奉劝你一句,你若是为了帮魏绎招安贺兰军,以为不惜一切代价将我留在邺京,贺兰洵便会投顺归降,便是大错特错了。”
林荆璞轻轻挑眉:“哦?”
林佩鸾缓缓起身:“世?人常有传言,说他贺兰洵当年一意孤行攻打北境,乃至后来成为朝廷叛军是为了我。还说他常年压着北境边境,也是为了护住我和阿达,未免都太可笑了些——”
她顿了顿,思绪拉远,平和道:“我与贺兰洵年少时的确曾有过一段两心相许。后来,我便被父皇送上了和亲之路,起初担惊受怕,夜夜思家但不得回;而那些奸佞合谋饿死了贺兰洵的兵马,杀光了他京中族人,他愤懑难平,连家都没了。贺兰洵骨子里是个忠臣,他被迫守在天|行关十三年,是因无路可退。家国仇恨当前,我与贺兰洵的肩上都是沉甸甸的人命,我守我的子民,他守他的士兵。时过境迁,少年懵懂的情爱早已淡忘。真要说我与他的情谊,也只剩那么点惺惺相惜。”
暖风入屋,吹得风铃作响,林佩鸾下意识地想去扶云鬓金钗,可头顶只有细长的异族辫子。
林荆璞也去摸她的辫梢,觉得很不真切,问:“你是要劝我不去北境,还是要劝我去到北境也得逆来顺受,不挑弄是非?”
“你听得进?去哪个,便算哪个吧。”
林佩鸾的肩膀沉下,扭头看他,防备中藏了一丝爱怜:“林荆璞,以你如今的能耐,偌大的启朝都快变了天。区区一个北境,又哪能奈何得了你。”
林荆璞与她并肩而立,不觉与她生出了一模一样的神态:“可我不大明白,阿哲布杀了你的丈夫。我此去就算是要让北境翻天,极有可能就是扶持小阿达成为新的汗王。”
林佩鸾坚定?亦冰冷:“权势高处,危如累卵。我只求北境安定?,这?也是格仓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