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修贤也扭头看她,虽听见说自己又老又丑,可素来锐利深沉的目光却不由柔和了几分。
谢裳裳的本意是要安抚,可不想见到林荆璞,自己眼中却先噙了泪:“阿璞,能够重逢是幸事,也当是喜事。你莫要因此伤怀,以后每一日都是能团聚的。”
林荆璞会心一笑,也朝她行礼:“夫人——”
谢裳裳的身旁还牵着个孩子,正是竹生。
竹生个头高了许多,可看着倒是变怯了,他躲在谢裳裳身后,湿漉漉的眼睛瞄着林荆璞,过了一会儿,才细若蚊声地朝他喊了一声“舅舅”。
林荆璞微愣,笑着应了一声,又说:“邺京离三郡路途遥远,夫人随同一路颠簸已是不易,又何须将孩子也带过来受累。”
伍修贤看了眼竹生,沉声道:“这孩子身上留着大殷皇族与异族的血。将他独自留在三郡,臣反而不放心。”
林荆璞便明白了亚父意思,面色稍紧。
他原以为把竹生带回三?郡,交给亚父教养,会是万全之策,总比将他留在邺京好。可他以前忽略了一点,皇室是要高高在上受人膜拜,就如同他这皇帝,底下俯跪臣子们所敬仰的不光是有文治武功、励精图治的能君,更要血统纯正、品行高洁,不容有半点污秽的贤君。
竹生既是以皇族后嗣的身份留在三郡,他们便要以皇族的绳尺来约束于他,又因他的父亲曾是北境王,不肯冠他“林”姓。林荆璞一年前给这孩子更易了名,可到现在也未得姓氏,竹生当以何身份自居,又如何能在三郡光明正大地抬头做人?
流言可畏。
竹生年纪尚小,旧臣们兴许还知道稚子无辜,可他们不会觉得林荆璞是无过无罪的。他虽在北林寺设计杀了魏绎一招,可魏绎到底是没死,还如愿以偿斗死了燕鸿。
只怕林荆璞此趟回去,要应付的头疼事还多着。
不过至少从今以后,他都能与家人荣辱与共了。
林荆璞想到此处,不由握住了自己左手腕上冰冷的金镯,想起了那个屹立于偌大宫墙之内,却比自己还要不幸的人。
“二爷,”曹双敛着神色打断了他思绪,才从车外?递上了那张所谓太子妃的手书,说:“今早与这封信一同送到伍老营帐中的,据说还有先帝赐给太子妃的长命锁。”
林荆璞接过一看,眉心微拧,最后留意到了那个眼熟的名字。
柳佑。
“毛将军已领着八百兵马去了雁南关救人。”伍修贤让人牵来了马。
林荆璞收好书信:“亚父觉得可信么?”
“七分可信,”伍修贤说:“九龙长命锁的确不好仿造,哪怕是再找回当年的所有工匠打?造,也未必就能造出一模一样的。可亡国之时,太子府上混乱不堪,宝物失窃也是有可能的。”
“相传昨夜宁家老小暴毙于刑部大牢,曹将军今早还因此困顿自责,怕皇嗣已遭人暗算,”林荆璞鼻尖似松了一口气:“现今依我看,这执笔之人是皇嫂,倒是有九分可信。”
伍修贤牵过马绳,皱眉看他。
“亚父,判文发下当日,我就曾去狱中见?过宁为钧,只要他肯告知实情,我便会施以援手,救他一家出狱。可他拒绝了,咬死也没透漏半分。”
林荆璞一顿,“宁为钧不肯透给我府中阿姊就是皇嫂的原因,无非有两种,他觉得我自身难保,其次,便是他认为我会对皇兄的子嗣不利,这且先搁置不谈。宁为钧当年不与族人一同殉国,他独活下来是为了护住皇兄的妻儿,而?我是要拉他们一把,他却宁可溺死。宁为钧尚能在启朝的重压之下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却为何就不能搁下那些不甚紧要的疑虑,向我服软?”
伍修贤白眉微凛:“有人事先帮他事先找好了退路,不必要你救。”
“不错,这个人就是陇南刘氏的庶子,柳佑。正如皇嫂在信中所说,他兴许早就偷天换日,将人都换了出来,魏绎是杀错了人。”
“这个柳佑,究竟是如何的人?”伍修贤拧眉问。
林荆璞:“不瞒亚父,我曾与这个柳佑有过几次交锋,他行事诡谲,不图名不求利,因此一直摸不透他的目的,直至皇嫂与皇嗣浮出水面,一切便能明晰了。尤其,当这皇嗣是个男孩——”
伍修贤眸子一深,肃声对他道?:“臣虽未见过此人品貌,可听你这么说来,哪怕是他救下了皇嫂与皇嗣性命,这个柳佑,也绝对不能留!”
日暮西斜,大风又作,冻得人的脚底都要结出冰来。
“二爷,风要大了,要不先上车吧,今后还多的是与伍老长谈的机会。”
林荆璞颔首,未及商榷更多细节,便坐上了归途的马车,启程往南而?行。
曹游曹双二人只能送到这里,他们虽也有不舍,可还要回草堂跟曹将军复命。
回首望去,邺京将不是他的家园,已变成了敌人的堡垒。
他本该是个富贵闲人,又将重新开始漂泊四方;而?那个人生性不羁,却要被永远困于这座繁华寂寥的城中。
这世道?许就是这么爱捉弄人。
风吹得车内哐当作响,谢裳裳严实地关好了车窗,提笔又要在手稿上作诗。林荆璞昨夜没睡好,颠簸着起了困意,便在车内同竹生枕着一张枕而?憩。
伍修贤从帘缝中望见?这一幕,手脚都不由轻慢了些?。
……
城墙上有个人伫立良久,极目远眺着什么,直至夜幕垂落,连一丝星光也看不见?了。
080# 风尘 那热血溅了三尺高,最终与地上肮脏的尘埃混在了一起。
雁南关离凉州黄漠相去七百余里, 可放眼已是一片稀疏荒凉。沙尘漫天,迷得行路之人睁不开眼。
毛裕才领着八百兵马,两日一夜不停歇,径直赶至了雁南关东岭的一间驿馆。
附近少有人烟, 也并无村落。这家驿馆是由府衙修建的, 平日里除了用以接待赶路的官员, 无人打尖住宿。
军中的传令探子已快马前去打探过,驿馆里除了柳佑前往凉州那队人马, 只剩下几个干活的杂役。
伍修贤拨给他八成的人马, 个个都是精锐,若只是攻下一家驿馆,还是轻而易举。
毛裕才救驾心切, 不及沙尘稍止,排查清楚埋伏,便下令将这驿馆外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他领着几名精锐踢门冲了进去,押下了驿馆里的一众人马, 杀了个措手不及。
柳佑也被扣住了,下巴被猛地抵在简陋的茶桌上,他暗暗挣扎了两下,见?到毛裕才大步进来, 忙呼声迎他:“将军,将军!在下是柳佑!”
毛裕才握着长剑,闻声走近了,上下打量他的启朝官服,先命身边将士将他给松绑了, 挑眉鄙夷问:“你?,便是那个少年白头翁?”
柳佑稍稍收拾了下衣着, 眉心微低,又笑着作揖道:“在下已恭候将军多时了——”
“皇孙何在?”毛裕才冷冷打断了他的话。
陇南刘氏早都被杀光了,三郡旧臣中如今没有刘氏的立足之地,何况这柳佑又是个没资格入族谱的外养子,后来又在启朝燕鸿底下办过事,左右不受人待见?。
柳佑笑着默然,仿佛是在思忖着要如何答体面话。
毛裕才等?不及,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又提剑呛了句:“皇孙与太子妃若有半点差池,当心唯你是问!”
“将军说得是,在下自当以身家性命相护皇嗣与太子妃的性命,这几日懈怠半分。”
柳佑好生迎着,拱手恭敬问:“将军,只是在下得多问一句,敢问伍老可也到了?”
毛裕才将剑抱在胸前,稍稍放低了姿态斜目看他,说:“我?正是奉伍老之命前来,此行务必要将皇嗣与太子妃平安送回三郡。这雁南关虽是个无人问津的破地方,可一行兵马也容易惹人瞩目,须得快去快回。等?确保皇嗣无虞后,天亮些便动身往南吧!”
“此事,怕是不妥吧?”
柳佑稍直了身,要与他回旋商榷:“将军神武,护送皇嗣平安回三郡自是绰绰有余。只是皇嗣在外落难多年,贸然回朝不大合规制,毕竟太子未能亲眼见到他的孩子出世,林殷诸臣之中也没人见?过皇嗣,在下实在是唯恐会有别有用心之人,于背后非议皇嗣真伪。伍老是旧朝重臣,又是太子亚父,他一言九鼎,皇嗣由他亲迎回朝,才最为妥帖。”
毛裕才听言,忽觉他其实是个懂分寸有眼见的人,为难时又有几分熟络起来:“唉,实不相瞒,此事我?也是如此想的,还劝说过伍老。可时机不凑巧啊,二爷眼下要从邺京返回三郡,伍老抽不开身,执意要先去接二爷。”
柳佑压低了声,“那毛将军可否派人再去跟伍老通传一声?比起皇孙与太子妃的名誉与清白,去三郡倒还不是最打紧的。”
“这……也不是不可,”毛裕才皱眉,也悄声道:“可是怕只怕,伍老他不会答应啊。”
就在此时,二楼上房内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打破了二人的窃窃私语:“伍老既不愿我们母子回朝,又何必找这么多托词——”
毛裕才闻声,心中“咯噔”一声,当即跪了下来:“臣毛裕才,参见?太子妃!”
那间被锁上的房门从里被打开。
女子走了出来,她面色素净得几乎是有几分憔悴,一袭粗布裙,素巾裹发,脚上的那双步履鞋却走出了步步生莲的姿态,美则美矣,却毫无媚态,雍容华贵得像是那佛祖座上的金莲。
她便是林鸣璋的太子妃,姜熹。
毛裕才不敢直视于她,余光只瞥了眼站在姜熹身旁的那个男孩,见?那孩子的眉眼生得与林鸣璋简直一模一样,俨然就是太子小的时候。
他一愣,忙将头重重地磕到了地上:“臣叩见皇孙——”
驿馆内的将士也都齐齐跪了下来。
那孩子面对这么多人,稚嫩的面庞毫无惧色,小手扯了扯柳佑的袖子:“柳大人,他们都是何人?”
柳佑弯腰一拜,笑着说:“回小皇孙,他们都是来恭迎您与太子妃回三郡的,只是真正该来迎您的那个人还未到。”
“哦,”皇孙点点头,看起来很是信赖他:“人没到,那我与母后就再等?等?好了,大不了,我?与母后就跟你?去凉州。”
“这……这不太好吧!”毛裕才挤出干笑,又带着几分哄小孩子的语气道:“小皇孙有所?不知啊,那凉州实乃凄苦之地,一点好吃好玩的都没有,再说太子妃与皇孙乃千金之躯,怎可冒险去那种地方?雁南关离邺京也不过百里,启帝若知道刑部狱中的犯人被换了,必会带重兵围剿!恳请太子妃与皇孙先与臣一道回去,臣定当竭力保全太子妃与皇孙周全!”
皇孙瞥了他一眼,并不搭理。
倒是姜熹清冷的视线微落,忽说:“本宫认得你?,你?可是毛蔚将军的儿子?”
毛裕才一愣,“正是。”
“毛蔚将军以前便是跟伍老一同出生入死的,他是个十分忠心又值得信赖之人,本宫记得,当年洛河一役,毛蔚将军为救太子才出了意外。想来他的儿子,也不会逊色到哪去。”
毛裕才想起亡父,想起还未振兴的家族,一腔热血被煽动了起来,咬牙道:“只要是为了皇嗣,为了大殷,臣必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姜熹极浅地笑了一下,缓步便往毛裕才面前走,柳佑弯腰给她让了路,将皇孙牵到了自己手中。
“毛将军言重了,倒也不必万死——”
话音还未彻底落下,姜熹的袖中便亮出了一把利刃。
外头的风沙裹袭着不见?天日的夜色,如恶魔鬼魅一般席卷了天与地,茫然浑噩。
那热血溅了三尺高,最终与地上肮脏的尘埃混在了一起。
毛裕才用剑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跪着倒下的,用力凸出的白瞳先沾了地。
主将暴毙,众将士惊愕,握剑望着那三人,一时不知该如何进退。
“诸位不必惊慌——”
柳佑不明的笑声掺着风,“方才也都听见了,毛将军是甘愿为太子妃与皇孙所?牺牲的,待皇孙归位于大殷朝廷,他便会是头等?功臣,诸位也都是功臣。”
毛裕才的亲信站了出来,用剑直指姜熹,“妇人好歹毒的心肠!毛将军是一心要来搭救皇嗣,你?何至于此!”
姜熹只是用粗糙的布擦拭匕首,面无神色。
柳佑挑起一边眉:“这位军官何故要出言不逊,太子妃面前,可要慎言。”
又有另一将士忍不住插嘴:“还慎言个屁!想要让伍老来亲迎回三郡,还不是为了自己儿子踹了他叔叔,将来好当上皇帝,可也不看看这小屁孩的毛长齐了没有!伍老心中自有决断,若是要扶持你?儿子做皇帝,早就来了!”
姜熹这才不悦地看了那帮人一眼,收回了匕首。
众怒难平。
军中将士最讲求的是出生入死的情分,若无统帅,便是天皇老子与他们又有何干。
可他们的剑还未及拔出,就听得外头数十声巨响,顿时将驿馆外埋伏着的兄弟炸得血肉模糊。
哀声连连,甚至还有残断的手脚飞溅到门窗上。
他们措手不及,这才听到有人在沙石和炸声中撕心裂肺地疾呼:“有埋伏!是、是火门枪!!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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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生到底还是孩子心性,与林荆璞在路途中待了三日,便放下了怯懦与防备,渐渐熟悉了起来。
竹生午后睡不着,便又央求林荆璞讲大殷朝的故事。
一个王朝的故事,讲一路也讲不完,林荆璞便继续着昨晚的说了下去。
过了会儿,竹生又一脸认真地问:“舅舅,可你前日还跟我?说,读书才是治理天下民?生的正道,可是为什么,太子当年会重用那么多武官?”
“你?这问题问得好,”林荆璞一笑,耐心解答:“大殷朝廷的文职都被世家所垄断,科举多数成了世家擢用自家人的手段,许多不入流的人也因此当上了官。可武官的功名,全都是靠一场场胜仗打出来的,这是世家子无法通过徇私舞弊所?达成的,否则打了败仗还容易丢掉性命,于是朝廷里便有了像曹将军、亚父这样厉害的人物。再者,大殷是个尚武之国,贵族子弟不论男女都兴修习骑射剑法。我?从小身子不好,才不曾习过武,可皇兄是带兵出征过的。连皇嫂还未出阁时,就曾女扮男装混入军营,同将士们一同陷阵杀敌,想来,她的身手也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