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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关地属边州,这日傍晚,魏绎便收到了边州刺史的加急奏疏。
御案上的折子堆积如山,身旁伺候的太监还捧着两沓。从午后起,魏绎的屁股便没离过这张椅子,直至兵部官员来催,他才抽出时间,拿过了那份奏疏看。
“雁南关怎会有了火门枪?”魏绎嗤声一哂:“燕相的冤魂怎么闹到西边去了?”
官员擦了把?汗,说:“皇上,此事确实蹊跷,可这几日雁南关的沙尘闹得厉害,视野蒙蔽,十米之内不见行人踪迹,瞭望台上只能听见声响,边州的巡防兵还未能去查实。”
魏绎眉心稍紧,嘱咐说:“仔细去查,但凡查到什么线索,再一一报上来。”
“是,皇上。”
话到嘴边,魏绎还想问什么,可思忖了会儿,他最后还是摆摆手,什么也没说。
他这几日没让自己闲下来,批完了那一堆折子,又去查对了前两年户部做的账目,将对不上的地方一一圈出,发下给其他两部另行查核。另外丞相一职一直空缺,他顶着前朝的压力,留着?相位却不打?算再封相,而是在澜昭殿西斋暂立议事班子,代替相位职权,这桩事办起来也很是棘手头痛。
过了不久,内宫的主事公公就带着数十名小太监过了来,见魏绎喝茶偷闲的功夫,才敢弯腰进去笑眯眯地通报:“皇上,奴才今日又挑选了几个模样好懂规矩的孩子,您且过目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
魏绎抬头瞥了一眼。
郭赛走了后,衍庆殿内就缺使唤太监。
主事公公想尽办法投其所好,已前前后后换了好几批人,魏绎都瞧不上。今晚的这些太监个个都是肤白、纤瘦的,一些人悄悄往面上扑了层白色的香粉,还恨不得将自己的腰都勒没了。
可他们也不过是东施效颦,连精髓都学不到。
“还不都抬起头来,给皇上瞧瞧。”
魏绎拨开了茶沫,视线最终落在了一个面色清冷、眉目却有几分含情的太监身上。
他有片刻的恍惚,随即往那方向指了指:“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的话,奴才双瑾。”那太监模样的确极为出挑,清秀而不加粉饰,眼角中藏着股病态的风流。
“识字么?”
“小时上过几年学,简单的字都识得。”
魏绎又问:“那会下棋么?”
双瑾小心翼翼地答:“奴才不甚精通棋艺,但上学时先生教?过几本简单的棋谱,能够看得懂旁人下棋,只是不敢在皇上面前卖弄。”
魏绎冷冷“嗯”声,也瞧不出此人是否合他心意。
他又提笔翻了两页账目,拿御笔批注完,才又不紧不慢地抬眸,重新看向了地上的双瑾。
“你名中的‘瑾’太难写,以后朕就叫你阿玉,留在偏殿伺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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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又没写完,剩下1000明天一定会补……毕竟今天魏狗会替作者承担一切骂名吧~
083# 金镯 “这是我的宿命,我就早认了。”
得知吴渠的水师这两日停靠在鸢岭的码头上修整, 林荆璞与沈悬连夜骑马东上,便赶至了鸢岭一带。
为了行路轻便,他们并未带伞具,哪知这会儿山间下起了淅沥小雨。林荆璞的金绒大氅沾了水, 抵挡不住阴寒, 反倒成了他的负累。
沈悬先将马拴在了岸边, 林荆璞独步往前?,欲登船拜访。
岸口的守卫不认得林荆璞, 便将他们拦了下来。倒是船上有人瞧见了, 匆忙进去跟他们的大人通报。
林荆璞性子不?急,又在岸上淋了会儿雨。
过了许久,吴渠才?披了件敞开的紫色滑衫, 大步如飞地走到了甲板上,一眼便看准了林荆璞,热情相迎:“我还道是这山里跑出来了只玉面狐妖,淋个雨都能美成一幅画似得, 不?想竟是二爷!许久不?见了,我当真好生惦念!”
吴家兄弟在他面前向来不太习惯自称为“臣”。
三吴祖上也干是倭寇营生的,只因两百年前?吴家的先辈平荡了其他岛上的倭寇,后来便入了中原占地为王。
吴家军是水上得天独厚的神兵, 这片水域上没人能胜过他们。大殷朝廷先后派兵数十年都攻不下这块硬石头,后因吴家治理三郡又颇得当地民心,朝廷只好派人与吴氏一族签下了条状,许他们世袭而传、因地而治,给了他们最大的限度。
所以他们名义上是大殷的官、大殷的兵, 可又是三郡名副其实的王。
这吴渠是三兄弟中年纪最小的,可看着却最为油滑老气?, 脸上横肉摇摇欲坠,连同眼下常年有乌青,像个纵欲过度的鬼阎王,与他两位哥哥的样貌风度相去甚远。
“这帮瞎了狗眼不识趣的东西,没见下着雨呢,怎不晓得给二爷撑伞!”
吴渠怒目呵斥,气?呼呼地踹了那守卫两脚,又立马挤出笑,步下船梯,命人取了自己的乌金斗篷,要亲手给林荆璞穿戴上。
林荆璞微微蹙眉,推脱笑道:“大人不?必忙了,反正里头都已湿了。”
吴渠忍不?住打量了眼他身上的这件大氅,又笑?着说:“那快请二爷坐到大船里头烤烤火,喝点热酒,身子便能暖起来了!”
林荆璞颔首一笑?:“多谢吴大人了。”
沈悬寸步不离,防着吴渠,护着林荆璞上了船。
船厅里?炭火的确烧得够旺,恍如闷暑,甚至还有些闷热得透不过气?。
七八名姬妾露着腿,还未拢好身上的薄纱,见人进来,也不?生怯,只是笑吟吟退到一边去给人倒酒。厅内还有两个模样上乘的小倌,也穿着素色的纱衣,身姿朦胧若显,叫人看了浮想联翩。
吴渠好色,又是出了名的男女通吃。他行军操练的路上,都得带上这么几个人解乏。
一姬妾已黏了过来,要给林荆璞倒酒。
林荆璞抬手婉拒了,吴渠见状,便哈哈大笑起来,又粗声使唤了身边的小倌过去作陪:“二爷好的是你们这口,赶紧去去伺候着,一定得让二爷舒服了。”
林荆璞自个脱下了湿透了的大氅,漠然地对火烤着,置若罔闻。
沈悬则冷冷将那两名小倌挡住了,不?让他们近林荆璞的身。
吴渠也只是笑笑?,捧碗喝酒之?时亦不?忘直盯着林荆璞的面皮看,油嘴滑舌道:“听闻伍老早几日前就去邺京接二爷,怎么二爷没与伍老碰上面,倒是形单影只,还误打误撞上了我的船?”
林荆璞搁着酒没喝,说道:“碰是碰上了,只不过亚父临时有别的要紧事,调头去了雁南关,因此才耽搁了回南的行程。得知吴大人在此操练水军,我得闲,又想着许久不?见大人了,便过来拜访。”
“哦?”吴渠抬起一边参差不?齐的粗眉,张口要替他抱不平:“那雁南关能有什么要紧的事,竟比二爷回朝还打紧!”
“大人是自己人,在座各位的都是兄弟,又何必虚与委蛇。”
林荆璞将大氅翻了个面,继续烘烤,说:“柳佑劫持了皇嗣欲引亚父前往,这里?头的玄机,大人要比我清楚,否则三郡眼下没有战事,又何至于要赶在年关之前?操练水师?”
吴渠心下一沉,让人给林荆璞端上了一盘干果子,说:“柳佑这个人的做派我不?大熟,可他手?里?头攥的毕竟是林鸣璋的儿子。那帮旧臣不是张口闭口便是先太子如何如何,将林鸣璋吹捧得个天人似得,如今得知他老婆儿子还活着,不?早些迎回来,岂不?是说不?过去!”
“我也是这个意思。”林荆璞说话总是这样文弱柔和,可却正眼都不往吴渠身上打量,连那盘干果也没碰一下。
“我就不与大人绕弯子了,实不?相瞒,此趟来鸢岭,不?单单是拜访大人,还想请大人助我与亚父一臂之?力?,前?往雁南关,以亲王之?礼迎回太子妃与皇孙。”
吴渠听言,略有所忌惮,从林荆璞的美色上稍收回了丝精神,敲着手?中的酒杯:“二爷可别拿这事逗我,我这三千多人都是水军,打小都只会在水里?头混,到了陆地上勉勉强强,可要在黄漠中便都是些泥塑玩意,等着被轰呢——”
林荆璞循循善诱:“大人过虑了,迎接皇嗣回朝是件体面事,礼仪周备即可,无须真动刀枪。何况有亚父在,若真要用兵布局,他自会安排妥当。”
吴渠刻意要分了神,搂过一名美姬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那美姬俨然是个撩拨风月的巧手,不?知附耳与他说了什么娇软之语,惹得吴渠一阵发笑,禁不?住诱惑,便往她身下玩亵了一把。
林荆璞也不?催促,对污秽之声充耳不闻,专心地烤起自己的大氅来。这氅过于厚实了,淋湿过后,也不?容易干。
吴渠又暗暗瞥了林荆璞几眼,觉得很是奇怪。瞧林荆璞的行事与谈吐分明是比一年前更加沉稳了,可浑身上下不?知从哪透出来一股狐媚子的风流。
可偏叫他是做皇帝的人!也只有邺京的那个皇帝能享用的了。
他不?是皇帝才?好咧,吴渠私心想。
吴渠这么想着,顿时觉得连怀里?的美人都变得俗不?可耐了,玩腻了,便随意地将人丢在了一边,朝林荆璞哂笑?道:“二爷,你这大氅做工精致,看着倒像皇宫的物件。”
林荆璞也不?避讳,目色稍垂:“的确是宫里?旧人送的。”
吴渠抵着膝盖,长叹了口气,又重新将话扯回了正道上:“我们吴氏一族仰赖大殷皇帝仁慈,百年多来才得以在三郡境内另行分郡制,收缴治河之?税。按理,二爷有什么吩咐,我本不该推辞,可这半年多来旧臣们每每谈论二爷,便都逃不?开您与那启帝的私情。我们兄弟不?想左右伍老的决定,更无心过问皇嗣之事,可大殷至少需要一个能让臣子信任拥戴的皇帝,复国才不?会是空谈,三郡也能承袭旧制,你说是不是?”
他没将话说绝,而是留了回旋余地。
林荆璞轻笑,没有解释自己与魏绎的私情,只是顺着他的话问:“大人若是有什么好主意只管说,我当洗耳恭听。”
吴渠拍了下大腿,说:“我还真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只是怕委屈了二爷。”
“但说无妨。”
“我大哥的长女,就那唤作娉婷儿的小丫头,年纪只比二爷小上两岁,还不?曾有过婚约。若是二爷不嫌弃我那侄女,肯迎娶她为皇后,往后你们夫妻恩爱,三郡之中谁还敢说闲话,何愁将来满朝上下不?都是与二爷一条心?我吴家必得身先士卒,替二爷效力?!”
林荆璞静静听着,面上笼起了极浅的笑?意:“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吴渠爽快起来:“只要二爷肯签下婚约,这艘船立刻便能西行!”
吴渠的手?下当即为林荆璞铺好了纸笔。
林荆璞观望着那张白纸,岿然不动,指腹抚摸着氅上的短绒,并没有要提笔的架势:“只是不知,同样的主意,吴大人可否向柳佑提及过。若是娶了吴家女就能稳坐帝位,那么谁都可娶你吴家女,又为何偏是我林荆璞?”
大殷亡国前,吴氏便是特殊的外臣,朝廷的调令他们从不?听,他们自然也不?插手?朝中之事。
可如今林殷小朝廷就设在三郡,他们的野心难免日益大了,贪起了权势。林荆璞与皇孙,无论是谁赢,他们都要借此机会,为大殷皇族烙上吴氏的印记。
否则,他们也不?会急着来蹚这一趟浑水。
吴渠见诓不?动他,干笑了一声,神色骤变,气?得拍案而起:“林荆璞,你果然还惦记着那启朝的狗皇帝!”
“惦记?”
林荆璞冷笑一声,那盘干果“噼里啪啦”连同那张白纸全倾翻了,炭火顿时蹿高了数尺之?高,地上的布毯也连着烧了,吓得旁边的姬妾花容失色,尖叫了起来。
吴渠亦被吓了一道,可看林荆璞面色在那火光之?中依旧清冷如玉,更觉心惊难平:“你……”
“我便是爱他,届时也可举兵北上攻剿邺京,取他人头!龙椅是枷锁,我林荆璞既早被你们困在这了樊笼之中,便没有感?情用事的机会,更没什么豁不?出去的,也万万轮不到向他人摇尾乞怜的地步。这是我的宿命,我早认了。”
水波猛地摇动,船身也摇晃起来,外头的雨声猛然大了,却盖不?住他清冷有力?的回声。
吴渠看不?大清林荆璞的神色,可仍不?可否认他长得极美,像极了长相清纯的妖孽,哪怕这美人的浑身风流里?藏着戾气,藏着杀气?!
众人的呼吸声渐重,厅内隐约窸窣有拔剑的声音。
可沈悬的鹰瞳更加敏锐,十支短箭已上弓。
剑拔弩张。
林荆璞却先用袖子放下了沈悬的箭,再看时,他的笑?意已恢复如常:“婚嫁之?事太远了,且变数太多,大人又如何确保吴家女嫁给皇孙,就一定会得宠?你们吴家想要的东西,我即刻便可给你们。”
吴渠也暗中握住了一把弯刀,闷哼一声,警惕道:“柳佑至少是说服了太子妃,将来让皇孙娶我吴家女做皇后!你如今自身难保,随时都要被踹下龙椅,又能给什么?”
林荆璞让沈悬卸下了行囊,从中取出了一枚用绒布包裹住的印章,一把丢给了吴渠:“封你符宝司司长一职,掌传国玉玺。今后我朝之?事,你吴家人皆有批问督查之权。”
吴渠双瞳一瞪,有些难以置信。
他丢弃了刀剑,打开一看,忙慌跪了下来,一时又惊喜若狂:“我……不,臣叩谢隆恩!”
……
水师已急调往西。
林荆璞事后才有些晕船,将早晨喝的酒都吐干净了。此刻他又一人倚在船栏上,吹了吹风,才?好受一些。
不?久后,沈悬跟着走了出来,给他递上了一杯热茶。
林荆璞抿了一口,扭头见他面色不豫,知他还在为玉玺一事而不?甘。
“涯宾,魏绎说得对,那只不过是一块石头,没什么可稀罕的。”林荆璞不?知是对沈悬说,还在喃喃自语。
当日魏绎嘲笑他的事,竟都成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