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公含笑将盘子撤下,又端来水果。可能严曦天生长了一副能讨人喜欢的脸,周公公越看越觉得喜欢,“严大人没事要多来和安殿陪皇上谈谈心,自顾大人走后,皇上许久没如此轻松地与人说说话了。”
“顾庭芝?”严曦无数次听到这个名字了,“皇上很喜欢顾大人吧?”
周公公看看蔺容宸,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严曦兀自道:“若是我,我也喜欢他。”
蔺容宸抬眸,“为何?”
“能为皇上分忧啊!微臣性情愚钝,内无治国之法,外无邦交之力,自然不及顾大人。”
蔺容宸看他一眼,神色晦暗不明,“朕对他的喜欢并非那种喜欢。”
“哪种喜欢?”严曦不解,难道不是君臣的喜欢?
蔺容宸懒得回他的话,又问道:“你的印信还没找到?”
“哈?”这话题转换的也太快了。
蔺容宸起身取来那副《湖心亭观雪》,展开在严曦面前,“这里少了枚印章。”
“这个啊!早上走得急,忘了带。”他从怀里摸出缺了一角的印信,“刚才回去特意拿了,微臣这就补上。”盖完后,将印信乖乖呈给蔺容宸。
蔺容宸望着手中缺了一角的印信,一时天旋地转——这是他去苏州那年,送给一个小乞丐的,如何会在严曦手里?
莫不是那小乞丐……就是眼前这个人?
蔺容宸赶紧灌了几口茶,冷静一下。还没等他再细问,便听严曦道:“这印信是家父留给微臣的遗物……”
“噗……”一口茶悉数喷在棋盘上,“咳咳……咳……你说什么?你父亲的遗物?”
“嗯。”严曦点头,不明白蔺容宸怎么能吃惊到这种程度。
蔺容宸捂脸,这得是多大的误会?“你看清楚了,这真是你父亲留给你的?”
“是!”这印信他随身携带多年,闭着眼摸一下都能认得出来,哪里用看?
蔺容宸沉吟片刻,道:“你从前是做什么的?”
“从前?皇上问的可是没认识祖父之前?”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叫严曦很是疑惑,以前的身份他很难启齿啊!
“未认识太傅前,你可在苏州?”
严曦颇难为情地如实回禀:“那时微臣在苏州以讨饭为生……”
乞丐,印信……单凭这两点足以说明当年的那个小叫花子就是严曦了。不过他为何说这印信是遗物?
蔺容宸道:“朕问你,那印信可是你父亲亲手交给你的?”
严曦迟疑了一番,“这倒不是。微臣十四岁时被人打伤,醒来后就失忆了。身上无半分银钱,唯有一条流苏和一方印信。兄长说那条流苏是我母亲的遗物,但他也不清楚印信从何而来,我猜那印信应当就是我父亲留下的。”
原来他离开姑苏之后,严曦还有这般曲折的经历。
蔺容宸抿了口茶,淡淡开口,“建宁三十五年夏,朕受先帝之命送太傅前往姑苏,偶遇一乞儿,相赠银票上百两。”言至此,他抬眼看看严曦,继续道,“那乞儿问朕姓名,欲日后还钱。朕与他约定,来日他高中状元,银票加倍奉还……并赠他一方印信为勉。”
严曦指着蔺容宸,张口结舌,“该不会……该不会,该不会……”
第25章
旧账新算
严曦一连几个该不会, 磕磕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蔺容宸睨了她一眼,兀自道:“印信底刻着‘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侧面篆一‘宸’字。”他将那印信递给严曦。
果然, 字虽极小, 倒能认得出来。严曦当时想着这东西既然不值钱, 他失忆前却随身携带着,定是极其重要的东西。加之他身上有母亲的遗物, 于是理所当然的认为印信是父亲留下的, 他甚至还一度以为这个“宸”是父亲的名讳。如今一闻不是父亲的遗物, 心情甚是复杂!
他关注的重点显然不对。
“吧嗒”一声, 蔺容宸的这一子落得极沉, “如今看来,你考状元也是误打误撞,非是跟朕的约定。”
严曦干笑,“也算殊途同归。”
蔺容宸倒没反驳,反是拿眼瞟了瞟严曦,“就是不知道状元郎欠朕的, 打算如何加倍奉还?”
“这……”严曦挠挠头,这么快就来讨债了?“微臣俸禄不多……”
“想加俸?”蔺容宸提了语调。
“不敢不敢。”严曦只顾着否认, 落错一子, 很是懊恼。“待过个一年半载, 臣定然……”
“一年半载?”蔺容宸将严曦的话重复了一遍,神态十分的闲适,但却令严曦感到一股凉飕飕的冷风吹过后颈。果不其然, 剩下的话再次让严曦领教了其曲解人意的本事。“即便是双倍奉还,那些银两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以严大人现在的俸禄,一年半载就能攒够千儿八百,这是在暗示朕,你能从别处增加收入么?怎么个增加法?受贿还是贪污?”
“……”严曦词穷。他若说用祖父的钱来还债,蔺容宸肯定又要黑脸。苦思冥想了许久,也未想出不让蔺容宸误解的万全之策。
倒是蔺容宸已然为他想好了对策,“不若以身相许……”
“啪”的一声,严曦手中的棋子落在棋盘上。又错了。
“一步错,步步错。”蔺容宸唇角微掀,以拍马难极之势结束了这一局,“你输了。”见严曦半晌还在云里雾里,戏谑道,“严大人在想‘以身相许’这四个字?”
“……”严曦干笑,“微臣不敢。”
蔺容宸悠然道:“刚才的话还未说完。以身相许,为朕所用。”
说话就说话,能不能不要大喘气?严曦提起的一口气终于能安然送出去,回得十分爽快,“臣定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这口气是送出去了,但下一口气又憋在了胸口。“你小朕三岁,今年已有十八,是否考虑过娶亲?”
“尚……尚未。”不是在说欠债还钱的事么?怎么又扯到娶亲上了?相较之下,刚才的那句“以身相许”也没那么让人坐立难安了。
“朕会替你留意。”这句话的意思是你不用找媳妇儿了,朕替你指婚。
“……”指婚这种事谁会愿意,严曦肯定要为了终生幸福稍稍反抗一下,“哈哈……谢谢皇上的关爱。只是……微臣想找能共度一生之人,不敢劳烦皇上。”
蔺容宸的神色瞬间纷杂不明,那双黑眸犹如聚光取火的冰,亮的骇人,仿佛随时能将人点燃。
严曦顿了一下,他又说错了什么?“若万一,我是说万一……我喜欢的是男子,皇上赐婚的话,朝中肯定一片哗然,所以不若严曦自己……”为了熄圣怒,他也是豁出去了。
不出所料,那凌厉的眼神消失不见。蔺容宸望着严曦半晌,竟微微一笑,“也好。”
“……”严曦欣慰,他真的越来越能摸准蔺容宸的脾气了。
雨势丝毫没有减小的迹象,严曦托着腮帮子望着连天连地的大雨,叹了口长气。正想着午饭尚无着落,便见周公公已传膳,他咽了咽口水,应该可以蹭一顿吧?
蔺容宸落了座,拍拍左手边的位置,“过来!”
严曦屁颠屁颠地小跑过去,“多谢皇上。”
周公公为他斟了杯酒,“严大人,喝点温酒暖暖身子。”
严曦将每盘菜都尝了一口,这才端了酒,不曾想手一滑,那酒樽咚地一声掉地上摔碎了。“……”严曦瞪着地上的碎片,不想让他喝也不用选择自尽啊!
“无碍,老奴再去取一个。”周公公转身往外走。
“不必了,去歇着吧。”遣了周公公,蔺容宸将自己的酒樽推给他,“用朕的。”
凭严曦的经验,这个时候不能反驳。他十分顺从地接过酒杯,“谢皇上。”
今日的菜色十分地合他胃口,似乎头一回之后,御膳越来越好吃了。“御厨手艺有长进,皇上该赏他们了。”
瞧他一番风卷云残,蔺容宸的唇畔含了三分笑意,端了严曦用过的酒樽,浅斟低酌。
吃了八分饱,严曦终于顾得上抬头了,瞧见蔺容宸手中的酒樽,面上猛地一红,“皇上,那杯子……”
“无碍。”蔺容宸不甚在意,放下筷子,“若吃饱了,去榻上躺会儿,待雨停了,朕让周公公叫你。朕还有一堆公文要处理。”
于是,严曦腆着肚子在安和殿走了几圈,困意来袭,便趟龙榻上小憩了。迷糊间觉得有人靠近,身上随之一暖,醒来见身上多了床被子。
外面的雨早停了,天竟也黑了。蔺容宸还埋首在案牍中,与他入睡前的姿势毫无二致,想来是太忙,忘了叫他。严曦伸了个懒腰,坐起身。
蔺容宸的头顶仿佛长了双眼睛,头也没抬道:“给朕添杯茶。”
严曦环视一圈,殿里空无一人,钱公公不知去了哪里,想来这话是对他说的,便起身添了茶。
该回去了,今日一天都耗在了安和殿。他还未开口,却听蔺容宸道:“你觉得常潇如何?”
“挺好。”严曦随口回了一句,待明白蔺容宸的意思,问道,“皇上想重用他?”
“不可?”
“那倒不是。听说他一直想考武举,保家卫国……”
“哦?”这事蔺容宸倒真不知道,“如此说来,他还是文武双全之人?”
严曦并未因常潇之前对他的种种敌视而说出有失偏颇的话,十分中肯地评价道:“常潇嫉恶如仇,一身正气,若能得以善用,定是云楚又一中流砥柱。”
这番话恰巧被周公公领着来面圣的常潇一字不差地听了去。他面上一红,竟觉着自己跟严曦一比,实在是……他站在殿外一时不知改进该退。
周公公道:“常大人,进去吧!”
“常大人?”严曦见到门口的常潇,颇为惊讶地看向蔺容宸。
蔺容宸回之意味深长的一瞥,转向常潇道:“听闻常大人文武双全,可是真的?”
常潇行了君臣之礼,谦逊道:“不敢。臣文不及严大人,武亦是花拳绣腿,不足挂齿。”
“是否不足挂齿,试了便知!”蔺容宸转身将兰锜上的另一把剑抛给他,同时拔了剑,沉声一喝,“出剑!”
严曦见了那剑,忍不住后退几步,数天前,它还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呢。
数十个回合,蔺容宸渐趋下风,他非但没生气,反而异常欣喜,收了剑,长笑一番,连连称赞,“好!好!没想到常大人竟是这般佼佼不群!即日起,朕将你派往御林军,由赵珣亲自教授,莫要让朕失望!”
仿若拨云见日,常潇喜上眉梢,叩头拜谢,“多谢皇上成全,臣定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这已经是他今日第二次听到这番话了。“听闻两位爱卿之前有些嫌隙,不若在朕面前握手言和,如何?”
常潇窘道:“是臣之前对严大人有所误解。”
严曦摆摆手,笑如和煦春风,“无碍,误会解开便好。以后你我同为皇上效力,还要相互扶持才是。”
“严大人说的是。”常潇又行了礼,“臣先行告退!”
严曦看着他的背影,摸摸鼻子,“皇上特意叫常潇来,是让臣与他和解的么?”
“不是。你想多了。怎么可能?朕会这么闲?”蔺容宸撇个干干净净。
严曦茫然,“那皇上是如何知道他与臣不和的?”
蔺容宸白他一眼,“你在这宫里有什么事是朕不知道的?”
“……”严曦咋舌。“难道皇上在派人监视微臣?”
“监视?”蔺容宸挑了挑眉,以示不悦。
“微臣的意思是……皇上这般关心微臣,微臣实在是受宠若惊,愧不敢当。”严曦觉得他最近越来越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了。为了哄蔺容宸高兴,简直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
蔺容宸低笑一声,对他道:“你只要安安分分的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朕自然不会约束你太多。还有,离符卓和他的党羽远一点。你若实在无聊,可以找何大人下棋,当然,也可以来面圣。”
找何舒月还行,找蔺容宸就算了吧!他绝对会时时刻刻被碾压着,而且是被踩在脚下,来回搓几下的那种碾压。郁闷的是,他还不敢有意见。
“多谢皇上体谅。”严曦笑成一朵花。
“嗯,天色不早了,回去吧!”蔺容宸终于愿意放他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