抿抿唇,李星稀终是只能词穷,并且不好意思地挤出两滴再普通不过的墨:“好看。”
兰渐苏前一瞬还认为他说的是飞星好看。
后一瞬,李星稀便在兰渐苏脸上飞快吻了一口。
兰渐苏懵了懵,看向李星稀。
李星稀低垂下头,眼神小心翼翼抬起来:“蓝大哥,我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你。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兰渐苏微愣,失笑道:“小孩子,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我不小了,一点也不小。”李星稀努力为自己的年龄争辩,“不过,蓝大哥,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在你面前一直当一个小孩子。”
兰渐苏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说:“你就是一个小孩子。”
李星稀摸着头顶笑嘻嘻没说话,手指抬得非常高:“你看,飞星又来啦。”
*
兰渐苏这晚没离宫。
夜半他坐在御花园的会仙亭里,旁边跟着李星稀。李星稀今早随他父亲一起入宫,本该替他父亲搬几沓圣上赐的贤书,半途跑了,遇上兰渐苏。
李星稀遇上兰渐苏就移不动步伐,这个说法没夸张,也没冤枉他。他甚至不知道兰渐苏想做什么,愣是跟兰渐苏转悠到现在,然后一起呆坐在冷冷清清的御花园内。
李星稀抱住肩膀颤了颤:“蓝大哥,我们要在这里坐到什么时候?好冷啊。”
兰渐苏脱下外袍顺手挂到李星稀身上:“在等一个人。”这么说不是很妥,改了口道,“应该不能说人。应该也不止一个。”
丑时,宫里的灯火几近全熄,守卫从东宫巡到西宫,在御花园门口转了两圈,巡回去换班。
御花园外鸦雀无声,天黑得像没被劈开的混沌。
李星稀把兰渐苏给他的外袍裹起来,挨着兰渐苏取暖。
坐在皇上常坐的这个位置,看流音阁的视角极佳,能将流音阁整个舞台收入眼中。
乌云将月亮最后一点发亮的边角也盖起来,流音阁蓦地亮起一片幽绿色的光。兰渐苏感觉胸口的梳头屏发热,取出来看。镜面并无什么反应,不过它背后雕刻的八瓣梅,伸出三根针,一根针针头下沉,一根针转而不停,一根针半浮半沉。
沉针有冤死,转针有怨灵,投针有哭坟。
此地有坟。贵为皇宫,竟藏有坟墓。
坟内有阴鬼出来活动,不止一只。
流音阁上一个女人的身影,闪消间逐渐清晰浮现。一身串珠洁白似冷香雪梅的礼服,脸蒙流苏纱,抬手揽下明月光,腰肢盈似蜂,每一步舞姿都在流溢芳香。
台底下,坐满阴鬼,一动不动看台上的女人跳舞。
兰渐苏问:“你看到了么?”
李星稀茫然:“看到什么?我什么都没看到。”
“你拿着这面镜子。”兰渐苏把梳头屏交到李星稀手上。
李星稀拿住梳头屏后,抖叫了一声:“那……那里有人在跳舞,还有好多人在看……”
御花园外忽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嗓音:“清笙,清笙,你来了么?是你来了么?”
皇上贴身太监捏着鸭嗓:“哎哟,皇上,您当点心。”
兰渐苏闻风,立马带李星稀躲到一棵树后。
皇上穿着睡袍,像只老蛾扑飞进御花园内。他手指指着流音阁上跳舞的女人:“你看,是不是清笙回来了?她回来了,她便在那儿,在那儿跳舞给朕看呢。你看不到吗?”
太监朝皇上指的方向看了两眼,抖抖肩道:“哎呀皇上,顺德娘娘早殁了,那儿什么都没有啊!皇上咱回去吧,啊。”
他小心要去搀皇上,被皇上一手推开。
“混账!”皇上呵骂太监一句,颤着身体来到会仙亭内,拾掇袖子端坐下来。
太监无可奈何叹出一口气,将提着的披风披到皇上身上,默默站立在皇上身边。
黑夜中,他们二人剪影似的身影静止不动,皇上凌乱的发丝在冷风中浮动,像伫立在幽暗之境里的鬼魅。
兰渐苏和李星稀忘记入口是怎么找到的,头一抬,周围便已是暗室森寒湿黑的通道。兰渐苏深知他们的“忘记”不是偶然。那些东西给了他们道路,他们才进得来,这证明那些东西很想让他们进来。那些东西不让他们记住入口,这证明那些东西暂时不想让其他人进来,也有可能是不想让他们出去。
考虑到或许是后一种可能,兰渐苏带李星稀走在这条道路上,不由不寒而栗。
暗道里没有一盏烛火,以它的氧气含量来看,烛火亦撑不了多久。烛火撑不住,他们便跟着撑不住。所以燃烛火也并不是什么好选择。
所幸的是,这个梳头屏功能齐全,进坟能当罗盘,还能当手电筒,黑暗中发着明澄澄的光。
李星稀捧着梳头屏照路,黑长曲折的暗道上,嶙峋白骨趴伏在地,呈往外爬的姿势,她们身穿宫装,散乱的头发隐有侍女发髻的形状。就是宫装版本老了些,应是十几年前死在此处的宫女。
兰渐苏大概断定,白喇公主是在这里被上的身,这里的景象同白喇公主说的一样。
想起白喇公主,兰渐苏的头不禁发痛。
他和醒来白喇公主说,想活命就不能把进过暗室的这个秘密说出来。
白喇公主看着他犯花痴,两手撑着脸花痴地点头,花痴地说一切都听兰渐苏的,她整个人都可以是兰渐苏的。她硬是管他喊梦里情郎。这一切,归功于沈评绿当初那一通骚操作,令没昏迷全的白喇公主梦醒后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春梦,而春梦的主人公是她意识模糊中看见的兰渐苏。
少时还挺羡慕《天龙八部》里的虚竹,春梦做着做着就天降公主老婆。现在兰渐苏才发现,不能说虚竹心里不苦。
走出暗道,是一间石室。石室布置得和地面上的宫殿一模一样,绘山水花瓷桌上,摆放数年未食而发黑的糕点。家具布局与妃嫔宫殿大同小异,仿佛有一位娘娘在此居住。
李星稀揉了揉眼睛,问兰渐苏:“前面那个影子是什么?是人吗?”
兰渐苏远远见一个人影浮在上空,从左边的过道飘过来。
“这地方哪有人?那东西明显是鬼。”
李星稀颤抖了一下:“鬼……”
“有什么可怕的?”兰渐苏说,“鬼比人好应付多了。”
眼看那“鬼”离他们越来越近,兰渐苏知道不阻止不行。
他画了一道符,向那只“鬼”飞过去,贴在鬼的面门上。
“鬼”毫无反应,继续向他们飘来。
兰渐苏懵了懵,心道,好厉害的鬼。
他又画了两道劲猛的符,分别飞贴在“鬼”的两肩。
那东西稍微停了一下,却又接着慢悠悠地飘。
四张、五张、六张,兰渐苏确定已经快把那东西全身都贴满了,虽明显可见那东西飞的速度缓慢了些,却还是未被完全降服住。
兰渐苏拉上李星稀的手腕,转身朝着一个通口:“快逃。”
他们急走。
他们越走越快。
他们跑起来。
李星稀一路跑一路喊:“元始天尊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太上老君……”
兰渐苏说:“在这里你求神明没用,这是坟墓,这不是神明的地盘。”
李星稀哭兮兮一张脸:“那不然在墓里是谁的地盘?”
兰渐苏安静想了想:“张起灵救命啊!”
老
49 第四十九回 阴宫娘娘神仙貌
跑到另一间石室,停下脚步,李星稀和兰渐苏各自喘气。
李星稀本来有功底子,跑这么点路还不至于喘得这么凶,但石室内氧气缺乏,加上恐惧过度,一段路跑下来,他便喘得比兰渐苏还厉害。
他们回过头,发现那只“鬼”飘乎乎浮飞来,停在走道口。
李星稀摆手说:“我喘不上气了,不想跑了。”大喇喇蹲在地上,略有生死听天由命之意。
兰渐苏决心好好去和这位鬼兄弟鬼姐姐讲讲道理,所谓道理都是人类创造发明出来,尽管鬼不吃这套,也需要去尝试创造一下鬼理。
走到这东西面前,兰渐苏呆住。
眼前的东西,一个纸人。贴满他画的符咒的纸人。
一开始纸人兴许是被阴风吹动,浮到他们面前。后来他们跑步,带起风,这只纸人便顺着风流一直飞过来。
虚惊一场。被一个纸人吓得到处跑,传出去比在盘羲山上被摄政王的走尸追着跑还丢人。兰渐苏拍了拍那纸人的肩膀。能把人差点吓得魂飞魄散,也是这纸人的本事。
没来得及去观察主室,发现解除生命危险,李星稀又好气又好笑地碎碎念了两句。梳头屏照光,在这主室里打起转。
和这间主室比起来,方才那间石室像休憩房,而这一间是大堂。
堂中奉着一尊女人的石像,两手交握在一起,双眼平平看住前方。
兰渐苏和李星稀绕着这尊石像转了一圈,可以断定,这尊石像,便是这座墓的主人。但,到底是谁有这样的地位,能在皇宫底下拥有墓室?
“你说他是什么人?”兰渐苏问李星稀。
李星稀摇了摇脑袋:“不过我看得出来,她一定是个美人。”
一个苍老的老妇音在他们身后响起:“这是顺德娘娘的石像。”
转过头,两人看见一个赭色宫装的老嬷嬷,僵挺站在眼前。
李星稀颤抖几下,躲到兰渐苏身后。
老嬷嬷轻轻飘过来说:“不用怕,我是这殿里的管事嬷嬷,死了十几年了,不会害你们的。”
死掉的时间和会不会害他们,并没有合适的公式能够连接。但兰渐苏还是选择相信她,因为要害他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顺德娘娘?”兰渐苏问。
老嬷嬷掀掀她肿皱的眼皮:“怎么,你们都不认识顺德娘娘吗?”
兰渐苏回答:“我知道淑蕙娘娘,容慎娘娘,宝仪娘娘,和清娘娘。皇上的娘娘多不胜数,但这顺德娘娘,从没听说过。”
老嬷嬷看向李星稀。
李星稀摇头:“没听过没听过。”
老嬷嬷拧起眉头:“真是奇怪,这宫里怎么会有人不认识顺德娘娘。”她自言自语,“那顺德娘娘,是艳冠群芳,倾国倾城的第一美人呢。多少男人为了娘娘死,为了娘娘发疯,连皇上都为娘娘痴迷……”
兰渐苏道:“没有可比性,咱皇上经常疯疯的。”
老嬷嬷没理会兰渐苏,埋头嘟嘟囔囔:“怎么能有人不认识娘娘的,谁还不认识娘娘啊,才过去十四……十五……年,怎么就都忘记了……”
她只顾念她的,兰渐苏兀自打量这座石像。
石像上的女人,的确从面廓便能看出貌相不俗。如若这个雕塑师神韵抓得准,那么她还非常有气质。而后引起兰渐苏注意的是石像的衣服。
她的服饰看似与宫中妃嫔的宝缎锦服无异,实则许多处细节都彰显不同。她的衣领非汉人服装解构,领沿镶了一排串珠,袖口绣有扶桑花。宫里的娘娘从不穿有这种花纹的服装,她们认为“扶桑”谐音“服丧”,寓意不吉。而关外一些民族,则以这种花为吉物。
兰渐苏想罢问嬷嬷:“她不是中原人?”
“是啊,宫里的中原娘娘只会勾心斗角,哪有这魅力。只是长得漂亮,又怎么会俘获这么多男人的芳心?我们娘娘品性良淑,心口如一。不像其他娘娘那么张扬跋扈,虚与委蛇。她和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用眼泪和虚话来博取同情,再背地里对你施以狠手。
“奴婢在宫里这么多年,虚伪的主子实在看得太多,会写点文章说些漂亮话人人都是‘菩萨’似的主子。可像顺德娘娘这般真性情的主子,还是头一回见。她们常编排娘娘装顺柔,矫揉造作,那都是胡扯,咱们娘娘顺柔时是真顺柔,与下人也玩得开着呢。哪似她们呀,满口仁义道德,我佛慈悲,实际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无耻至极。”
老嬷嬷滔滔不绝,一口气说了许多。
兰渐苏乍一听感觉口吻熟悉至极,下意识答:“踩一捧一大可不必。”
老嬷嬷张口问:“啊?你说什么?”
兰渐苏捂了捂嘴:“抱歉,以前的习惯,还没改过来。嬷嬷,这地方是按哪里建的?我怎么没见过?”
“你当然没见过,原先顺德娘娘住的宫殿,是圣上特意为她建的,建在宫外的山园里边儿。咱们娘娘爱听戏,圣上年年给她送伶人去。娘娘虽然不喜欢圣上,但对那些伶人都好得紧。”老嬷嬷说罢唉声叹气:“不过正因顺德娘娘不住在宫里,心思太单纯,才会被人杀害。”
李星稀张大眼:“这位美人娘娘,是被人杀死的?”
老嬷嬷飘到堂屋左侧,手指在地面上比划:“当年,当年便是在这个地方。” 她指的“这个地方”,自然不是石室的这个地方,而是被这个石室复制的那座顺德娘娘宫殿,与之相同的这个地方,“娘娘被几个人按住。那两个人,说要看看娘娘的心,然后便拿刀割开娘娘的胸口。血流了好多好多,娘娘好久才死去。那个人拿起一颗珠子,塞进娘娘口中,又叫人把娘娘的嘴缝起来,这样她的鬼魂才不会说出实情……还说娘娘的衣服太明显,得脱掉她的衣服……下人们那时和娘娘玩捉迷藏,全部躲在阁楼上。那两个人进来后我们都不敢出声,便这么看着,亲眼这么看着……当时,还有年幼的旻文公主。正因为要护住旻文公主,我们才全部不敢出声。否则娘娘对咱们这么好,哪有看她被害的道理?
“当年旻文公主才四岁。我还记得,那天,她是被奶娘抱出宫来找顺德娘娘玩儿。她的生母与顺德娘娘素要好。娘娘遇害的时候,我们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叫出来,才让她免于一难,否则,她必定也要被那两个人毒害。”
兰渐苏迫不及待问:“那两个人是谁?”
“那两个人,那两个人是谁呀,我怎么想不起来……”老嬷嬷突然抬起脸,阴恻恻发笑,眼睛眯起来的缝空黑一片,弯起的嘴像凿出来的月形窟窿,“我先送你们出去,先送你们出去好不好?这里头没气儿了,你们再待在这里,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