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渐苏顿了顿,说:“好。”
老嬷嬷走在前头:“来,你跟我们来。”
兰渐苏和李星稀跟在她后面,李星稀小声说:“这老嬷嬷人真好。”
穿过几条狭窄的暗室,老嬷嬷指着前方一段黑不见底的路:“你们沿着这里走,便能找到出去的路。”
兰渐苏道:“我们知道了,谢谢嬷嬷。”他牵住李星稀的手臂向前走,走得并不轻松。
李星稀不明白地问:“便这么走了?我们不问她那两个人是谁?”
兰渐苏越走越快,低声道:“待会,无论她说什么都不要回头。”
李星稀摸不着头脑:“为何?”
梳头屏后面的针开始急速旋转。
兰渐苏抓紧李星稀拼命往前跑。
只听,那嬷嬷的声音,在他们身后沙哑喊:“等一等……等一等……”
李星稀说:“蓝大哥,那嬷嬷在叫我们。”
“别回头!”
“等一等……!等一等……!”老嬷嬷的声音紧紧追上他们,喊得越来越急切,“我告诉你们,我告诉你们那两个人是谁,等一等。”
这时,好几个女人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她们都在喊:“等一等!等一等!”
李星稀感到肩膀一痛,喊道:“蓝大哥!”
兰渐苏从怀里抽出一张符,闭眼转过身,将那符飞了出去,将要扑上来的女鬼踹开。
凄厉的叫声响彻暗室,绵延不断。
兰渐苏带李星稀往前奔跑,跑上无尽长的长梯。
眼前终于出现一扇石门,不过石门完全封死,他们撞了两次也没撞开。耳听后面那些鬼唳逼至,兰渐苏咬破手指,在自己与李星稀身上画上“穿墙咒”,二人闭眼冲出石门,方重见光明。
天已亮了。他们站在流音阁暗阁内。外头太监催促宫女打扫,班主催促伶人练功的声音,混着清晨露味的空气,萦绕他们身边。
那扇石门与暗阁的墙壁为一体,密无缝隙,而壁前还有杂物做掩盖,全然不易让人看出。
李星稀拉开衣领,肩上一片极浅的青痕。
“方才那嬷嬷抓的。”李星稀委屈地看兰渐苏,仿佛在向他乞求安慰。
兰渐苏取出一瓶掺符灰的药膏,替李星稀擦在淤青处。
“我不明白。”李星稀说,“那嬷嬷分明好意给我们指了路,为什么后面像要害我们一样?”
兰渐苏道:“很多枉死的鬼,他们三魂是善良的,七魄是恶的。所以你很难分清她们什么时候善良,什么时候恶。她们被困在那里太久了,不能投胎,不能出来。每个人都想上我们的身走出来。”
李星稀说:“这么一想,她们也很可怜。”
兰渐苏收起药膏,道:“倘若有机会,把她们的尸骨送回她们各自的家乡,只要回到家乡安葬,她们就能投胎。不然,她们就只能一辈子是孤魂野鬼。不过,宫里的孤魂野鬼,又何止这一两只。”
50 第五十回 执着一念
人人都说太后快死了。
她所闭居的禧年宫,终日散发死气沉沉的病丧之气,无休无止的咳嗽,像那串被她扯断的佛珠,在地面连续不断跳跃,即便到深夜也没有歇停的时候。
肺痨对他们来说本是不治之症,不过自从宫里来了莫何墩,许多不治之症,都被打破规律,变得能够治一治。
被奉为神医的莫何墩为太后诊治多日,最终在诊书上写下“回天乏术”。宫人唏嘘的同时,感慨莫何墩中文进步不少。
太后的病症已不单单是肺痨那么简单。上次附太后身的女鬼,吸走了她大部分阳气,把她往“快死”的这段路程上推进了几大步。
莫何墩治不好太后。
人们说中西结合,科玄交流,方能共同进步,实现发展。
皇上认为有理。让洋医、太医一起去治太后科学上的病症,让几个道士去给太后做法还阳。
那几日,浓浓药味笼罩禧年宫,整座禧年宫如同浸泡在中药渣和西药瓶底下。还有各方道士来做法留下的烧符味,油盐酱醋柴米味。
终于太后受不了这混乱的声音、混杂的味道,叫他们都滚,不滚就把他们做成人彘泡酒。几个洋人、太医、道士,一日内手抱屁股灰溜溜滚出禧年宫。
之后,太后下令,禁止任何人再踏入禧年宫内,皇上来也不例外。禧年宫彻底陷入沉寂,只有那愈发枯哑的咳嗽一日复一日增长。
兰渐苏来到禧年宫,戴面纱的太监把他拦在门外。
他把那块刻有太后旧名的靛蓝宝石掏出来,叫太监拿进去给太后看。跟着,兰渐苏成为禁涉令下,第一个踏进禧年宫的人。
禧年宫内的药味比在殿外闻到的还重,排水渠内淤积结成泥块的药渣子。
太后寝殿内,一条白纱幔围过凤榻。纱幔后一个萎缩的影子,手臂像树枝干细,头发是长在树干上的柳条。
宫人皆穿医布服,口遮面纱,一碗热药捧在手上不敢送去。
太后抬起那只枯杈般的手,拉了拉稀疏的头发,唉出那一声时,咳嗽似凶猛的浪水喷涌。她犹如一张老宣纸,风吹两下就会破。
兰渐苏问端药的宫女:“太后不愿喝?”
宫女闭眼点了点头。
兰渐苏想,就像翊王说的,太后的躯体还活着,心是早已经死去了。
一样是被鬼附身,白喇公主喊的是“救我”。一般正常人喊的都会是“救我”、“救命”。可太后当初只是喊“把她赶走”。太后自那时便没打算活。
太后侧过头,望了眼站在纱幔外的人影。她抬起那块靛蓝宝石,爱惜地攥在手里:“这块石英,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兰渐苏道:“是我一日在宫里的地缝里捡到的。”
太后感叹道:“它丢了好些年,居然能叫你捡到,看来也是缘分。”
兰渐苏捧过宫女手中的药,递上前去道:“太后,先把药喝了吧。”
太后虚弱地摆手。
“苏儿,有一些话,哀家需要和你说。”太后说,“你要好好听着。”
兰渐苏点头“嗯”了声。
“哀家知道,你怀疑你母妃的死,一直想找出你母妃的死因。虽然哀家一向不是很关心你,可如今,还是需提醒你一句……你听哀家的劝,不要再查下去。
“可能你会怨,怨你曾贵为皇子,如今却沦为藩王庶子,会怨你父皇将你摒出嗣谱,让你与这大沣的江山无缘。但苏儿,你要相信哀家,这是最好的结果。”
兰渐苏没有回答他,眼神在犹豫。这个犹豫,不是犹豫是否要听太后的话,他绝无可能听太后的话不去查这件事,而是犹豫该怎么回应太后。
太后似残破的老烟囱,不住咳嗽。压下这阵咳嗽,她接着道:“不要改变它……你要接受这个结果。不要怨,不要争,也不要再查。你做不了大沣的皇帝,这是你的命,你不能强求。”
兰渐苏说:“我从没想过做皇帝,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真相。”
“真相?真相是什么?”太后的话掺杂那些被她倒掉的药渣味,每一句都很苦,很没用,又很有价值,“每一件事,都有一个因,因之后还有因,因果永无止境。安于现状,才是最好的。”
兰渐苏一言不发,他将被风吹起的纱幔重拉上,跟着去关上没关紧的窗户。走回来后,他默思很久,方说:“太后,我想最后再问一个问题。”
太后抱起被子底下的汤婆子,呆呆凝望床架:“你问吧。”
“盘羲山。”
太后的神态不起变化:“盘羲山,怎么了?”
“太后你可曾去过盘羲山?”
太后道:“自入宫以后,便不曾独自出门游玩。那盘羲山,并非宫里会前往之地,自然从未去过。”
“那你……你最后一次见摄政王,是什么时候?”
太后缓缓低下头,嘴角痛苦地颤动:“我已忘记过去多久。那年姜大人离世,哀家偷偷命人带他的尸身运回滇南安葬。那最后一程,哀家没能亲自去送,至今想来,痛悔不已。”
兰渐苏听罢久久安静,道:“我明白了,太后,你要好好保重身体。不为你自己,也为……也为王爷。”
太后像有听进去,又像没听进去:“哀家知道了。”
兰渐苏相信盘羲山上的那具女尸,便是已故的顺德娘娘。顺德娘娘不是中原人,常穿有她民族特色的服饰,是以凶人埋尸时发现这点,才会脱掉她的衣物。
若太后未说谎,她不知道和盘羲山有关的一切,不知道摄政王的尸体还在京城,那么顺德娘娘的死,和她没有太大关系。
只是奇怪了摄政王的走尸,为何会在盘羲山上守阵。
可这些,还全部是兰渐苏的主观猜测。事实也没任何证据证明此事与太后全无关系,人活越老便越精。她是太后,上届宫斗冠军,这得是刻进DNA里的精。她同样可以为了不让兰渐苏继续深查下去,而说那些话,演这场戏。这便让兰渐苏内心更瘙痒。
没过两日,禧年宫的太监悄悄来找兰渐苏,说:“太后想见你。”
兰渐苏心里对太后有提防。然而,这线提防,这次见到太后,不由逐渐软化。
太后真的快死了。躺在榻上,发丝全白,瘦成枯柴,一双眼睛连睁开都很困难。
兰渐苏让宫人快去叫太医,宫人却只会流泪和摇头,没一个肯动。
“你不必喊了,哀家要他们不许去。哀家这个样子……不想要任何人看见。”太后向兰渐苏招了一招手,“苏儿,你走近些,哀家要和你说话。”
兰渐苏走到太后病榻前,一膝半跪在地,执住太后的手。所有人都怕太后的病,怕会被传染,唯独他不怕,没有分毫迟疑地不怕。
太后艰难地笑了笑道:“这么一看,你和姜大人,有那么些像。”
兰渐苏道:“太后,你有什么话,尽管和我说吧。”
“苏儿,我知道,你不信我。可你一定要相信,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你好。但你打心底地对我提防,我也不再和你多说了。”
兰渐苏微低下眼帘,看见太后抓在他手背上的那只干白爬斑的手,内心的提防,渐掠过丝愧疚。
“我快不行了。”太后握紧兰渐苏的手道,“临终前,有一事……有一事我要拜托你。”
握太后的手,就似握住一双竹筷,瘦得只剩这么些骨。兰渐苏说:“太后,你说吧。我……孙儿听着。”
“我死后,你为我做一场法事,为我的灵魂引渡。”太后欲死寂的脸,燃起点点期盼的火,“让我,让我见到姜大人好不好?”
兰渐苏张了张口,哑住。摄政王魂飞魄散,根本不可能转世投胎。要她见到摄政王,这怎么可能呢?
他怕伤了太后的心,便说:“万一姜大人已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你可能便见不到他。”
太后摇头道:“不会的,他等不到我,绝对不会过奈何桥。我们约定过,有朝一日,哪一个人先去了,就要在三生石旁等着,等着对方。不等到,就绝对不走。”她一遍遍问兰渐苏,“好不好?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兰渐苏转念想,凡事皆有奇迹,兴许地府现在的科技比较发达,能把魂飞魄散的冤灵重新收集回去。那也不是没有再见到摄政王的可能。
半晌后,兰渐苏道:“好。孙儿答应你。”
太后脸上笑开来,如同皱掉的干花又一次盛开。但转瞬,这束“干花”再度皱巴巴地衰下:“可是哀家……哀家现在这么老,这么难看,他会认得哀家吗?”
兰渐苏道:“姜大人爱你,他一定认得出你。”
太后摇头说:“不,不,我不能让自己这个样子去见他呀……苏儿,你和我说,应该怎么办……?”
兰渐苏安静了一会儿,说:“这世上,能让容颜重生的法子,只有枯肉重生。但要枯肉重生,需受万刃削肉之苦。且此事违背天理,下一世太后便为草木,不能再投胎成人。”
太后不假思索道:“好。你帮……咳……帮一帮哀家。”
兰渐苏在梳头屏内见过太后年轻时的模样。这七日,兰渐苏居禧年宫,他给太后喝下药,让太后好好睡一了觉。而后,替太后削肉,生肉。
七日后的傍晚,夕阳打薄窗。橘黄的一层光打在太后的病榻上。病榻旁,站满禧年宫宫人,连外头扫地的小宫女也进来站着。他们均很安静,呼吸也是轻柔的。
太后在夕阳光下苏醒。兰渐苏摘下缠在太后脸上的纱布,捧来铜镜,照与太后看。乌丝瀑发,圆润的脸,晶石般的双眼,太后十四岁的容颜,映在铜镜内。
太后指着镜子,眸光活亮起来,笑起来有少女的甜:“是胡禧儿啊……这是胡禧儿啊……”她忽然红起眼眶,流下泪,“是父亲和娘亲最想见到的禧儿啊……”
兰渐苏手颤了颤:“太后……”
她问兰渐苏,问服侍榻边的太监:“哀家这样……哀家这样好看吗?”
太监抹掉眼泪,猛点两下头道:“好看,太后您是这世上……这世上最好看的人了。”
兰渐苏笑了笑道:“胡禧儿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这世上,没有人比胡禧儿好看了。”
太后望着铜镜,捧住自己的脸,红着眼眶笑:“那哀家去见他了……”太后眼里的神彩逐渐暗淡下去,细声喃喃,“我去见他啦……去见他啦……”
51 第五十一回 本王就是那样的人
武康二十三年,阴历九月,秋,太后病逝。
人人说快死了的太后,终于是死了。
大丧之礼,宫中前后忙碌了四十九天方结束,举国同哀。一年内死了个大将军,又死了个太后,大伙儿都在问“武康二十三怎么了”,哀起来比往年还沉重。
皇帝辍朝七日,为太后守灵。皇室人员来去都穿用细布做成的素服,宫人着白装。霎时间整座皇宫像提前步入冬季,左一片右一片挪动的雪白,入眼皆为素色。
宫中忌荤三月,此为规矩。以致修筑北殿的工人因营养不良,从架子上掉下来摔骨折。皇帝迫于无奈,百忙之中抽出几个人送断腿工人回家养伤,又到宫外张贴招工令。忙碌之外又多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