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到时候后悔,不如事先便理清楚真正的感情。兰渐苏并不希望沈评绿在情感上栽他这个跟头,也不希望自己跟着栽跟头。
沈评绿动了动嘴唇,问:“西北关,你当真要去吗?”
兰渐苏点头:“嗯。”
沈评绿欲言又止。本想很肯定地告诉他,现在清楚了。他的父仇,要报也该报正确人的。无论兰渐苏是否鬼刀宗传人,他父亲的死都和兰渐苏无关。他难得看得这么通透,难得这般明白,他就是想要兰渐苏,想要这个人,想要这个人的心。
一瞬的犹豫,沈评绿没将心里话说出来。心道:算了,他当真要去西北关,便让他安心去处理那里的事务。
平了一气,沈评绿道:“好,我冷静想你的话,你也要好好想想我。等你回来后,便把你的心意告诉我。”
兰渐苏允了他。
“在下现在,只有一事恳求相爷帮助。”
沈评绿知他所求:“你放心。你既然舍不得杀浈献王和夙隐忧,我出去后不会将此地告诉任何一个人。”话罢低声喃喃,“我难道不怕你恨我吗……”
兰渐苏脸笑开:“我信相爷的为人,多谢相爷。”
沈评绿目光在他身上留了良晌,道:“你出发那日,我无法为你送行。”从袖子内摸出一把铜管木托的洋枪,洋身烫有银花纹的工艺。沈评绿将这洋枪递到兰渐苏手上,“这洋枪,先前从洋教士那里得来的,你拿好它。”
兰渐苏拿在手里的洋枪,浑觉重了:“相爷……”
“我走了,等你回来。”沈评绿话间不拖泥带水,径自走了去。
山雾聚拢,他淡衣的背影,在漫雾的长草地上,隐了又现,现了渐隐。逐步地远去。
*
傍晚,火霞在天边漫开,烧了半边的天空。
兰渐苏坐在亭子内,把玩着手里的洋枪。
西北关,距此地千里开外。原是大沣最难管辖,最易失守的领地。当今圣上继位扫荡楼桑后,便加强了西北的固防。大沣镇北的西北军,足三十万精良,无战乱时皇上直管,眼下让韩起离统管。
可那里现在除了军队,称得上是千里不毛,荒无人烟。兰渐苏此次前往,凶险颇多。
“主子。”静闲雪的影子,倏忽飘闪在亭子下。
“小雪。”
“奴婢在。”
“你当初说,你养父告诉你,只要见到有青狐刺青的人,便是你主子。”
“是。”静闲雪诚实地点头,“养父生前给奴婢的遗言,便是找到主子。”
“你养父已经过世了?”
“五年前便病逝了。”
“那你知道他是哪里来的人吗?”
静闲雪摇头:“不知晓。养父只是教奴婢武功,把奴婢养大,和让奴婢找到主子,其他什么都没告诉奴婢。”
兰渐苏从实际方向去问:“那他说话有没有口音?比如西北那儿来的口音?”
静闲雪道:“他是个哑巴。”
兰渐苏失语地闭上双目。
“小雪,我得出趟门。”兰渐苏道,“是趟远门。”
静闲雪道:“奴婢和您去。”
“不。”兰渐苏说,“你留在这里,保护王爷和世子。九月前我一定归来,若我未归,皇上出宫祭祖那段时日,你将王爷和世子送回浈幽。”
静闲雪迟疑地说:“奴婢知道了。”
静着,又都不言。静闲雪从怀中拿出了一件小物品,呈到兰渐苏面前。
“这是什么?”兰渐苏没接过,瞧着静闲雪掌心上的小物品。
一尊半掌大的铜金佛像,手呈无畏印,手掌上却只有两根手指。佛背背着一枝石花,石茎竖直,花朵瓣儿薄,栩栩如生,恍若真花。
“这是养父生前留下的唯一遗物。”静闲雪道,“他说这是他所在之地的标识。主子拿上,兴许会有帮助。”
兰渐苏接过那尊二指佛,佛像颇重,也只有静闲雪拿起来轻松。他攥着佛像,静静看着。佛身被霞光淋照,似火浴周身。
75 第七十五回 另一只恶鬼
兰渐苏打算明日便出发去西北关,临走前将一袋金子,五行桃花阵的图纸,以及哪里可以秘密采购桃花苗,哪有靠谱又划算的瞎眼聋哑劳动工,一并交代、告知给静闲雪。
兰渐苏要出远门了,可他有个心结解不开。
夙隐忧端来一盘桃子进屋,坐在兰渐苏身旁,慵懒地侧趴在案上,用筷子把桃子皮熟练地剥开。他总嫌桃子皮糙涩,每回都得剥了皮吃。
尖毫点在金表纸上,兰渐苏一个图案左右都没画好,走着神。夙隐忧剥好桃子皮,用小刀切成大小均匀的块状,一块递给兰渐苏。
兰渐苏没接过他的桃:“我不爱吃桃子。”
夙隐忧“哦”了一声,将桃块扔入酒中,直起身子,桃果混着酒喝。
“你在想什么?”夙隐忧目光离不开兰渐苏,离不开他的脸及脸上细微的神情。
“一件小事。”兰渐苏掀掉没画好的金表纸,提起精神,专心致志地画了一长串符。
他起身来到柜前,把之前捏好的几个小纸人取出来,交给夙隐忧,告诉他要是有人进犯,该怎么控制这些片儿薄的小纸人变成傀儡。用完之后,该如何销毁,而不让它们为祸人间。
夙隐忧把纸人抓在手里,手指紧了紧,神情凝重片刻,方道:“你要去哪?”
兰渐苏不说去哪,只说:“很快回来。九月份我带你们走。”
夙隐忧没说信不信,重复问:“你要去哪?”
兰渐苏默了下,告诉他:“西北关。”
“哦。”夙隐忧把纸人收进怀里,伏在案前,继续剥桃子吃。
这回换兰渐苏疑惑地看他,有些不解夙隐忧竟这般平淡。
夙隐忧安静地垂头切他的桃块,低声道:“我只要知道你人在哪里,知道若你不回来,我该去哪里找你就好了。”虽说得轻松,尾音却捎带出不舍的难过,眼眶也一丝发红。
兰渐苏静静望他,坐回他身边,拿过他手中的桃子和刀,道:“我帮你切吧。”
交代过静闲雪,又交代过夙隐忧,兰渐苏方觉这一走可以走得安心。
但那个结,像留在他心里的疙瘩。
他还不知道,杀害顺德娘娘的另一个凶手是谁。
入夜被这个疙瘩硌得睡不着,兰渐苏手往怀里摸去,一空。那装着鸽绿珠子的锦囊不见了。
立即睡意全无,兰渐苏从床上起来,起身在房内来来回回找了个遍,都没找着。他停着回想,回想今日去过哪,珠子会掉到哪。
披了一件外衣,提上一盏不太明亮的灯笼,出屋后穿过幽黑廊道,兰渐苏来到白天去过的草坪。
灯笼低近草地里,兰渐苏低头寻找,不放过一丝洞缝。他相信装珠子的锦囊定是掉落在了这儿。
油纸黄灯笼穿梭在矮草里,忽然撞上一个大屁股。
兰渐苏皱起眉,眼前的大屁股左动右动,衣服上的金丝蟒被撑成怪异滑稽的形状。他认出这身衣服来自浈献王。
“父王?”
趴在草地上的浈献王,慢吞吞把脑袋抬起来,乱糟糟的头发上挂满杂草。
“找到啦!找到啦!”他欢欣地手舞足蹈。一手拿锦囊,另一只手抓着从锦囊里取出来的珠子,将它举高,仰脸瞧看,傻兮兮发笑。
兰渐苏舒下一口气,要去把珠子拿回来。浈献王立刻拿开手,珠子往怀里一揣,不给他。
兰渐苏愣了愣,道:“父王,你把那珠子给我。”
“为什么给你?这珠子……这珠子是我的。”浈献王将珠子牢牢攥住,神情像护食的狗,凶狠得不让人靠近。
兰渐苏无奈道:“父王,别闹了。你要什么?我跟你换。”
浈献王道:“你给我什么,我都不换。”
“为什么不换?”兰渐苏忽悠他,“那只是颗普通的石头,不是什么宝贝。我拿更好的宝贝跟你换好不好?”
“哼。”浈献王嗤笑了一声,“是你不识货,这可是天下罕有的宝贝。你能有什么东西比它更宝贝?”
说是人疯傻了,脑子却清楚得很,还挺不好忽悠。
兰渐苏气到笑,叉起腰反问他:“你怎么知道他是宝贝?我偏说它是石头,不信你给我,我指给你看。”
浈献王不上他的当,嘿嘿笑道:“你想骗我?你骗不到我。它是个宝贝,我知道。因为这是我特意从大方诸岛带回来给柔书做礼物的。我总共带了两颗回来,一颗……一颗我给用下去了,这颗,是给柔书的。”
这时风在草丛里打转。夜里的风,无论在哪个季节,皆渗入肤骨的寒凉。
翘上的嘴角,一瞬垂下,脸上的笑容,顷刻了无痕迹。兰渐苏似忽闷吞了个雷,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浈献王好似没在理会他,捧着那颗珠子自说自话:“可惜啊,我还没来得及送给柔书。柔书她就……她就跑了。她跑得那样快,皇后害怕,怕她把发现的事情说出去,于是皇后就叫人去追她。谁知追着追着,她就跳进了河里,就这样死了……就这样死了……”他边说边哭,脸上流下两行莹泪。转瞬又含糊地胡言乱语,说看见王妃,看见夙倩倩,要去找她们,要跟她们走。
兰渐苏半张嘴,眼前看到的,难以置信的错愕,惊恐,眼睛几乎盛装不下漫上来的震骇。
“你……你……”他支吾半天,万般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纠结做一团。漫长时间后,他才半哑了嗓问出,“你用下去的那颗,用哪去了?”
哪怕真相已明晃晃摆在那里,兰渐苏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认为或许能听到其他答案。
“用哪去了?”浈献王想得极认真,手指在脑袋上挠了挠,“用哪去了呢……”
“哦,我想起来了。”浈献王道,“皇后娘娘她杀了顺德娘娘,我念顺德娘娘待柔书好,把这颗珠子塞进她嘴里送给她,要她下地府之后也有钱财疏通小鬼。可……可皇后娘娘怕她的鬼魂会伸冤,把她嘴巴缝起来,又将她……将她拖到盘羲山去,使阵镇压住她的灵。我那颗珠子,最后倒是没取出来。”
兰渐苏融进月色的冒着冷汗的脸,白得彻彻底底。脑中闪过的是旻文公主那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用这句话,怀疑过许多人,唯独没怀疑到浈献王身上。
可这个人,他疯了,傻了。不管问什么,谴责什么,他都不会知晓。他只会傻傻吐露出真相,犹似说件寻常玩闹事。
兰渐苏艰难地接受下这个现实,眼神复杂看着疯傻了的浈献王:“杀顺德娘娘的另一个人,是你?”
“怎么,狐狸精,你害怕了?”浈献王发出咯咯的小孩子得逞后般的笑声,看兰渐苏脸色越来越青白,才摆摆手,澄清一个玩笑、否认一件小事般地说,“嗐,我没杀她,杀她的是皇后,我没动手!”
兰渐苏又问道:“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杀她?”
兰渐苏到当前才觉察到,他兴许完全小看了整件事的性质。
皇后杀她,他可以理解为后宫尔虞我诈,争风吃醋。但浈献王是为了什么?难道真的只是因为顺德娘娘是楼桑女人?即便如此,即便他们真的容不下这个楼桑女人,真的要她死,那么一杯毒酒,一条白绫,什么方法不比这样残忍的手段方便些?还有王妃。既然浈献王也参与到此事当中,只要王妃肯保守住秘密,皇后完全没有必要置她于死地。后宫勾心斗角的血案不在少数,王妃总不至于发现皇后害死顺德娘娘后便畏惧到跳河自尽。
除非,他们由始至终,为的都是另一件事。王妃所发现的秘密,公仪津死前对皇上说的那两句话,他母妃淑蕙娘娘的死。千丝万缕,仿佛不相关,又像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浈献王嬉皮笑脸的面孔,逐步正经起来。
他一本正经直视兰渐苏,声音恢复如常,却似诱导兰渐苏般讲道:“因为她的心脏,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要是你知道这个秘密,你也会杀她。”
兰渐苏问:“什么秘密?”
浈献王摇头,手指在嘴巴前做了一个封口的动作。他摇着头转过身,步履笨重地往前迈去:“你不是想去西北关吗?你去那里找秘密吧,去那里找吧。”
*
这夜,兰渐苏没睡。是睡不着。
天蒙蒙亮,他便跨上那匹雪白的骏马,在静闲雪的送行下离去。
身上只带了一卷地图,一壶水,几两银子,两件衣服。再没什么多余的。
“快去快回”,这四个字是兰渐苏脑子想的,也是这日早上,阁楼上目送兰渐苏的夙隐忧低声喃念的。
兰渐苏出发前眼皮跳得很厉害,他总感觉这趟旅程不简单。一想,要去的是千里开外的西北,光路费就很不简单。
还有什么不简单,能比得上路费的不简单?
有此觉悟后,兰渐苏眼皮跳得少了。
他快马加鞭往通北大道去,行至青山道,他驭马停步。回头看向响动的树:“谁?”
风静树止,并没任何动静。
兰渐苏冷声道:“出来。”
良久,树上飞下一人。
一身绣春映雪服的李星稀,笑着张脸朝他走去:“到这儿就被你发现了,我还想着,能再偷偷跟久一点。”
“李星稀?”兰渐苏道。
这个浑身都是犯罪因素的小子。从第一天见他起,说要绑他到勾阑,之后私闯民宅,然后尾随跟踪。换做在现代,这小子早被人骂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