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下三名太监迎上来,替兰渐苏披官服,戴官帽。
那重重的帽子,盖得兰渐苏头沉,委实佩服文武百官能将这一大顶帽子顶一辈子。
俩名太监在兰渐苏身上忙来忙去,为他穿戴好官服,第三名太监奉上印信。
兰渐苏迟疑了会儿,将印信接过。
兰崇琰唇角淡弯,道:“天宣上卿大人,从今往后,你便要恪尽职守,竭尽全力效忠朝廷,效忠大沣,效忠朕。”
兰渐苏反抗不得。想查出静闲雪和浈献王的下落,他要这么一头雾水的,被人当傀儡似的摆布。
他盯着手中玉色柔美的印信,眼中却被针刺似地发疼。胸口略闷。
兰崇琰诛得一手好心。
让他这么一个,与大沣有血海深仇的楼桑国人,从今往后,竭力效忠大沣。
作者有话说:
2021年滴第一更~沈丞相与翊王的戏份正在提上
102 第一百零二回 不愿染尘埃
回去后,兰渐苏便将那身官服脱下来,扔在一旁。
他坐在蒲垫上,凝望随意扔在案几上的缎面官袍。灰尘飞到袍面,从这细腻的缎面滑落。大沣的官服,面料最是腻滑。听闻是想取不染尘埃的寓意,愿每个官员都能清清白白,一丝不染。
但越是强求的东西,越求不来。大沣千百来个官员,一杆子打下去,随随便便都能打出一地的油水。清官缩在角落,贴着一身脏旧了缝缝补补没钱新添的官袍胃里泛酸,而那些贪官的官袍,却比谁都“不染尘埃”。
兰渐苏喜听朝堂之事,国家之事,但讨厌极了官场之道。
在朝当官,不过权宜之计。他得想个法子找到静闲雪和浈献王,然后离开京城。他本来想给夙隐忧写封信,怕兰崇琰暗中截掉他的信,知夙隐忧如今尚在极乐巅,会命人前去暗袭,于是只得作罢。
一大清早就进宫忙活,眼下犯困了,兰渐苏两只眼皮打架,起身便想去榻上小憩一会儿。他不着不急,并非心里真不着不急。只不过眼下处境,即便他万分着急,出去乱吼乱叫,掘地刨土,也找不到浈献王和静闲雪的关押之地。干脆,先放宽心态,好好睡上一觉,在慢慢想对策。
外头的下人走路来时也不出个声,倏然的敲门声将兰渐苏的困意敲掉了一半。
兰渐苏打开门。
下人:“大人。”
兰渐苏沉着张睡眠不足的丧气脸:“大人这称呼听着,不知为何,怪不自在。”
“公爷?”
兰渐苏眼角一跳。
下人迟疑地:“……老爷?”
“……”兰渐苏揉了下眉头,“你还是叫回大人吧。什么事?”
下人道:“丞相来了。”
顿了下,兰渐苏说:“快请他进来。”
“他不愿进来。”
“不愿进来?”
“请了三四回,便是不愿进来。”
沈评绿一定是闹脾气了。依兰渐苏对沈评绿过往的了解,他很快下定这个结论。
在走出房门的时候,兰渐苏已思考起,沈评绿这次是在闹什么脾气?
退去官服,换了身青衫的沈评绿站在大门口,脸上略显著急的表情,见到兰渐苏出来,立即藏回去,摆出从容的模样。
兰渐苏和沈评绿很长时间没见面,具体多长时间,他也数不过来。回想起来,没见面的这段日子里,他整个人生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沈评绿比之前瘦了,面容长得更好看了些。以往眉宇间颇逼人的锐气略有消减,仿佛世界在他眼中温和许多,又仿佛是世界眼中的他温和了许多。
“相爷。”兰渐苏喊了他一声,来到他面前,“为何宁可在门外站着,也不愿进门?”
沈评绿侧过头,笑得好似十分淡然洒脱,轻飘飘道:“一年多来,你全无音讯,一封信也没写来,我还以为,你已不想再见到我了。”
兰渐苏一路过来,不断想沈评绿出于什么原因闹脾气。是因为今日早朝过后他只顾烦闷,忘记留下来跟相爷打个招呼?还是进京后抽不出身前去拜访,令他内心不快?
苦思冥想,均找不到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想不到原来相爷这个脾气,从一年多前便开始酝酿了。
兰渐苏愧疚之色浮上面庞,满怀歉意道:“是渐苏薄情,出去这么久都忘了给丞相写信。丞相怪罪在下,是应当的。”
沈评绿脸上的颜色舒展开了点,仍“假惺惺”地:“二爷贵人事忙,本相又怎能怪罪呢?”
兰渐苏认真地给他赔不是:“沈大人,是我错了。您请进来,我请您喝杯酒,全当给您赔罪。”
这四请五请的,总算是让沈评绿满心喜悦地踏进麟钦公府的大门。
请酒这桩事,口头一说总说得轻巧,将人请进府,真要翻壶酒出来,不知上哪翻去。他才刚“迁居”到此第二日,走个回房间的路尚且会迷路,上哪找酒窖去?
兰渐苏找来下人询问。下人说府上好酒没有,煮饭用的米酒倒是有几两,问二位大人享用不享用?
沈评绿笑着挖苦兰渐苏道:“二爷说要请人喝酒,怎么府上连坛酒都拿不出来?”
兰渐苏只得掏出银子来,让下人出去买两坛好酒。下人掂量掂量手里的银子,脸色很是不屑。奈何他是下人,不屑不能过分地溢于言表。压抑着那份显然拿不到多少跑腿费的不屑,下人嘴角撇成奇怪僵硬的弧度:“爷,帝京不比别处,酒价,贵。”
兰渐苏再翻出二两银子扔过去。
下人揣好银子,大摇大摆出去买酒了。
兰渐苏上回见到这般拽的下人,还是在浈幽的王府。
请人坐上垫了上好软垫的炕,兰渐苏给沈评绿倒了杯茶:“相爷,在酒来之前,委屈您先喝喝这又酸又苦的茶了。”
沈评绿抿了口茶,咂嘴道:“二爷你太不识好货了。”
兰渐苏端着一杯茶手里摇晃:“我确实不太会识货,不过这话怎么说?”
沈评绿道:“此茶乃东山上等尖蕊茶,因炒青比一般茶叶困难,过程繁琐,是以东山五年方产一次。价格奇高,万分难买。二爷府上能有这样的茶叶,却浑然不知,简直是——”
“暴殄天物。”兰渐苏接上他没说出来的话。
沈评绿瞧着他的脸,笑得十分有趣。端起茶来又喝了一口。
他兰渐苏确实不识货。还以为兰崇琰为了折磨他,故意放些又酸又苦的次等茶叶在这里,怎知这茶竟是千金难买的好货?他喝不出来,也不明白这么难喝的茶,为什么如此昂贵。可这问题问出来太肤浅了,就像猫屎咖啡他觉得跟土汁酿出来似的难喝,而有人甘之如饴。
不过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兰崇琰不是恨他、恶他吗?为什么给他的府邸中,放着这么好的茶?
“太子——”兰渐苏脱口讲出这两个字后,噎了下,道,“皇上大量,赐了这等好茶给我,我却全然不知。”
提到“皇上”二字,沈评绿的举止,明显可见地放缓下来。神色出现一分凝重,眉间涌动忧愁。
他是没有党派,中立的朝中要臣,皇上极其信用他。他按理不该在听到“皇上”二字时,出现这样的反应。
呆望杯中茶面少顷,沈评绿道:“现在的皇上,不是以前的太子了。”
横听竖听,此话都是类似一加一等于二的废话,却被沈评绿以相当富有含义的口气说出来。因此,兰渐苏便断定,沈评绿这句听似普通的废话,相当不普通,相当有内涵。
又咽了两杯茶下去,沈评绿把茶杯放回桌上,推拒兰渐苏要再添上的茶,说道:“朝中的大臣怕他。怕得要死。”
兰渐苏眉头微是一皱。
今早上朝,他便感觉得出来,朝上无论老少大臣,均对兰崇琰超乎常理地唯唯诺诺。仅有包括沈评绿在内的一两个谏臣,身板挺得笔直。可他们不管对谁都身板挺得笔直,先帝在时,兰渐苏一度以为他们是为了防止得颈椎病,而必须时刻不卑不亢地挺直身板,从而不得已成为不惧生死的谏臣。
“有一桩事,少有人知。”沈评绿音量压小。
兰渐苏起身,开门左右张望,再将门窗关紧,坐回炕案前,道:“相爷请放心讲吧。”
沈评绿长出一气,道:“这事儿,是皇上回京登基,命田冯南下御敌后的事。
“新帝初登基,老臣自不可能一一信服。何况公仪氏在朝中失势已久。原以清和妃母族为首的党派在朝中根基虽然不稳,却是最为庞大的。他们全部不愿听奉于新帝。起初按捺不发,是想让皇上与田冯‘内斗’,待田冯被皇上派往南边后,他们便开始有所图谋。
“原先,他们打算扳倒新帝,另拥一位小皇子为帝。但未找到合适人选,此举只得作罢。后来,他们改选另一个法子——操控当今圣上。”
古往今来,皇上与臣子之间的关系均十分微妙。皇上若过强,便是专制,若过于弱,便会被臣子所控。而往往年幼的新帝,最容易沦落成朝臣的“棋子”。那些清和妃势力,显然不甘沦为败寇,欲重整“山河”,向新帝下手。
“田冯一走,几个原清和妃势力的老臣便开始作威作福,朝堂之上,也不怎么将皇上放在眼里。那一日,几个老臣在宣策殿逼迫皇上修改新颁布的政策,意图往后掌控朝政。洪大人言语过激,身体逼向了皇上。”
说到此处,沈评绿眼瞳激烈地一震,像是后来所发生事情,仍叫他如今回想,依旧由内而外地震骇:“只一瞬间,谁也没看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皇上他掐住洪大人的脖子,将体态不轻的洪大人,徒手掐了起来。洪大人双脚离地,悬在空中,张大眼睛惊恐地望着皇上。他张着嘴巴像是要说什么,但一句都说不出来。皇上不像是只想警告他,不给他再说话的机会。
“在场的官员都惊得呆了。皇上面不改色,好像只是轻飘飘举起一张薄纸,而洪大人,脸色越来越青黑。立刻众臣跪地,求皇上放过洪大人。皇上并不听从,便这样,将洪大人活生生掐死。
“将洪大人的尸体扔于地下,皇上遂对那几个大臣道,能容他们在朝中倚老卖老,可若胆敢再生异心,洪大人便是他们的下场。当时,我看见皇上身上,好像散发着一股黑气。事后也不知究竟是我眼花,还是过于吃惊,而生出臆想。毕竟,皇上少时体弱多病,谁也想不到,他而今竟会有这般力量。实在叫人……叫人不由得不震惊。”
作者有话说:
慢慢的,小皇帝现在还不够黑
103 第一百零三回 又中招了
兰渐苏与兰崇琰逃亡的时候,就察觉到他有些怪异。当时无法准确说上哪里怪异,一心当他是惧怕清和妃跟田冯,加之途中紧张,才会出现那些反常。现今想来,沈评绿口中叙说的,兰崇琰的情况,兴许和当时的反常息息相关。
兰崇琰身上,是有什么秘密吗?
像是有一根细线穿过太阳穴,锯得兰渐苏脑子不是一般疼痛。兰渐苏不再给自己叠加这许许多多的问题。
“皇上许是后来锻炼身体,锻炼出一身武艺了吧。”他这样跟沈评绿说。
沈评绿只能回答“或许如此”,他满是正经文谋武略的脑袋瓜里,委实不曾考虑过从玄学角度去解答这个疑惑。
下人还没买酒来。沈评绿饮了一肚子饱茶,下榻说该回去了。
兰渐苏跟着下来,送他走到房门口。
站在房门前,沈评绿停住脚步。他半低下头,手指在自己嘴唇上擦了几下,而后转过脸,半是提醒地问兰渐苏:“二爷,你是否忘记了,你还有一个答案没给我?”
兰渐苏忽记起当年离别时,沈评绿对他的一番告白,并叫他许诺,回来以后,得给个肯定的答复。
兰渐苏垂目回想沈评绿眼角泛泪的那一刻,却没说什么话。
沈评绿见他反应,淡淡说:“看来二爷对我无意。”
兰渐苏从怀中摸出一支洋枪,问沈评绿:“丞相还认得此物吗?”
沈评绿:“认得。”
兰渐苏看着枪上花纹,微一笑,道:“丞相赠我的这支火铳,我虽一次也没用过,却时刻带在身上。”
沈评绿心头一动,迎了上去,将兰渐苏的脖子搂住,亲吻住兰渐苏的嘴唇。
他几乎不管不顾兰渐苏抗拒与否,吻上唇瓣后便将舌头伸入。
兰渐苏生怕火铳走火,先将它丢在案几上。沈评绿步步逼上来,似乎在索取这一年多来,他所堆积的对兰渐苏的思念。吻得贪婪。
他对兰渐苏的思念,没有全部明显地表现在表面上,却全部宣泄在这个吻上。
兰渐苏方要回应起来,沈评绿却将唇舌抽出去。
他双臂搭在兰渐苏肩上,眼瞳被窗纸漏进的光,映得粼粼,荡着接近纯真,却又暗藏深机的色彩。
他似乎,在等待兰渐苏接下去的反应。一个他会意料得到,掌控于手的反应。
兰渐苏在后一瞬,明白沈评绿这个表情的意思了。
脑袋开始眩晕,身体不受控制地滚烫,以及燥热。他偏了下头,神情疑惑。
沈评绿展唇笑道:“迷心智的药。”指着自己的唇,“我刚刚擦上去的。”
沈评绿,又一次对他用了药。
兰渐苏喉头干渴到发哑:“丞相,你怎么……总爱使这样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