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跑得差点跌倒,奔到兰渐苏身前,扑上去搂住了他的脖子。
“兰渐苏,我还以为你死了!”嘴上似乎是恨恨地这么说着,泪已流到他紧咬的牙齿里。手臂收得越来越紧,怕一松开人就没了。
兰渐苏下意识摸了一下夙隐忧的后颈。时间过了这么久,当初扎夙隐忧那一针的伤口,定然早已愈合。只是离别时总后悔那一针扎狠了,怕给他哥扎出个什么神经线紊乱来,现在一见面,本能地便想去摸一摸看夙隐忧的后颈有没有事。
夙隐忧的脖子没事,反是这片刻功夫,兰渐苏的脖子要有事。
他一口气差点没喘匀上来:“世子哥哥,勒得我脖子好疼。”
夙隐忧抹了抹泪,把他放开:“这么久不见,就是疼这一下,又怎么样了?”随后,他含泪朦胧的视线,扫了一遍兰渐苏身后的几个人。
他激动的情绪突然卡顿。
凌锋和静闲雪他见过了,那有一个不认识的“小毛孩”。李星稀看起来眉目单纯,夙隐忧并不觉有什么。
但是,怎么还有沈评绿?
夙隐忧的眼泪突然卡在眼眶里,一种吃东西时突然哽住的表情。值得他泪水奔腾的情绪,好像也突然哽住了。
沈评绿的脸色,跟他一样,抿着唇,怪异得不相上下。
兰渐苏敏锐地察觉到,情况不是很好。这样的氛围,他上次遇见,还是前世同学会时,两个曾经班级里打过架的女同学碰上了。
不过算了,现在重点不在他们的气氛身上。
“师父,带我去找翊王吧。”
钟道人拾掇长过脚踝的灰袍子,迈出赤足说:“跟我来吧。”
兰渐苏跟上了钟道人。夙隐忧跟沈评绿争着要跟上去,李星稀才走出两步。钟道人阻止道:“你们留在这里帮我浇花。”
三人驻足,左右看了看。心说:哪儿有花?
翊王在碎银湖边的星塔里,他魂魄不齐全,要靠天星日月的光亮来慑他的魂。
穹顶落下的日光聚在床榻,翊王平躺在榻上,双目闭合的脸,跟透过穹顶的日光一样白。
“不是说你给他灌了两日药,他便醒了?怎么脸色看起来,还和我离开时一样。”兰渐苏凝望着翊王的脸道。
“魄不全,醒了之后常常昏昏欲睡。”他狠敲了一下兰渐苏的脑袋,“说到底还不是你学艺不精?”
兰渐苏吃疼地叫了声,不服气道:“师父,你就在我小时候教过我几个月,我学艺哪能精?”
“当年为师道你骨骼清奇,又是楼桑出身,定是个天生的苗子。几月时间已将毕生所学——之七八分入门,都教给你。你踏着那七八分入门,总该自己学到精湛之境。这不比为师只教你一套跳大绳好多了?”
兰渐苏发现他不能跟钟道人辩论,否则会深陷他的逻辑中不能自拔。只得认输:“是,是徒儿学艺不精,这么多年,偏是只有跳大绳跳得好些。还是不说这个,紧着召回翊王那缕魄吧。”
絮叨罢,该干正事。他在翊王身边画上符咒,系红绳牵引。一顿念天念地的操作,前后忙活了足有三个时辰。
太阳西斜,日光渐昏。一缕幽幽绿绿的魄飘进来,是翊王的灵慧。
兰渐苏一把抓住那缕魄,要归进翊王体内。那魄却跟烫手似地扭了下,又将飞出来。钟道人立即帮手,一掌把这缕灵慧拍进翊王体内。
这下,总算是三魂七魄都归全了。
翊王脸颊回了些血色,只是还不醒。
“师父,他怎么还不醒?”
“那缕魄刚还进去,没那么快融合。再等几个时辰吧。”打了个呵欠,钟道人拉拉兰渐苏的手臂,“你我也别在这里打扰,出去外边等着。正好,你给为师讲讲,这十几年你都经历了什么。”
兰渐苏道:“师父,你十几年都不曾找过我管过我,眼下突然管我?”
钟道人道:“你不知为师之道吗?虽我只教过你几个月,到底被你称作一声师父。要是你做恶事,辱了师父的名声,为师是可以打死你的。”
兰渐苏问道:“这几年来,我已快分不清到底什么是恶,什么是善。”
钟道人道:“善恶于世确乎难以定界,不过为师自有对善恶的界限在心中。你若做了当年武康帝那样的事,为师便会打死你。”
这说法不实际。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出武康帝那样的事。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当皇帝。
“那你当年为何不打死武康帝,直接解决根源问题?”
钟道人竖起眉毛怒喝道:“废话!当年要是打得过他身旁几十万精兵,我会不打死他?”
兰渐苏没话说了。出门后找了个地方坐下,和钟道人讲起这些年的经历。
一段故事前前后后,或精或简,讲去一个多时辰。
钟道人忽义愤填膺,忽感慨万千。兴许是因自己亲身经历过来,兰渐苏相比之下,情感倒没他那么波澜曲折。以往听人说,少年时性情敏感,年纪越大情感越麻木。实则不然。与年纪倒没太大关系,事情越多情感才会越麻木,像钟道人这么天天闲在岛上让大脑待机,随便给他讲个人鱼公主的故事他都能泪流满面。
泪流满面完,钟道人愤然道:“那个兰崇琰,你就应该去抢他的帝位,然后自己当皇帝,把那小混蛋打服!”
打服现在的兰崇琰,这句话被他说得太轻松。不吃五个静闲雪手里再攥着神郁玦,都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即便真能打服兰崇琰,兰渐苏也不想去做。
就如他要当皇帝,兰崇琰愿意把帝位拱手相让,他也不想去坐。
摇了摇头,兰渐苏说:“徒儿不想做皇帝。”
钟道人愣了愣,继而满意地点点头:“你像为师一样,风光霁月,潇洒不羁。”
兰渐苏:“我只是不想当社畜。”
皇帝,是级别最高的社畜。级别最高的社畜,并不只是意味他比普通社畜更高一等,更是意味他要做级别最高的事情,这些级别最高的事,还是由“量”堆积的。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兰崇琰一边着急地想挽回他,一边找他的频率又不是太高的原因。因为兰崇琰是级别最高的社畜,没有办法十二个时辰都来挽回他。当真十二时辰堵在他家门口死缠烂打,那是正事都不干了。
钟道人感觉这个徒儿,有点没出息。不像别人家的徒儿,死全家后就发誓要什么“为王”,什么“堕魔”,什么“称霸天下”。
他年岁虽大,思想说来比兰渐苏简单,不知要争帝位、以及坐稳这个帝位,得放弃多少原则,牺牲多少人。空有满脑子中二热血,压根无法登上宝座。
见兰渐苏实在无意,钟道人便没再多说,只道:“罢了,我和你多年未见,早不知道你是什么性子。你若非这么与世无争,我也劝不了你。不过我刚才听你说,有个什么恶咒盘。”
兰渐苏神色一凛:“嗯。因为这个恶咒盘,韩将军才会造反。”
钟道人道:“放屁,明明是因为你,韩将军才会造反。虽你瞒去这点,为师听也听得出来。那姓韩的小子,待你是真心。还有岛上那几个小子,待你也是真心。”
兰渐苏哑口无言。
“不过这些嘛……这些是你自己的事情,为师管不得。眼下,得说回那个恶咒盘。”钟道人站起身,眺望天边红夕:“我道为何总见南边一团若有若无的浊气,想来就是那恶咒盘日积月累的怨气。为师近几日研究研究,看能不能破这个恶咒盘。”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法子,要兰渐苏留在此处,急急忙忙走了。
兰渐苏兀自在能看清整片碎银湖的石头上坐了片刻。隔着这片碎银湖往前,有茫茫大海。隔着那片茫茫大海,有他们离开的中原。身在中原的韩起离不知怎么样了。大沣的局势,也不知怎么样了。
他依然相信着,韩起离会来找他。
兰崇琰。他也有想到兰崇琰。
那夜兰崇琰在古羌疆场元气大损,以他非楼桑血脉的身体,想必将来必有后患。
可这些,他已再关心不到。
正不着边际想着那些早离自己远去的问题,一双暖和的手,覆在了他眼上。
山河老
126 第一百二十六回 他会来找他的
兰渐苏呆顿,真怕这个人,下一秒说“猜猜我是谁”。按他身边存在的人来推算,一场“猜猜我是谁”里,如果他有两次机会可以猜这个人的名字,那他有可能得猜三场,才能猜对这个人是谁。
覆住他眼睛的人,柔声道:“怎么了?本王以为,你会说话。”
兰渐苏嘴角慢慢展开,握住他的手。
“是你——浈献王。”
他当然没这么煞风景。
兰渐苏嘴角慢慢展开,握住他的手:“翊王,你的手,瘦薄了许多。”
他听到翊王轻轻的低笑,而后,兰渐苏的头顶触到泪水的冰凉。
兰渐苏知道这个时候不适合回过头去,尽管他很想看看翊王的气色是否尚好。
翊王应该不想让他看见他在流泪。这想必,是翊王这一世最脆弱的时刻了。
那双瘦薄了的手,从兰渐苏的眼皮上,逐渐滑下去。翊王从他背后抱住了他,身上的温暖全部都覆在兰渐苏背上。
“像在做梦一样。”他小声在兰渐苏耳畔道,头发蹭着兰渐苏的脸颊。
兰渐苏拍拍他的手道:“这场梦,以后都不会醒了。”
*
翊王丢掉的魄回来了,失去的精气神,几日静养下,亦好转起来。
钟道人这座大岛,虽然大,也种花草树木,也建了些亭台楼阁。但钟道人潜心钻研如何让精品动物和精品动物之间生出精品串串,所以疏于美学研究,导致这些花花草草树树,这些亭台楼阁之间的布局,没什么设计感。
沈评绿喜好园林美学。
说到这里,兰渐苏发现沈评绿的雅好真多。
喜好园林美学的沈评绿,日常闲着看着这颇不伦不类的搭配,有种空间被奇怪布局浪费掉的心疼之感,征得钟道人同意,便琢磨着该怎么设计,才能让这座岛,看起来更像飘飘欲仙的仙岛。
钟道人因日常都在那些小岛屿上照顾动物,大岛东有损失,西有欠缺,都未曾去处理好,称得上百废待兴。
能处理好一个国家的沈评绿,要处理起这个岛来,绰绰有余。
他每日在悬山亭内构画这岛的布局,哪里该种什么植物,哪里该起什么楼,哪座楼和哪座楼相连。不出半月,画出了几张堪称艺术的设计图。
之后的日子,夙隐忧栽花,李星稀寻建楼的木材,翊王协助沈评绿建设。静闲雪一个人能拖三棵树,凌锋给她当跑腿的。
倒是和谐共处。
兰渐苏东帮一下西帮一下,偶尔被他的师父抓去考查法术是否退步,还得替他师父当铲屎官。
闲暇,他便看看海面。
像在等着谁。
是日,西边新起的楼阁,刚搭上木架子,沈评绿已想好题匾。
在纸上书下三个大字,递给兰渐苏:“瞧瞧我这字怎么样?”
兰渐苏道:“丞相,你是知道我的,我书法极差,就算看破眼,也瞧不出坏在哪里。”
沈评绿一笑道:“我一时竟听不出二爷是真不懂,还是说话讨巧。”
他一动身子,腰上几个木牌子便哐哐当当响。
兰渐苏指了指那些牌子道:“一直忘了问你,怎么身上总挂着这几个木牌子?”
“哦。”沈评绿也是这时候才记起这件事情,“原先你还是天宣上卿的时候,曾上奏要建一个专门替冤鬼洗冤的司署。这事儿你还记得吗?”
兰渐苏道:“记得。奈何朝廷审批流程实在太繁琐,直到我离开京城那天,这事儿都没个后话。”
“正是你走那日,圣上便准这事儿了。”沈评绿将腰上五个木牌子摘下来,排放在桌上,“当时,是我主建的这个司署。这个司署,由这五个司构成,分别负责调查不同鬼怪的案子。我走的时候,司中已有三十五个官员,均是方圆数百里以内找来的拥有阴阳眼的奇人。这也算是践行了你没完成的事情。”
“这么说来,那个司署,最终是建成了的?”兰渐苏惊喜地张了张眼,“它叫什么?”
“般若刹。”沈评绿道,“般若,意为‘辨识智慧’,这当是每个进入般若刹的官员应有的能力。”
兰渐苏点点头:“嗯。这寓意极好。”
沈评绿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史录上,建般若刹的人,记的是你和我的名字。我与你的名字,永生永世要并在一起流传了。”
“怎么还有我的名字?”兰渐苏微讶,“我除了上奏要建这个司署外,可什么都没参与到。”
“但你是第一个为冤鬼洗冤的人。算是……算是……”沈评绿思索半天,思索出了个词,“算是鬼司之祖了。般若刹里,挂着祖师爷你的画像。每个进刹的弟子,都得先给你烧香磕头。”他凑到兰渐苏耳边,低声邀功,“画像是我的画的。”
这一连串的“大礼”,让兰渐苏说不上话,心绪久久无法平静。
一笑过后,心中感叹:大沣少了这个丞相,真是天大的损失啊。
*
“啊!”钟道人离开了居住数十天的小岛,回到大岛上,立刻便发出了这一声大叫,“我的楼呢!我的树呢!我的花呢!还有我的可可和心心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