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符合条件的人在京城有且仅有一个。
萧北城愁眉深锁,缓缓吐出一个名字:“定安侯,秦之余。”
“如果把当年的事与今日的种种遭遇联系起来,许多疑惑都能迎刃而解。”
君子游食指沾着茶汤,在桌面上分别写下了几个人名,便是“长公主”、“桓一”、“定安侯”与“司夜”,“首先我们要理清头绪,想杀害林溪辞的人是谁?”
那人想也不想的答道:“先皇。桓一是先皇最忠实的狗,这点无需质疑,只要是先皇想做的事,他都会无条件顺服,也正因如此,先皇才会给了他至高的权柄。”
“那么这里又出现一个疑问,如果先皇真的想杀林大人,大可直接交由桓一公公去做,既然已经收回林大人的实权,也放出了他是前朝余孽的流言,便是再无顾忌,随时可以动手,说句不好听的,甚至是该趁早断绝后患,但林溪辞却是死在长公主生子之后,难道只是顾虑了长公主的心情?这不合情理。”
“……你说的有理。”
“依我看,想杀林大人的未必是先皇或桓一公公。若真的在意长公主,先皇也不会收回赐婚的成名,况且桓一公公手下的东西二厂可以杀人于人无形,到时来个先斩后奏,长公主也无力阻止。”
最主要的是当今这个时代,就算贵为皇亲国戚,国家大事也轮不着一介女流说不,先皇要是真想杀林溪辞,单凭一个长公主是阻止不了的。
“而且非常重要的一个时间点似乎被人忽略了,先皇收回成命后,便将长公主远嫁月氏,待长公主回来时,林大人的夫人也已经有了身孕,才有此后黎三思帮助君思归与林夫人逃去姑苏这回事,因此林大人的婚事极有可能是先皇所赐。那么请问,先皇有何理由赐婚于一个明知不久后就要削弱实权,甚至是注定被处死的人呢?”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这位林夫人的身份,她本姓钱,父亲是顺天府尹,若林溪辞失宠,且先皇有除他之意,是万万不会在母亲远嫁月氏后让他迎娶高氏的。”
“所以我们被人误导进了歧途,真正想杀林大人的人并不是先皇。如果桓一公公真的对先皇唯命是从,那么除掉林大人的人也不会是他。”
他说得有理有据,让人无从辩驳,萧北城点点头,抹去了他写下“桓一”二字的水痕,盯着剩下的三人出神。
君子游又分析道:“再说司夜,我听闻他此前为人所害,空占着大理寺卿之位,被人架空了实权,甚至掏空了大理寺的老本,硬是让三法司之一的大理寺成了虚职,自己也遭人投毒,半死不活的躺在荒屋里,无人问津。我初为少卿时还顾念着他的身份,曾将他接回大理寺,哪成想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现在想想还头疼……可见在此之前,他是不得宠的。”
“先皇在时,大理寺因为一桩旧案失了君心,在那之后先皇便提拔了刑部,日渐忽视大理寺的存在,一直到你上任时才恢复原本的职能。而当时,负责调查那起旧案的人就是司夜,如果他重病一事不是外人所为,而是他为了让人掉以轻心而伪造出的假象,那么在这数十年间,他究竟做了什么?”
“恕我冒昧,那起旧案是……”
萧北城摸向桌底,指尖轻触,机关被扣动,随即弹出了极其隐蔽的暗格,其中放了不少纸页泛黄,甚至字迹都模糊了的卷宗。
君子游随手翻了翻,找到一份印着大理寺卿章的文件,提名的标头正是……
“林皇后与废太子李重华之死……”
“当年景陵发生大火,在废墟中人们找到了大小两具遗骸,鉴定了遗体佩戴的信物,确认死者为靖明宗的皇后林氏与废太子李重华。但现场疑点重重,朝中不乏阴谋论者,因此许多人怀疑,这只是林皇后与废太子金蝉脱壳的脱身之计罢了。”
“何以见得?”
“景陵地处长安城外,四面环山,少风少雨,且有暗河流动,就算不甚走水,若无大风,火势也不该起的太凶。况且林皇后与废太子住在琴山别院,最先起火的却是守陵宫人所住的偏房,宫女太监安然无恙,反倒是烧死了远隔一条长道的林皇后与废太子,这岂不是太可疑了?”
如此听来,皇后林氏与前朝太子之死的确蹊跷。
君子游找到了绘有景陵地形的蓝图,已经有人用朱砂标注了起火点与琴山别院的位置,两处中隔有一条类似宫城阴阳道的长廊,边侧立有砖石砌的红墙,按说可在一定程度上阻止火势。
他问:“是何时有人发现走水,并找人来灭火的?”
萧北城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又翻看卷宗,确认了时间,“偏房彻底烧着的时候,有荷花池旁饲鱼的宫女发现了浓烟,立刻唤了太监打水灭火。花池旁刚好是修葺不久的暗渠,打开闸门,很快便引了地下水去灭火,是在偏房的火扑灭之后,人们才发现琴山别院也陷入一片火海。”
“这就奇怪了,如果火是蔓延过去的,人们没理由忽略琴山别院的火势,况且仅仅一道之隔外的偏房烧的满天浓烟,吵得沸沸扬扬,林皇后与废太子也不该无动于衷。”
“所以你认为,死的人并不是真正的皇后与太子。”
君子游嘟着嘴,歪着脑袋看向萧北城,又摇了摇头,“亦或是早在火势烧来以前,他们就被困在别院里动弹不得了。就算在大火中身亡,也很少有人是被活活烧死的,木材燃烧后产生的废气也是致命的毒物,吸入太多就会头晕目眩,丧失意识与行动力,重者更是危及性命。”
他连翻几页,找到了记录现场状况的关键部分,“卷宗记载,林皇后是在墙边的角落里被人发现的,废太子则身体僵直着倒在房间正中,死状恐怖。因此查案的人推测,废太子是自己想不开了放火自焚,林皇后救子心切,冲入火场没救出来人不说,自己也不幸遇难。容我多嘴一句,人是得绝望到什么程度才会想到用纵火这种伤人害己的低劣手段自杀啊?”
君子游现在后背还火烧火燎地疼,总觉着这个死亡现场过于诡异了,“死者身体僵直……除非废太子这个时候已经死了,否则火烧身体,忍耐力再怎么强的人都不可能做到一动不动,就算没死,他肯定也是无意识的状态。”
萧北城拖长调地“嗯”了一声,捏着薄纸,似乎有了头绪,顺着他的思路推理下去:“照你这个说法,林皇后的死状才是正常的,她匍匐在地卑微求生,拼命呼吸所剩不多的空气,并试图爬到门前求救。会不会,琴山别院并非案发的第一现场?”
“只有最先进入火场,并且在景陵说得上话的人才有机会动手脚,他的身份不会很尊贵,即使遇险也不会令人在意……能找出这样的人吗?”
萧北城回忆着这份看了足有上百遍的卷宗,快速翻动着纸页,猝然停下,指着角落里非常不起眼的一个人名,“就是这个人。”
时任景陵大总管的太监,李炅。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也是双手奉上万更,能够感觉到头顶逐渐稀疏……难过。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62章 人证
为了探查当年的真相,萧北城立刻命人去查了这位太监的下落,得知李炅年事已高,蒙皇上恩宠,前几年便出宫养老去了,如今就住在长安城郊外的一处小宅子后,当晚便带着君子游去了他的住处。
说起来这李炅今年六十有二,在宫人里并不算最年长的,按规矩是该在宫里老死的,不过是早些时候得先皇重用,做了许多不干不净的事,手上也沾了不少血腥,渊帝念在他曾侍奉过先皇,近些年腿脚不好又染了一身老病,难以做事的份儿上,便放他回了乡。
不过这李炅是个念旧的人,家里亲人已经死的不剩谁了,就惦记着能在望见天子的地方栖身,于是娶了几房妾室,在京城外安了家。
去的时候,君子游还说着风凉话,“有钱就是好啊,太监也能娶妻,一把年纪了,都无须丫鬟伺候,床前床后都是自家媳妇儿,舒坦哟……”
萧北城却是愁眉紧锁,反复看着那几页卷宗,就差把纸面盯出个窟窿来了。
君子游知道他的顾虑,多年来一直想要探查的真相,如今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他反而没了一触的勇气。
君子游悄悄抬起腿,在萧北城膝间蹭了蹭,见那人抬眼,便是一脸恶劣的笑容,“王爷在担心什么,我都是知道的。放心吧,李炅既然安然无恙的活了这些年,是祸也是福,一方面说明他手中掌握的线索可能不足以揭开真相,另一方面也会成为我们重查此事的契机。至少不是涉案的相关人全都带着秘密到了地下,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或许吧,但我想不通的是林皇后与废太子之死就算可疑,可这与司夜,与定安侯,与母亲又有什么关系?”
“许多事情并不像我们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也许……我是说也许,长公主她……”
话到中途,马车便停了下来,沈祠探头进来小声道:“王爷,前面就是李炅的住处了。”
出门前萧北城特意换了身低调的衣裳,让人很难想到是缙王屈尊来此。而君子游则是随意披了件轻薄的斗篷,是怕衣物过于沉重,赘的伤口发疼。
两人早早下了车,一路穿过狭窄的小路,萧北城小心扶着君子游,连他一口气喘急了都要停下来担心许久。
短短一段路程,足足耗了一炷香的时辰,等到李府大门前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下来。
萧北城轻叩府门,很快便有人前来应门,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女孩,模样生的清秀,眼神中带着一丝怯意,“二位是……”
君子游像模像样的朝人一拱手,“姑娘莫怕,我们不是什么可疑的人,夜深叨扰,还请见谅。其实,我们是来拜访李总管的。”
“见老爷?……可是,没听说今天有客人登门呀。我这便进去问问,二位请稍候。”
女孩关上门,脚步匆匆的去了,听着声音渐远,萧北城又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果然这些事还是你更擅长,我不善与人交往,若只身一人前来,只怕连李府的门都进不去。”
“嗐,哪儿有的事,你只要不紧绷着一张脸,勾起嘴角来轻轻朝人一笑,多少男女都要陷在王爷你的魅力里呢。”
看他没心没肺的笑着,萧北城心情沉重,回忆着他离开的三年,心中越发难过:“子游,当初若不是我把你带到京城……”
并没有给他伤感的机会,听到脚步声渐进,君子游立刻出言打断:“咳!人回来了,估摸着是要请我进去喝茶了。看来我也不赖嘛……”
硬是把那人的歉词噎了回去。
女孩将二人迎进门,一直不敢抬头看人,做事小心翼翼的,生怕有了闪失。
路上君子游还在想,这位李大总管该不会是个很严厉,很难相处的人吧?连自家丫鬟都吓的哆哆嗦嗦,可见不是一般的恐怖。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猜测有了偏差,到了会客的前厅时,只见那女孩快步走了进去,跪在了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沧桑的老者面前,老者赞许地摸了摸她的头,她便像得了赏赐一样开心地退了下去。
就在君子游疑惑这位该不会是李炅的千金吧?老太监一把年纪了还有这本事,属实厉害的时候,对方灿烂一笑,堆了满脸的褶子,倒觉着有些诡异的恐怖了。
“二位请入座,不知趁夜来访,是为何事?”
君子游还在心里斟酌措辞,就见萧北城一掀衣袍,坐在了客座,习惯性地先翘起了二郎腿。这可不是一般人敢有的习惯,气质就先出卖了他的身份,李炅这老鬼在深宫里活了这么多年,定能猜出个大概。
果不其然,老家伙开口第一句便是:“缙王大驾光临,奴才未能出门迎接,还请王爷恕罪。”
萧北城似乎并不意外,合眼轻声道:“本王不请自来,李总管何罪之有?”说罢又转过头来对君子游解释:“幼时本王长住宫中,李总管该是见过的。”
“王爷一表人材,实乃人中龙凤,奴才年高眼拙,可不敢乱认。”
“你是猜到本王近日定会登门拜访,既然如此,也不必拐弯抹角了。”
李炅阴阴地笑着,□□,话音活像是漏气的风箱,听着令人毛骨悚然,“前大理寺少卿君子游险些丧命顺天府,莫说此案事关公主府旧事,就是为了前少卿这一身伤,王爷也一定会追根究底,所以您找到奴才头上是迟早的事。”
“想不到你深居简出,对京城之事还了如指掌。既然如此,你可要对本王坦白?”
听他这话,李炅的笑声越发诡异了,一双睁不开的耗子眼死盯着君子游,看得他浑身上下都不舒坦。“奴才已经一把年纪了,还能活几天呢……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对王爷您说出当年的秘密也无妨。只是奴才敢说,王爷您敢信吗?”
萧北城一向反感别人的试探,冷言道:“坦白与否在你,相信与否则在本王。”
“王爷果然豪爽,那奴才可就不再隐瞒了,不知王爷想从何问起?”
“景陵大火。”
李炅搓了把遍布皱纹的脸,浑浊的眼珠缓慢转动着,盯着映明室内的柔和火光,陷入回忆之中。
许久,幽幽道:“啊……当年的大火,烧死了废太子,奴才还记忆犹新啊……”
君子游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并没有谈及林皇后,与萧北城交换了眼神,小心问道:“只有废太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