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不住爱女整天哭求,羡宗也心了。
他命萧挽情邀太后去御花园中散心,得了机会便偷偷去见了林溪辞。
这一见,他便后悔了。
此前以为那人不过是故技重施,想以低劣不堪的方式乞怜罢了,不成想他竟真的病重至此,好似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人是真的活不久了。
听见脚步声,林溪辞警觉地醒来,一见是羡宗,眼中立刻溢满惊恐,挣扎着向床榻里侧逃去,还未出言就先吐了血,那血止不住似的,顺着嘴角就流了下来,染红了床铺。
他慌忙擦去血迹,手背蹭得满是血痕也未止住,怯怯看向羡宗似是有话想说,张口,又是一大口血涌了出来。
羡宗被他吓怕了,忙命人去唤太医,想近前去看看那人的状况,只踏出一步,就见林溪辞吓得后退,背都抵在了床栏上,已是无处可逃。
羡宗叹息着退回到原处,沙哑道:“你就……这么怕朕。”
林溪辞不语,因为失血与惊慌,脸色是非正常的惨白,试探着伸出脚来,欲冲出房去,可惜病中虚弱太久,双腿已是无力,还未站起便跌了下去。
羡宗赶紧扶住他,才刚触及那人,就被无情避开。
那人收回差点被他握住的手,勉强又挪动几步,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刻意避开他的目光,也不回答。
“病了这么久,你也该知错了,只要你服软认个错,朕便不会再苛待你。你明明清楚朕不舍这般对你,可你就是死也不肯低头。林溪辞,吃了这么多苦,你不后悔吗?”
“悔……呵,从里到外彻彻底底的看清了你,我何曾悔过……”林溪辞颤抖着扬起手来,是想一个耳光打去,对自己这些日子的委屈做一个报复的了结。
可他的巴掌虚弱无力,落在那人脸上,倒似成了爱-抚。
“溪辞……”
“我仍未改变心意,皇上,若你真的心疼我,对我所遭遇的一切感到愧疚,就求你,放我走吧……”
话毕,喉结上下滑动,林溪辞咽下喉间苦涩的咸水,哀求道:“萧鹤延,你放过我吧,求你,放过我吧……”
许久,羡宗才答:“给我些时间。”
愧疚与不舍皆是真,谈及亏欠,他是该放过林溪辞,可论及私情,他却又不舍放他离开。
羡宗心中纠结,反复思量,竟是避重就轻,着手查起来林溪辞病重的真相。
从太医口中得知,自从陈家灭门案挨了鞭子以后,林溪辞的身子就彻底坏了,稍有凉风都会让他病上十天半月,哪怕是三伏天也得穿着厚重的外袍。冷气在他体内久久不散,时间一长并发成了寒症,便是手脚冰凉,格外怕冷,心脉也变得格外脆弱。
除此之外,他还有郁结在心的疙瘩,这是病症最主要的成因,心情难舒,总是有口气憋在胸中,血气滞于心里,一受刺激就会彻底拖垮他。
“屡遭灌食已让他的胃肠脆弱不堪,这恐怕是安养也调不回来的,毛病是要跟着一辈子了呀……”老太医频频摇头,似是从未见过君子游这般棘手的病症,对于那人能活多久也给不出个确切的时间,犹犹豫豫地,“臣也说不好日子,只能说这事在于林大人自己,只要不是油尽灯枯,身子的状况是能靠心情调节的。他自己不想活,那就是黄帝下凡、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他。”
“屡遭灌食……”羡宗一拍桌案,吓得老太医赶紧跪地求饶,也不知自己是说错了什么话。
倒是站在一旁的桓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眉眼轻扫,看着怒容立现的天子,“皇上,看来这林大人还真是学不乖呢。”
“朕要你派人去照顾他,何曾让你去虐待他?你嫌他活久了碍事是吧,他对你来说,就那么多余?”
“皇上言重了,他碍得不是奴才的事,而是皇上您的。奴才是您的奴才,又不是他林溪辞的,做事何须考虑他的处境……”
话未说尽,就被扯了去,桓一淡然与羡宗相对,眼波平静,根本毫无悔意,“我巴不得杀了林溪辞,他活得越痛苦,我就越是快活……我这一辈子的希望,就系在他的死了。”
“不可理喻!”羡宗一把推开桓一,揪着还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老太医便去了慈宁宫。“他这病若是好不起来,你们这些个庸医就去殉他!”
林溪辞得宠是众所周知,太医为他诊病都像是天子亲临,哪儿敢怠慢?要不是真的治不了了,又何至于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说这话?
羡宗对此心知肚明,只是心中不安难以压制,便需要有人来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罢了。
数月过去,两耳不闻政事的林溪辞还是病得厉害,一点起色都没有,已经不成人形了。
羡宗跟着着急,便盘算着以南巡之名带他回故乡看看,也许见过了相熟的风土人情,心情好了,病也便痊愈了。
他派人去查了林溪辞的身世,结果却是令人咂舌,那人的背景干净的好似一张白纸,就像是凭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无父无母,连祖籍也是查不出的,唯一知晓的便是他出自定安侯府,是秦之余收养的遗孤。
于是秦之余受召入宫,早前听了些流言,得知林溪辞的近况与处境后,心中对羡宗也有诸多不满,面上客客气气,心里怎么想就未必了。
秦之余自然不能透露林溪辞的身世,只道他是自己捡来的孤儿,没名没姓,才随便取了个。
“捡来的孩子不随你姓,爱卿,你是真喜欢跟朕开玩笑。”
羡宗勾着嘴角,眼中却无半分笑意,秦之余叹着气,目光移向别处,轻声道:“陛下,他是无辜的……”
“他无不无辜,决定权在朕而不是你!当年景陵大火后你便收养了一个身上留有火灼疤痕的少年,你以为朕不知道吗!!”
秦之余垂眸不语,沙哑而悲伤的一句话,彻底浇熄了羡宗的愤怒。
他说:“皇上,他活不了太久了,求您恩准,让我见见他吧。
他如愿以偿得见君子游,慈宁宫偏殿内,那人倚靠在床栏边,宫女端着清粥都喂到了嘴边,仍是食欲不振,看见吃食都犯恶心,胃肠难受得很,连水都不愿喝,摆手拒绝,只让那宫女更加为难。
“大人,从昨儿个晌午到现在您就没吃过东西,身子怎么受得了啊,这清粥滋味寡淡,没什么怪味,只放了一点点盐,您多少吃点儿吧……”
林溪辞仍是婉拒。
起初他还会怕这些宫人做不好事会受苛责,担心自己不吃会让她们难做,强忍着不适多少会吃些。可即使是清淡的素面小菜,吃下去也会让他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到头来还是一点不剩的吐了出来,连带着还要呕几口血。
他现在都怕了。
秦之余不请自来,倒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进门便让宫女退了出去,接过那碗粥尝了一口,“难怪你不爱喝,这清汤寡水一点味道都没有,你会喜欢才奇了怪了。”
“侯爷,你怎会……是他让你来的吧。”
“怎么,关心你还需别人督促吗?你这小子,说话愈加不中听了。”
秦之余左右看了没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纸包,打开一瞧,是几块莹润剔透的果糕,“你以前就顶喜欢酸物,喜欢这灵芝堂的红果糕喜欢得不得了,真不知这涩口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酸得牙都要倒了。这个,是灵芝堂用滇南特产的酸角做的果糕,味道比起红果烈了许多,来尝尝吧。”
秦之余只用竹刃给他切了一小片,贴在舌尖让他含着,那点酸涩的滋味甚是开胃,那人并不抵触,反而想吃的紧,意犹未尽地又张开了嘴,秦之余却是把清粥喂进了他口里。
被套路的那人不气也不恼,好似这辈子的脾气都磨没了,摇摇头,虚弱地叹息道:“侯爷啊,越来越抠了,就切这透着光的薄薄一片,真是不讲理啊……”
“饭都不吃还想吃零食,你是真的不怕身子坏了。”
“坏便坏了,反正人们都巴不得我死,多活两天还是闹人眼嫌。”
“胡说什么,你这种隔世难遇的美人儿,死了太可惜了。别为了他人的错处折磨自己,瞧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侯爷又在拿我寻开心了,你分明不是看脸的人。”林溪辞笑笑,眼神忽而变得惆怅,遥望着殿门外秋风萧瑟的光景,心中感慨,“我知道,我活不过这个冬天了。宫里的太医不敢说,皇上太后也不敢问,但我自己是知道的……其实我并无遗憾,这辈子权倾朝野,做了一世奸臣,也算死而无憾了。”
“目的还没达成,不觉着可惜吗。”
林溪辞笑意愈深,眉眼弯弯的,清瘦,但依旧好看。
“你们都觉着我入朝是另有目的,想翻云覆雨搅得朝局上下一团乱,最好还能积聚实力光复靖室,但……不是这样的。”他的目光倏然黯淡下去,再无光彩,“从前我也这样以为,这些日子在病中,我似乎想明白了,其实从一开始走上这条无法回头的路,就是为了看一看那个窃取了皇权的篡-位之君的后人究竟能否成为称职的苍生之主。”
后半句最重要的话,他没有说出口,那便是他的愿望早在十年前就已实现,如今虽有执念,却已是心满意足。
“出去走走吧,多走动对你身子也有好处,总闷在房里,人都要长出蘑菇了。过些日子陛下南巡至江南临安姑苏一带,那边气候温和,景色宜人,你也跟去看看吧,放松心情很快就好起来了。整日憋在宫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人也要憋出个好歹了。”
“你知道的,我不愿见他……”
“他是一国之君,你还能一辈子不见吗?至少他心里还挂念着你,你就该感激涕零了。帝王多情且无情,对谁有情都是难得的恩赐,你自个儿也想想明白,为了这点子小事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到底值不值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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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灵丹
秦之余的劝告多少是起了作用,也许是向往着江南风景,林溪辞拖着病体一同随行,路上是折腾了些,吃不好也睡不好,羡宗来看过几次,他一直都是在马车里浅浅睡着,稍有震动就会惊醒,一点都不安稳。
见了他站在车门前,林溪辞很快又会别过脸去,闭目装睡,意味非常明显,就是不肯。
羡宗也不忍勉强他,便把贴身的宫人都派去伺候了,一路无话。
他这心跟着那人上下忽悠,宫人来禀,林大人晚间多吃了一片肉卷,他会欣喜许久,若说他身子不适又呕了血,又会跟着难受。
自从得知林溪辞搬入漱心斋疗养的那些日子遭遇了什么,只要听闻那人呕血,桓一就会挨上狠狠两个耳光,脸肿的老高,足够疼上好几天。
林溪辞的病不好,吐血吐得越频繁,他挨的打、遭的罪就越多,到后来他都巴不得让宫人塞住林溪辞的嘴,强逼着他把血咽回去。
听说这事,报复心极强的林溪辞也留了心眼,一口血分作几次吐出来,这一路上扇巴掌的脆响就没停过,噼里啪啦的,好像过年的鞭炮似的,喜庆得很。
也许这事多少让他开心了些,他的病的确有了些起色,到江南的时候已经能出门了,衣服捂得严实些,做好了保暖,只要有人扶着,在庭前立上片刻也是站得住的。
一日他被太监伺候着起身,洗漱换衣这一连串的日常必做之事总能觉着办事的宫人不够细心,笨手笨脚的,好似并不习惯照顾人。
可他一言未发,就这么忍着不满用了膳。
别说,这太监虽然伺候人的手法不怎么样,但夹进盘中的菜却都是他爱吃的,对他的食量拿捏得也很准,恰好让他一顿饱餐,吃够了喜欢的菜色。
“做的不错,回去京城了,可找林府管家要一份赏赐。”
那太监开心地应了,又要扶他出门,起身时他才发现,这个太监身材可不是一般的高……
他认出这颀长的身形,抬手摘了那人低压着的帽子,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
只见羡宗笑眯眯的,讨好般地捏了捏他的手,“走吧大人,小的还等着要你的赏赐呢。”
林溪辞下意识缩手,奈何被那人握得紧紧的,根本抽离不开,尝试一下无果,也便放弃了,咬牙静望那人,是想一言不发以沉默争出个高下。
不过很快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好似与羡宗相对是什么闹心事,别开目光的举动是半点儿也不留情。
羡宗见状便笑了,“怎么,好像见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连跟朕作对的勇气都没了吗?”
“皇上言重了,这世上谁敢跟您作对,臣只是觉着,您这身衣服真是合身得紧,穿着合适得很。”
“又在取笑朕。”
那人垂首不语。
羡宗叹着气,抚着他的手背,轻声道:“朕知道你怨,朕也的确是薄待了你,这不是来给你请罪了嘛……你有心愿便说出口,朕力所能及,定会尽力而为。”
“那便请皇上收回赐婚公主与臣的成命吧。诚如此前所说,臣福薄缘浅,承不起这样的恩赐,也不愿委屈了公主。公主乃绝世佳人,身负兴国安邦之责,而臣一身病骨,命不久矣,若让公主进了门便守了寡可如何是好。”
羡宗神色凝重,思量许久,终于应了他的请求,“朕说过,力所能及,定会尽力而为。”
林溪辞却是淡然收手,沉静道:“您不是成全了我,而是成全了自己。”
羡宗身边眼线众多,他收回成命后不久,月氏王的密信就送到了江南,大抵所讲便是听闻公主貌美贤良,德才兼备,欲求娶长公主以谋两国长久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