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叙述中终于正面说起妙法教这个近二十年来都没人敢再提及的名字,所言之事也骇人到难以置信。
“妙法教横跨佛道儒,教义融合了三教精髓,以非正常的速度深入民心,不论人心向善还是向恶,都能准确抓住人性的弱点,利用固有信仰加以洗脑,达到控制人心的目的,连受过高等教育的官员都受其蒙骗,更别说那些胸无点墨,辨知度一般的普通百姓。他们笃信教法,受其蛊惑,为了在神明降下天罚前赎清自己的罪孽,便以天神之名铲除恶业,曾一度让民间陷入混乱。”
君子游记得,早些时候他爹是提起过这件事的,有段日子匪贼闹得很凶,以至于人人自危,君思归每次出门都是小心翼翼,恨不得把他们两兄弟拴根绳系在腰上。
那时他很小,细节都记不大清了,只能想起养父总是在烈日高照的正午出门,怀里抱着他,手里领着君子安,匆匆买了日常所需的东西,回了家便紧闭门户,不准他们出门。
如今想想,恐怕当年也出了不少像何石这种被妙法教蛊惑,自认为无罪,或是为了赎罪而伤害他人的恶徒,自甘堕落,沦为恶鬼杀人的凶器,却还以为在行正义之事,简直不可理喻!
不得不说,妙法教的确掌握了控制人心最有效方式,不能同化便铲除,人们迟早会因为恐惧而妥协,逐渐沦为无法辨清善恶是非的行尸走肉。
可是在这之中,林溪辞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29章 墓王
“我知道你想到了什么,但那并不是妙法教闹得最凶的时候,别忘了你记事的时候,你父亲林溪辞已经睡了好几年的棺材,那顶多算是……回光返照?”叶随风被自己这个贴切的形容逗笑了。
他佝偻着身子坐了下来,颇有些颓废的味道,见了他这模样,君子游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如果他的生父林溪辞还活着,也该是和他不相上下的年纪吧……
“只是没想到,这只将死未死的毒虫能复生,否则他当初就该狠心断了它的命根。其实最先发现妙法教存在的人是我,林溪辞身子不好,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能知道什么。那天他到钦天监问卜前程,我无意中对他透露了一支教派荼毒民心,却没有为人所知的事。他……”
“等等,”君子游敏锐地嗅出了异样,及时提出质疑:“那你又是如何知情的?我不信这事早已传得京城沸沸扬扬,只有他一人浑然不知。”
叶随风耸耸肩,“你说的对,先皇还在那会儿,谁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惹事?那时刚好我回乡探亲——别看我一人分饰两角,毕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也有亲人朋友。那时我发现老母亲整天神神叨叨念叨着仙啊佛啊的,当时以为她老人家是糊涂了才说些胡话,后来没几天,我就发现家里弟妹亲眷也是一副德行……不止如此,就连十里八村的乡亲都是如此。”
“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朝廷怎会不知?”
“如果朝中官员也有他们的人呢?折子不等送上去就会被扣下,用不了多久,递折子的人也会被解决,只要不在天子脚下胡作非为,这事不为先皇所知也实属正常。须得承认,我的确怀着私心,因为家中亲人与妙法教有所关联,可能会牵扯到我的身份,因此不便出面,可我又是打心眼儿里不想家人被毒害,所以想借林溪辞……”
君子游没有给他美化自己的机会,一语道出事实:“你想利用他!”
叶随风没有反驳,“是,就是利用,但他甘心被我利用,就是你这做儿子的也说不出什么。”
那人一时气愤,捂住他的嘴,拳头便要落了下来,叶随风也不慌,只一句就让剑拔弩张的人蔫了去:“你看,其实你很在意他的,只是不敢承认罢了。”
那人的拳头滞在空中,骨节泛白,似乎能听到一丝细碎的声响。
他承认,自己的确因为血缘关系而在乎着这位素未谋面的生父,怎么可能有人真的能够做到将亲生父亲视作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那是畜-生……
叶随风轻轻拉下他的手,温热的五指攥着他冰凉的手腕,没有放开,“他当时已与先皇离心,明明知道我是先皇的人,却没有戳穿我,也没有拒绝我明里暗里的请求,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君子游强行抽出手来,将袖口拉到指尖,退后一步,拉开了与人的距离,“他为什么会帮你,可别说是忧国忧民这种你自己都不信的鬼话。”
“或许真就是这样呢。”叶随风咧嘴一笑,颇感疲惫地闭上了眼,回忆着当年所有值得记住的细节。
“我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帮我,之后他将亲信派遣到各地调查,似乎也真的是因为他担心这个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教派荼毒百姓。他查出眉目后并没有声张,甚至没有告诉任何人,连定安侯都被蒙在鼓里,只默默写下了一张名单,周密地部署着他的猎杀计划。”
言及此处,君子游才意识到,这个庞大的局早在林溪辞生前就已经设下,自己这个当儿子的到头来还是没躲过亲爹的算计,现在终于轮到他来接手这烂摊子了。
“所以,名单上的人或多或少都与妙法教有关,对吗?”
叶随风点头承认,“这份名单是他精心排序的,每一个人都要在适当的时间点死去,才能达成他想要的效果,你所查到的宋柏伦、郑益生、吴凡等人很明显是被杀,可他们的案子就是被人压了下来,到头来都以意外与正常死亡结案,让人不敢再多嘴。”
“一个司夜是做不到这种地步的……他背后,抑或是妙法教背后,一定还有更强大的势力。”
但君子游一时还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为妙法教提供援助,同时也感受到了肩头瞬间压上的巨大压力。
——当年权倾朝野的林溪辞都没能解决的大案,真的能在他的编排下圆满落幕吗?
他缓缓抽身,回到入口前,一抬头便看到黎婴坐在上面,满眼担忧地向他伸出手来。
他勉强对人笑笑,把手递了过去,任由那人吃力地将他拉了上去。
黎婴的语气有些沉重:“今晚我就会让人把他关到更保险的地方去,不管他与你说了什么,都别往心里去。”
那人耸肩一笑,牵动了断骨,疼得嘴角一抽,“无妨,放了他也没关系,他已经把自己知道的都吐了出来,没有利用价值了。”
黎婴转动椅轮的动作一僵,往下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叶随风,又望向了君子游单薄的背影,突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那份名单,真的是你父亲……我是说,你的生父林溪辞所写吗?”
君子游在门口等了半天,都不见他有跟上来的意思,索性走了回来,不顾抗拒地将他推了出去,漫不经心道:“也许吧,除了他之外,这天底下也没几个能布这么大局的人。”
“大局……的确是够大的,大到令人咂舌,怀疑人生。”他将揉皱了的纸团塞在君子游手里,只扔下一句:“怕是我才疏学浅,没能破译君先生留下的最后一道密码,得劳烦你亲自解读了。”
说罢便顾自走了,扔下君子游一人,攥着那小纸团不知所措。
他将纸面摊开来,依旧是萧北城临走前看到的那张,黎婴在之后又补充上了几个人名,列在最后的,便是如今的大理寺卿,司夜。
方才从叶随风口中得知,司夜并非罪魁祸首,顶多是妙法教的走狗,君子游推测,在他之后被猎杀的人便是他所谓的靠山。
那么,会是谁呢……
他目光缓缓下移,那一片晕染了浓墨,将字迹掩盖了去,根本无法看清笔划,很显然,黎婴已经破译出了人名,却又因为无法相信而将之抹去。
到底是谁会让当朝丞相三缄其口?
怀着疑惑,君子游缓缓回头,对依旧栖身在地窖中的叶随风说道:“我不限制你的自由,你可以随意进出这里,但我有个不情之请,叶岚尘的情况不大乐观,连京城神医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你既然是真情实感地在意着他,还是在他将要走到尽头前,给彼此一个机会吧。”
叶随风没有回答,空洞的地下只传来一两声哽咽,君子游又叹了口气:“希望是一种能够创造奇迹的神圣情感,林大人也好,我也罢,在将近终途时,都是被人间真情挽留,所以我想,那个待人冷淡,极少付出真心的叶岚尘也是如此,只不过他比我胆小,不敢去追求什么,那我便代他,在此请求你,对他说明真相,平了他此生遗憾,别让他含恨而死。”
语毕,君子游朝着地窖口深鞠一躬,起身便不再停留,径直出门,回到了方才他喝酒被抓个正着的厢房,翻着黎婴方才用过的译本,摸出根毛笔咬在齿间,将账本上的数字呈现在算盘上,又在《肆野事》中找寻对照,连解了几次,发现只有这道密文是被反复加密的。
“不会吧……果然是个难缠的角色,就连林大人您也不敢轻易写出他的名字吗。”君子游喃喃自语着,奋笔疾书在纸上写下译文。
这时房门被人推开,一股沁人的香气扑面而来,已经大半天没吃过东西的君子游被勾出了馋虫,不自觉被引了过去,萧北城一蹭他嘴角沾染的墨迹,顺带着捏了捏他瘦得不成样的脸。
“还是这么不让人省心,伤成这样也不知爱惜自己。来尝尝吧,柳管家亲手煲的排骨,此后一日三餐都给你供着,什么时候喂胖了再说。”
君子游饥肠辘辘,迫不及待拿勺子舀了口汤,温度刚好能入口,不烫不凉,恰到好处。
看他吊着一只胳膊,不善用的左手连筷子都拿不住,索性萧北城帮他剔了骨,捞了大块的肉喂到嘴里。
起先他还吃得津津有味,不知怎么,突然食欲大减,盯着那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失落。
萧北城还当他是实在看不上这张假面皮,正要撕下来让他心里舒坦舒坦,那人却拉住了他的手,冰凉的五指直往他掌心钻,就像急于得到安全感,迫不及待想被主人爱-抚的猫崽儿似的。
君子游微微仰着头,眼中略带一丝期待,瞥了眼略显杂乱的书桌,几不可闻地叹道:“林大人肯把《肆野事》分为上下两部,交给君思归与叶随风,是不是也就证明,他们都是值得他信任的人?”
“君先生打小贴身伺候林大人,受他信任还在情理之中,可是叶随风与莫文成……我记得,这两个身份是先皇的人,当时林大人已与先皇决裂,怎么可能会信任他?”
“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相信叶随风吧。”
君子游抽出破译后的名单,凝视许久,才推到了那人面前。
晕染的墨迹之下,是一行潦草的字迹,那是君子游用左手所写,笔划拧在一起,能勉强辨认出他的字形。
——萧、景、渊。
怪不得连那个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林溪辞都没在生时动手,此事虽牵连众多朝中大员,可只要狠下心来斩草除根,忍了一时之痛,就能永绝后患,可如果罪魁祸首是这个人,便是林溪辞也无法撼动的……
“……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这份名单也可能是被伪造的,不可能,绝不可能。”果然萧北城也是难以置信,“他没有理由毒害自己的百姓,他是大渊的皇帝啊!”
萧景渊,从前的慕王,如今的渊帝,亦是名单上最后一位要被铲除的祸害。
君子游知道这令人无法相信,可这就是他所查明的事实。
“黎相不信,王爷不信,我自然也是不肯信的……可真相,往往就是为大多数人所不能接受的。”
萧北城从不怀疑他的推理能力,相信他给出这样的结果,一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在这种关头,也愿意听他解释一切。
那人拿了厚重的《肆野事》残卷,搁在大腿上,缓缓翻着书页,他语气平静,声音略带一丝沙哑,依旧悦耳:“在分析案情以前,我想先借用自己的口,替林溪辞林大人,也是替我的生父,为王爷转达一个故事。”
他停下动作,将书卷调转方向,使得萧北城能够看清上面所写的文字,后者垂眸望去,发现书页上用正楷写着两个大字。
“墓王……”
“这是一个有关‘墓’王的故事。”
在君子游口中,萧北城得知了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传说一位少年藩王被分封到临沂,平生就一个喜好,便是收集古玩,无论是想要巴结他的地方官员还是乡绅富贾,都会搜罗历朝历代的名器珍宝进献给藩王,甚至为博君一笑不惜盗掘古墓,而这位藩王并不觉着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也便默许了众人的行径,久而久之,便有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墓王”。
“墓王”是圣上最宠爱的儿子,自小天资过人,文武双全,连乡野百姓都疯传他是未来的新皇,可见前途无量,而“墓王”自己也坚信这不实的传言,仗着圣宠肆意妄为,逐渐不满足于旁人进献的珍宝,便暗中集结了一群乌合之众,打着信仰的旗号寻龙探穴,四处找寻大墓盗掘名器,以满私欲。
没多久,这事便被“墓王”的兄弟“蛊王”知晓,同为皇位的竞争者,这位“蛊王”也不是什么善茬,为诱“墓王”入局,便伪造了一处前朝疑冢,将精心编排的传说藏于其中,将错误的信息传递给了“墓王”。
果然,“墓王”得知疑冢的线索,便迫不及待派人前去查探,从中得到了三十六卷古旧的残简,经过破译后得知皇室曾发生过狸猫换太子的旧事,身为前朝余孽的林姓皇后曾在景陵诞下一子,却被有心之人调换,将婴儿与太祖皇帝的幼子做了调换,实则在景陵大火中殒命的才是大渊真正的皇子,而如今身在皇位的人,却是如假包换的前朝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