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婴没有答话,脸色越发苍白,冷汗颗颗滑了下来,也不知是疼得,还是被陆随风此言吓得失了神。
后者提了他片刻,似乎是感受到他的确很难靠着伤腿自行站立,倒也没为难他,轻轻推了一把,便让他跌坐回轮椅上,大口喘着气,以平复身心的不适。
“也罢,我并不是勉强你做什么,你只要管住自己这张嘴,等下别在人前胡言乱语就够了,既然决心为新朝效力,这点小事还是做得到的吧?你可听好了,也许你动了手脚的确能阻止我离开宫城,可在我死前,你一定会遭到应有的天罚,你如果还想活着,就不要妄想能侥幸脱逃。”
他掐着黎婴的脖子,强迫后者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随后一指还能隐隐听到抽泣声的灵堂,在那人耳边低声道:“去,向我证明你的忠心。”
“……就这一身血污,要怎么解释才能让人相信我不是被你打伤呢?”
“简单,只要说我是为救你而落得一身伤,旁人不仅不会怀疑,甚至还要为我舍身救你的壮举打动,不好吗?”
“好,好极了……陆随风,我以前真没发现你竟是这种道貌岸然的混账,我很好奇,从前效忠于先皇,尽心待林溪辞大人的你,为什么也会堕落至此?”
陆随风发问:“相爷您这么骂人就不对了,咱们不是一条道上的吗?还是说方才投诚之举都是你佯出的假象?”
“……倒也未必,还是那句话,能活着谁又想死呢?谁给我生路,我就为谁效力,就这么简单。”
陆随风从来就没指望黎婴能真心投靠,他要的只是黎婴在群臣中起到表率作用,多少墙头草都会迎着他这股妖风一边倒,到时也能省下不少游说的力气。
诚如黎婴所言,他们是在相互利用,到了榨干彼此的价值后,谁先杀掉对方便是见仁见智的事了,至少在那之前,他们还没必要撕破脸皮。
想到这里,陆随风待黎婴的态度也恭敬了些,推着轮椅绕开白狼,将他推回到灵堂。
路上,他还象征性用指甲在黎婴后颈上划了一道细痕,没留下外伤,也便没有见血,略带一丝痒的痛感也起到了震慑作用,吓得黎婴缩了缩脖子。
“等下怎么说话,应该用不着我一字一句地教相爷吧?您可斟酌好自己的措辞,别逼我做伤人的恶棍啊。”
黎婴卯上了倔劲,咬着牙没答话,感受到对方掐着他脖子的力道更加重了些,才点头表示自己不会中途生变。
“不得不说,相爷您这性子真是讨喜得紧,假若你是女子,哪怕用些下流手段,我也要把你占为己有,可惜了……啧。”
“恕我直言,我还是很庆幸自己逃过一劫的,多谢陆将军不弯之恩。”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灵堂后,跪了好些日子,萧氏兄弟早就遭不住了,估摸着两膝都青紫了去,这会儿麻得跪都跪不住了。
俞妃爱子心切,时不时会给儿子捏捏麻木无感的双腿,相比之下,没爹疼没娘爱的萧君涵就显得可怜了许多,因人们都去巴结了东宫高贵的主子,他身边就连好事的宫人都不会聚集,可见地位已是一落千丈。
可惜,自己作的,不配得同情。
黎婴被陆随风推到人前的时候,二位皇子都长出一口气,此前这位丞相代替了礼部尚书安之言之责,主持了太后丧礼的大局,每日也都是他通报时辰指挥众人,皇子们都把他当作了救星,急于从这压抑的环境中解脱出来。
“时候不早了,二位皇子且先回宫歇着吧,接下来微臣在此守灵便够了。”
萧君泽跟萧君涵顾不得礼法,听了这话便站了起来,结果却是后者双腿疼得险些栽到在地,而好不容易站稳的萧君泽还没来得及抬腿,就被母亲又拉了回来。
俞妃非常谨慎,在这种敏感的时候,一丁点异样都会引起她的警觉,她拉着儿子,不肯让萧君泽起身,小心翼翼地发问:“相爷,时候还没到,可是出了什么事?”
女人在后宫待得久了,一个个都成了人精,黎婴知道这个时候敷衍了事只会让她疑心加重,比起节外生枝,倒不如彻底打消她的疑虑,故而坦诚答道:“是,所以请俞妃娘娘速将二位皇子带回宫中,切不可生事。”
意识到山雨欲来的俞妃没有犯蠢,起身行过礼,拉着萧君泽转头就走,正当此时,黎婴再次开口阻拦:“娘娘且慢,您还忘了他。”
众人都是一脸懵然,万万没想到黎婴竟然一把将萧君涵推了过去,“从今天起,俞妃娘娘膝下将有两子,万望二位皇子相亲相爱,相互扶持,成全……君臣之盼。”
他这话说得悲切,仿佛是在交代遗言,以至于一向叛逆的萧君涵都没有抗拒,匆匆跟着俞妃身后,离开了是非之地。
黎婴转动轮椅,缓缓走出灵堂,面对着满地跪倒的群臣,长叹一声,最终停步于一位须发花白的长者面前。
“侯爷,”他说,“这些日子,您老了足有十岁,看起来身子也大不如前了。”
“有吗。”秦之余低笑一声,“人是老了,气节还在,总不至于为了身外之物出卖自己的灵魂,不过相爷放心,老朽的肚量还没小到要含沙射影的地步,你还年轻,不想死是人之常情,老朽不会怪你的。”
秦之余嘴上这样说着,拉着黎婴的手却没有半点撒开的意思,后者悄悄回眸看了一眼虎视眈眈的陆随风,不由叹了口气,轻轻拍着秦之余抓着他的手背。
“可是侯爷,大渊的气数尽了,你的坚守未必是有意义的,倒不如……把您手里的军权,也一并交出来吧?”
等了半晌,听着终于切入了正题,陆随风迎上前来,揉了揉被白狼咬伤的臂膀,俯下身来倚在黎婴身边,揽着他清瘦的肩膀,对秦之余笑道:“侯爷,咱们赤牙卫倒戈了,您秦家军也别再执迷不悟了,黎相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萧景渊留下的烂摊子值得您拼死相护吗?我敬您是神武的前辈,日后还想跟您共事,才会好心奉劝,您可别……”
“可别什么,不识抬举?”
眼看“秦之余”缓缓站起身来,手从黎婴腕上转移到了陆随风肩头,后者意识到不妙却为时已晚,对方按着他伤口的力道丝毫不虚,当场撕裂了他的伤口,逼得他惨叫一声。
“你、你是……”
“秦之余”咧嘴一笑,过于夸张的表情牵动了脸上的面皮——赫然是一张精致的假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76章 爆炸
陆随风意识到被摆了一道,下意识收手,怎知对方力道大得吓人,猛一使力,手臂上青筋暴凸而起,没有纵横的皱纹与长者独有的瘀斑,很明显是一双年轻人的手。
眼看被对方遏制失了先机,陆随风随即勒住了被他揽着肩膀的黎婴,却不成想卧病已久的那人竟有游鱼般敏捷的身手,微微侧身转头便巧妙躲过了他的桎梏。
陆随风到底身经百战,就算因意外而愣怔一时,也不至于真被黎婴这样的病人给套路了去,惊觉被戏弄的他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此时已起杀心,对待那人已经没了最初的耐性,下手也不再留情,两袖一甩,双刀便滑入掌中,直朝黎婴心口刺去。
性命攸关之际,被逼到绝路的黎婴很难再装残废,不得不抬膝撞向陆随风的手腕,迫使他手中的凶器偏离方向。
不过他就算能强行牵动下肢,力道总归是虚乏的,这一下撞上陆随风,后者纯粹是被自己的气力反弹了去,不巧又寸了劲,竟然就这么把凶器弹了出去。
别看黎婴平日斯斯文文清清冷冷,真到了要命的时候也不跟人客气,当下连形象也不顾了,直接弯腰翻下了轮椅,姿态是落魄了些不假,但也比被人揪着头发剁了脑袋要好上百倍。
这厢“秦之余”也不是光用两只眼睛看着黎婴遇险,几番交手,也让陆随风受挫,连连败退。
他心中不平,非得弄清是谁害了自己不可,临退远之前还要在“秦之余”脸上撸一把,后者也没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下意识往后一缩,避开了陆随风的手,紧接着主动撕下了脸上的假面。
“我赌三个月的酒钱,你绝对想不到伪装成老侯爷的会是看起来最像叛徒的我。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在最可疑的时间出现在最不恰当的地点,成为了最该被怀疑的嫌疑人,却还是能取得缙王的信任吧。”
假面揭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且带着朝气的脸,花不识揉了揉绷得僵硬的脸颊,笑道:“谁让咱们的缙王就是位不按常理行事,处处出人意料的高人呢,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在那种百口莫辩的情况下居然还能取信于他,真的不可思议。”
“呵,这有什么好难以置信的,缙王那双招子看人一向很准,连君子游这种最不起眼的茅坑石,都能被他发现内里藏着价值连城的玉心,这一点都不奇怪……倒是你,祸害完了渊帝老儿,又想来坑害缙王了吗?”
“啧,怎么说话呢老家伙?对待每位主子我都是尽心尽力,他们命数不够,也不能怪我不是?”花不识嬉皮笑脸地一掐响指,并没有给陆随风拖延时间的机会。
看着满场跪伏,个个显出不合常理的淡然的群臣时,陆随风心中感到不妙,当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官员站起来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彻底被人套路了去。
花不识高抬下巴,用鼻孔瞧着人,笑道:“别急着走啊陆将军,咱观风楼这么多兄弟都在,有什么是不能跟我商量的呢?别拘束啊别拘束。”
“嘶,想不到你们这观风楼,居然还有活人在。”
他一语道中花不识的痛处,一向来说情感没有那么容易表现在脸上的那人眼中浮现出悲切的神情,他咬牙瞪着陆随风,脸上仍保持着笑意,却已经红了眼眶。
“不止咱们……死去的那些兄弟也都在天上看着你呢!陆随风,若非缙王揪出你的狐狸尾巴,时至今日,我还不知杀了咱那么多兄弟的人会是你!老陆,做人得讲良心,到底是观风楼,还是我花不识对不起你,你竟要做到如此地步!”
花不识是个随性的人,随性到了不分时间场合与陆随风解决私怨的地步,黎婴虽然想提醒他顾全大局,但好不容易脱离了陆随风的桎梏,自然要先保住自己的命,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引人注目。
他小心翼翼朝人群后爬着,仍在发痛的双腿拖累了他的行动,使得吃痛的吸气声格外明显,陆随风想不注意到他都难。
被逼到狗急跳墙的时候,哪里还会有人顾及什么声名,更何况陆随风本就不算什么正人君子,为了脱身可以不择手段,表面仍冷笑着与花不识对峙,实则暗中已经不动声色向黎婴那边移去。
“你观风楼与我赤牙卫何干,井水不犯河水,只因我立场暴露,就要把那些损事恶事都扣在我头上?这么做事可不地道啊花楼主。”
“少放……”
花不识此人本事不差,就是太容易被迷惑,此前吃亏无数还是记不住教训,这种紧要关头也能被对方带了节奏,竟疏忽了黎婴的处境,以至于与他针锋相对的陆随风转而攻向毫无防备的黎婴会让他措手不及。
“相……”
天旋地转间,多灾多难的黎婴再次落入陆随风手中,这一次比起方才的侥幸多了些无奈的意味在里面,被陆随风箍在怀里勒着脖子的黎婴真是受够了花不识这个大条且不靠谱的性子,望向凶手是一脸的生无可恋。
“你还不如弄死我了……”
“放心,我要是活不成,绝对带着你一起上路,下辈子你投生成女子,还好给我做个童养媳。”
陆随风的刀尖逼近黎婴的咽喉,众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巴巴等他开出条件。
“有这个蠢家伙在,你从我这儿是捞不着好处的……”黎婴抓住陆随风勒着他的手臂,发力与之抗衡,为自己多争取了一丝呼吸的空间。
他长出一口气,稍稍扭过头来望着对方的侧颜,“……且慢,请听我一言,给我一句话的时间,我有办法让你离开这里。”
“老子他妈就是因为傻到听你说话才会落到这般田地!”陆随风气急败坏朝那人吼道,心里不由怀疑这家伙的嘴皮子到底是什么做的,只要张口就能蛊惑人心,几次三番被他骗去,居然还敢故技重施。
陆随风势单力薄又负了伤,不挟持黎婴做人质则很难逃离困境,他也是被逼得狗急跳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否则无论如何也不会选这个残废拖自己的后腿。
“还是听我一言,你现在孤军奋战,拖着个行动不便的我是插翅难飞,还不如独自跑路的胜算高,我要是你可不会蠢到给自己找麻烦的地步,况且……”
“况且什么?”他话说到一半,更是让人好奇他接下来想说什么,陆随风急得抓心挠肝,忍不住追问。
“……况且,方才我是为拖延时间才说的胡话,你要是当真就输了,有没有发现我的救兵来了?”
等他这话说出口,陆随风再反应为时已晚,他感受到一股劲风逼近,下意识侧身避开,还是慢了一步,不巧被打在肩臂的伤处,半边身子都麻木了去,下意识松脱了手。
黎婴见有机可乘,欲故技重施逃离桎梏,怎料陆随风已起杀心,一掌猛攻向他,随着一声脆响,当场打断他两根肋骨,引发的内伤迫他呕出血来,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又被拖了回去。
这一次黎婴终于到了极限,再折腾不起了,忍痛忍得眼眶发红,有气无力道:“别……别激怒他,放、放他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