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北城脸上赔着笑,没有过多提及司夜的事,似乎后者已经给他留下了阴影,还处于伤后的应激状态。
“是我帮晗王破解了那些复杂的机关,所以我才能留在京城,下面的空间远比您想的要大得多,我用了十多年才破解不到一半,东西的玄妙也就是晗王不惜装死都要得到的。他那个人啊,野心不在皇位,跟咱皇上可不一样,他就想长生不老,就想跳出轮回,所以还活着的时候就先做了死鬼,想不到吧。”
“……”萧北城说,“真想不到本王的皇叔与晗王叔居然各有志向,可他如果心不在王位,又为何要欺骗还在做慕王的皇叔,诱导他相信自己非太后所生,甚至是前朝余孽的无稽之谈呢?”
“那您就得亲自去问他了,我就是个给人卖命的喽啰,怎轮到我来管主家的事,您要是不说,我还不知道这段奇闻呢,真是有趣。”
萧北城又问:“那这数年间,晗王又在地下做什么?”
说到这个,雷老歪收敛了笑容,“实不相瞒,他挖坟掘墓这么多年,就是想找个一劳永逸,跳出生死轮回的法子,您都叫他‘蛊王’了,也许就是在练蛊害人呢。”
江临渊思索良久,出言道:“下官近些日子翻了各地方的官志,发现不少地方都有失踪人口上报,较比往年并没有明显增长,但姑苏知府宿十安表示百姓举家不告而别的情况却多了起来,官府参与调查后发现这些百姓都曾信仰妙法教,且都是虔诚至极的信徒。”
萧北城捏着下巴推测:“看来他是以教法诱惑了这些信徒,将其圈养起来,施以不同的蛊毒来试验药效,而部分失败的作品,也就成了司夜的藏品……难怪他会想用蜡化的遗体来绘制一幅真实的‘诸仙降妖伏魔图’。”
关于这个说法,雷老歪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贼溜溜的眼睛转了一转,显然还是留了心眼。
不过萧北城不认为他是刻意在隐瞒什么,他既然已经决心背叛晗王,就没有再畏缩的理由,除非这个真相连说出来都会让他感到十分恐惧。
萧北城并没有急于追问,因为这个时候的他的确有些轻敌,想着一个只想长生成仙的晗王当是不足为惧,躲在地下多年,还能找阎王借来百万阴兵到阳间搅动风云不成?
他觉着雷老歪有所保留的原因顶多是地下的皇陵里不止有要人性命的机关,还有能让他富足余生,吃上几辈子的金山银山,要是二位王爷鹬蚌相争,他也想做一回那得利的渔翁,这点自私的心眼子人皆有之,倒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所以他才会劝道:“好处自是少不了你的,事成后特许你逃出京城一次,只要你往后不坑蒙拐骗拾起老本行,过去的罪行既往不咎,但你要是再作奸犯科,可就别怪本王不顾念今日的合作情谊。”
雷老歪怪里怪气地笑着,没把他这话放在心上,“我可没那么多要求啊,只求您死的时候别拉上我就行了。夜路走多了,多少还是有点儿担心,这样吧,我给您一个建议,一个忠告,都是为了您好,您肯不肯听是您自个儿的事,提醒到了,我也是仁至义尽,您就算出了事,跟我也没关系,我这么说您应该能懂吧?”
他只是急于撇清自己,到时候真出了事,万一晗王略胜一筹,他也能借口说自己是被逼无奈。如果他探穴倒斗的真本事绝无仅有,估摸着晗王也不舍得真的动他,至少得等目的达成了,才肯杀了这叛徒祭天啊。
萧北城答得也很干脆:“一言为定,本王洗耳恭听。”
“就算知道白费口舌,我也得多嘴唠叨一句,您还是不要跟晗王作对为好。他其实也没有夺-权-篡-位的野心,就想找个山头炼炼仙丹,是皇上威胁到了他,他这个记仇的男人才要毁了他的江山啊。”
这话萧北城倒是认同,如果晗王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身宫城之下,那他大可随时派出杀手甚至亲自潜入渊帝宫中行刺皇帝,然而这十几年来他都销声匿迹仿佛真的死了一样,可见野心并不在此。
那么原因无非有二,不是真像雷老歪所说,记仇记了这么多年终于想起报复,就是他的复仇大计不得不选在这个时间点。
……为何是在现在,时间对晗王来说有什么意义?难不成是他猜到了自己复仇的对象,也便是渊帝将有不测,所以急于在对方遇险前亲自动手除掉他,好享受一生仅此一次的复仇快感?
萧北城久久没有答话,雷老歪显得有些紧张,“……您可别以为我是对晗王太忠心了,想替他求情才跟您说这话,我其实是为了您啊。”
那人“嗯……”了一声,“不必多虑,那么你的忠告是什么?”
雷老歪咽了口唾沫,低下头去,别开目光,又小心翼翼地挪了回来,窥视着萧北城的反应,一见对方抬眼与他相视,又立刻躲了开。
“就是那个,战场……我是说非打不可的话,不要选在皇宫附近,您也知道这个、这个,晗王擅长施蛊的啊,一旦沾上了就生不如死,还是躲远点儿为妙哈。”
晗王,施蛊,蛊……
萧北城沉思着,突然瞳孔紧缩,呼吸一滞。
——蛊毒!是渊帝口述的旧事中提到的那个蛊女!!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73章 私会
因为这份虚假的合作情谊,雷老歪不得不背叛旧主,带着新的“伙伴”去掀了晗王的老窝。
一路上,他都不死心地劝着:“王爷,咱们在明,他们在暗,真打起来是要吃亏的啊,况且这群在地下待了十来年的耗子要是真跑,咱们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可能找得到啊!”
“这不是有你这只耗子精呢么。”萧北城不以为然地叼着烟杆,习惯性地在烛火上掠过,倏然想起自己戒了烟这事,悻悻收手,从斗里磕出了燃着火星的烟草,一指车窗外混乱的郊林。
“你为晗王效力这么多年,能帮他破解那些稀奇古怪的机关,就能助本王躲过逼命的陷阱。雷老歪,本王知道你不是个恶人,还是能拍着良心做事的。”
“哈,恶人,良心吗……”雷老歪把这两个词翻来覆去地念叨了几遍,就像听着了什么笑料一样,乐个没完,沈祠听得直瘆得慌。
“傻笑什么呢,快闭嘴吧你!”
“我是在笑啊,我这一辈子抢过死人的东西,帮活人杀过人,还差点儿亲手杀了人,王爷居然说我不是个恶人,这难道不可笑吗?”
“你如果真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也不至于到现在都剃着光头。与其他凶犯不同的是,你心中有着自己坚守的信念,至今未变,这也是本王许诺你一次重新做人机会的原因。”萧北城顿了顿,复又继续道:“希望你不会让本王失望。”
只有他与雷老歪自己清楚这话的意思,后者细细品味许久,终于拨散阴云,舒展愁眉,笑了出来。
沈祠不明不白地望着二人,看不懂这又是在打什么哑谜,事后才从萧北城那儿听到了解释:“在本王提点之前,雷老歪一直觉着自己剃着光头不过是无心之举,从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因为记着老和尚的恩德,才不自觉地效仿着那人在世时的样子……又或是在无意中找着那段艰难却又好的——少年时的回忆吧。”
萧北城激起了雷老歪心中包括对老和尚的敬爱,对无辜家人的亲情在内所有的正面情感,也便打定了主意助缙王成事。
他下了马车,带领众人前往郊林深处,轻车熟路地找到一块虚掩着的巨石,用力一推,将其整个掀开来,指着下面幽深逼仄的甬道:“王爷,这儿就是其中一个入口。”
偌大的地下陵寝,不可能只有一个出入口,况且晗王带着他的亲信在底下住了十数年都没露面,定是有多个二级通风口的存在,才没把他们集体憋死在下面。
萧北城凑近看了看,手指一蹭阶梯上厚积的灰尘,发现这些台阶虽然雕工显得有些粗糙,但的确都是镂刻着图案的。
他刚想上前一探究竟,忽听耳边响起了细碎的脆响,不止是他一人,似乎亲卫也有所察觉,都东张西望地找着声音的来源,直到萧北城出手拍了沈祠一下,这轻响才停了下来。
——原来这小子迷信到了自己吓自己的地步,居然因为害怕连牙齿都打起了颤。
萧北城拿他是半点办法都没有,真觉着自己的脸都被他丢尽了,正要安慰几句,就听沈祠小声叽歪:“王爷……这附近闹鬼,要、要不咱还是换,换个地儿?”
萧北城倍感无奈,沈祠自小没了爹娘,是被老婢女们带大的,这些公主府的老人都曾是侍奉长公主的宫女,闲来无事就喜欢八卦些宫里的是非,或是讲些有的没的怪谈诡事,小时候哄沈祠睡觉都讲的都是鬼故事,以至于沈祠到现在都是迷信又胆小。
不过也正因如此,他对京城各处的鬼事都了如指掌,随口就能说出一二。
“王爷,这地方以前就闹鬼,说是咱太祖皇帝入主宫城时,曾经把这儿的一座地仙庙给推了,自那之后怪事连连,原本想把宫城再扩一圈的计划也不得不中止。老国师说,那地仙庙底下压的是一只呼风唤雨的神龙,能决定朝代更迭,历史推进,把它的老巢掀了,它不乐意可是要吃人的!”
这传说萧北城也听过,据闻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早些年宫城东西两边都是不对称的,不知是哪位高人入宫觐见,告诉皇帝这样的格局破坏了京城的风水,会影响到子孙后代的福报,几次努力才说服羡宗在即位时修了回来。
只可惜当时的地仙神像不知流落何处,重建庙宇也是有心无力,无计可施,只得把当年扩建的部分恢复了原样。
由于皇帝的重视,后来便逐渐传起了地仙庙的流言,民间传说庙下镇压的并非恶龙,而是多年前一位高人为了压制阴间不安分的亡魂而困住的神龙,一旦挣脱束缚,阴间的妖魔鬼怪没了阻拦,便会冲入凡间嗜杀生灵,从前的地仙庙就是鬼界通往凡间的入口,以至于人们闻风丧胆,多少年都没人敢靠近此地。
萧北城只当这是空穴来风,从来都没在意过,现在想来该是晗王为了不受打扰而放出的鬼话,怕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居然到了今天还有人对此深信不疑吧。
“再胡说八道就把你第一个扔下去喂龙。”萧北城一弹沈祠的脑门,在后者耳边小声威胁:“临阵退缩不说,还敢扰乱军心,看本王回去怎么收拾你。”
沈祠吓得当场立正,整个人都绷紧了去,不敢再多话了。萧北城一扫整装待发的亲卫,窃喜着自己平日治军严谨,没有一人因为沈祠的鬼话动摇军心。
——其实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大家都了解沈祠这小孩子一样的性子,都把他当亲弟弟一样宠着,自然也就把这当成了“童”言无忌。
“底下的空间有多大,本王率府兵下去与晗王交锋的话,取胜的把握有多少?”
此前萧北城为救君子游曾下过一次地宫,虽未得见全貌,却能猜出规模不小,此言是为试探雷老歪,也是为估算有几成胜率。
对方挤着老鼠眼,颇有些为难,“……恕我直言,一成不到。”
虽不中听,却是句实话。
地下作战通常需要对地形的高度熟悉,以及在双目无法视物的漆黑下通过声音辨位的敏锐洞察力,王府亲卫是精锐不假,但在这种情况下取胜的可能几乎为零。
萧北城叹了口气,举目看了看日头高照的天,无奈,只得故技重施。
“但愿在天黑之前,能熏出这一窝怕死的耗子吧。”
对于这个计划的可行性,雷老歪持怀疑态度:“王爷,这底下的地宫可比您想得要大得多啊,说跟整个宫城一样大都不为过,可不像我在大牢打得地洞,烧两根柴就能把底下的人逼出来,您这……能行吗?”
“光靠这个自然不行。”萧北城顺手从忙活着的沈祠怀里抽了一根干草出来,绕在骨节分明的指间,将草叶编成了绳结。
他头也不抬地专注于做活儿,意味深长地笑着:“别以为只有咱们忙着,有些人这会儿也没闲着……”
与此同时,守在灵堂的黎婴以袖掩面,偷偷打了个哈欠,揉了把憔悴的脸,目光从分跪在东西两边的皇子身上一一略过。
——萧君涵,皇长子,被当作继承人培养而不自知,性情偏执,善于隐忍,可说并不是个讨喜的少年,但对黎婴总是毕恭毕敬,心可以不和,面上总还是过得去的。
而萧君泽,被渊帝推出来挡枪的幌子,亦是如今的东宫太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从小见了黎婴便怕得要死,正因太后崩逝慌了心神,求见父皇又多次被拒,估摸着此刻已经在琢磨自己那身蟒袍还能穿几天了吧。
这两个少年,甚至灵堂外跪着的满朝文武都还不知渊帝驾崩的消息,作为决定秘不发丧的“奸臣”之一,黎婴已经预料到了自己不久后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遭受世人詈骂的场景,到了他百年的时候,怕是都不敢面对泉下那个会骂着“辱没家风的畜-生!”的父亲吧。
他听到了一瘸一拐的脚步声渐进,抬眼一瞧,果然是柳于情。
对方投向他的目光是预料之中的平静,手势也正是他们约定好的意思——那个人,来了。
黎婴把腿上的绒毯盖紧了些,对身后谨慎侍奉的小厮吩咐了句什么,小厮便将他推向了柳于情来时的后门。
二人擦肩时并没有言语交集,甚至多余的眼神都没有,黎婴被小厮径直推出了慈宁宫门,见了外面那两手负在身后,身姿挺拔,还挂着笑的人,便习惯性地迎了礼节性的虚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