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老歪一时失神,双腿一软,就这么跌坐下去,脏兮兮的两手捂着眼睛,啜泣几声,发泄着内心的不甘。
“咋可、咋可能呀……他死了,我找谁说理去……他死了,我找谁说理去!!”
萧北城不动声色,“就算林慕七不死,你也找不着人讲理,你们雷家的人,被林慕七撺掇入错了行当的人,还有千千万万被妙法教蛊惑、坑害的百姓,都是如此。你真以为‘蛊王’会给你一个说法,让你大仇得报?不,你的身价还不足以让他推出一个替罪羊来还你说法。”
雷老歪眼神仍含着质疑,但明显有了动摇,可见他的决心并没有那么坚定,也许在此之前早就因为迟迟找不到林慕七的下落而起了疑心,只是对妙法教的依赖让他无法打定心思去怀疑罢了。
为让他确信心中的猜测,萧北城将他的疑心的苗子拔高后又一捧甘霖淋了上去:“把人带上来吧。”
紧接着便有亲卫押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走到近前,此人步子轻健,脸上横着刀疤,被抓了现行仍不死心地挣扎着,一脸厉色便像是杀人无数,早已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的凶徒,瞪着雷老歪的眼神就像是因他之故受了苦似的,恨不得一个唾沫把他钉死。
“他是……”
“本王来的时候你还在底下刨坑等着灭口呢,只是你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知自己身后还有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待你两手沾血后,送你和里面那个‘叛徒’一起上路。”
江临渊在旁帮腔:“所以你所做的这一切只是打动了自己,你苦心为亲朋报仇,为此忍辱负重,伤人害己的事做了不少,到头来竟不知自己是为仇敌效了力,多可悲呀。”
萧北城眉眼轻扫,“本王没什么好蛊……说服你的,你深信谎言多年,也不是本王三两句话就能动摇的,不如咱们做个交易,如果你对已知的一切抱有疑虑,想知道被掩盖的事实,就与本王合作,本王让你看清所有真相,但如果你对此无感,也不想怀疑自己顺服半生的主子,就当今天无事发生,你从这儿离开,本王绝不会拦你。”
雷老歪的心眼多,在被妙法教蛊惑,完全丧失判断力的愚民比比皆是的当前,他心中能存有质疑已是十分有主见,这种人就算有所怀疑,也不会轻信于人,更遑论与敌人合作。
就算雷老歪暂时没有把心事写在脸上,萧北城仍能笃定,即使把事实摆在面前他也未必肯信,他定是要亲自查明一切才肯罢休。
果不其然,犹豫半晌,雷老歪还是回了头,起初他还有些犹豫,只是他的顾虑并不是来自对自己选择的迟疑,而是缙王是否能遵照自己的约定,当真不动刀动枪地放了他。
他提心吊胆地走了几步,见周围的亲卫并无阻拦之意,就连那个年少气盛,性子最冲动的少年侍卫都没吐出什么话来,看来的确是言出必行。
可他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将要逃离险境,那人又幽幽开了口:“本王是不在乎,可‘蛊王’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吗?”
雷老歪身子一抖,回过头来问:“……你什么意思。”
萧北城顺势踢了一脚还妄想挣脱束缚的无名杀手,嗤笑道:“这还有一个麻烦呢,你说本王要不要把他跟你一起放回去?”
恐惧瞬间就像生了八条触手的恶魔,攫住了雷老歪的心。
“你没杀掉慕容皓,回去要怎么跟‘蛊王’交代呢?你可真是给本王出了个难题,本王要是放了他,难保他不会杀你灭口,回去再在‘蛊王’面前参你一本,要是不放,就你一个人回去,‘蛊王’还是会杀了你。横竖你都是个死,为何就不肯给自己留一条生路,也让本王手上少沾点血呢?”
他的意思非常明确,雷老歪是插翅难飞,死都得死在这京城里了,比起回去堵死两条生路,至少留下跟缙王合作还能多活两天。
甭管多活这两天能否实现自己余生的意义,只要能等来生机就不亏。
“你……你就是想逼我合作,才会想出这种下三滥的法子!!”
萧北城耸肩笑笑,不以为然的摊开两手,“本王可没逼你,是你心甘情愿的。你最好不要等到本王反悔,否则就算你回心转意也没机会了。本王耐心不多,还留美人守着空房,不能在你身上浪费太多精力,只能给你三个数的时间,一……”
他的动作让雷老歪一眼就注意到他拇指上的扳指,白玉雕镂出精致的“龙凤呈祥纹”,那上好的羊脂玉成色极好,在月辉照耀下泛着若有若无的冷光,煞是好看。
雷老歪立刻就愣了去……他认得这东西,就是化成了灰也认得……那是他年轻时初入倒斗这不入流的行当,最先挖出的宝贝,为了自己损去的阴德,也是为了他后半辈子的幸福,一直小心翼翼当作性命守护的东西。
——他自小是庙里长大的孤儿,命苦,听说小时候闹了饥荒,是爹娘养不起了,又不愿易子而食,想给他求一条生路,才把他遗弃在了庙门前。
把他拉扯大的老和尚是个好人,可惜灾荒年间,人的命都保不住了,哪里还有余力笃信不知真假的神佛,没了香火,也便没了活路,老和尚不得不带他下山,一路化缘,一路乞食。
即使如此,饥荒仍旧没有放过可怜的善人,就连佛祖也没有眷顾他最虔诚的信徒,那总是将食物尽数让给他,笑说“老衲不饿”、“这是苦行”的老和尚,到底还是饿死了。
这世道从来就没放过好人,所以他早在老和尚咽气的那一刻就决定,哪怕是要做十恶不赦的坏人,他也要活下去!
所以他不念人情,不顾后果地投靠山匪,打家劫舍也要填饱自己的肚子,哪怕那粗面馒头都是沾着人血的。
后来,机缘之下,他入了妙法教。
起初他对传教的神棍嗤之以鼻,因为过往的经历,他根本不信神佛救世的荒谬之词,然而对方却用十分巧妙的方式说服了他:“世间本无佛,世间亦无道,弥漫着罪恶的人间竟有妄想超脱世俗的高洁傲立于世,多么可笑,来跟我一起把罪恶流沙扬到人间各处,让虚伪的纯良之人陷入其中,跟我们一起沉沦吧!”
若单凭这一句意味不明的话,雷老歪也许会以为此人失心疯,可他看到了……看到了那满室尸骨堆砌的绝美境界,他动摇了。
他死心塌地追随司夜,认为对方的引导定能实现他这辈子存在的意义,为了生存,也为了信仰,他不计后果做了那些污秽不堪的下流事,直到机缘巧合,他偶遇了自己的母亲兄弟。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认出他们的了,也许是长相,又也许是直觉,因着幼时老和尚的教导,他从没有怨恨抛弃过自己的父母,对待那段无奈的过去,也只是埋怨天道不公罢了。
他与自己的三个兄弟相认,并将那白玉扳指作为信物交给雷大宝,约定待他发达后便回来孝顺母亲,一家人再不分离,可惜还没到他期望的时候,便遭遇了那种惨剧……
这枚扳指承载了他太多的回忆与遗憾,触目生情,当场便控制不住情绪哭了出来。
“大弟,我的大弟啊……”
“死去的人无法复生,但你至少可以保护还活着的人不再受侵害,抉择在你一念之间,是否要继续为‘蛊王’效力,就看你自己的了。”
雷老歪苦笑:“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是吗?”
“话不是这么说的,你要是不想,本王也强求不得,但你记住,世上并不存在‘貘珠’,就算你与恶鬼交易灵魂,过去的遗憾也不可能再给你弥补的机会了。”
“遗憾吗……我记得,他就是这么说的啊。”
雷老歪屈了屈膝,似乎是想席地而坐,又看了看萧北城,便想着靠他近些,往前走了几步,不巧被沈祠认定他有暴起的危险,横剑挡在他身前。
萧北城摆摆手示意无碍,让沈祠退了下去,招呼雷老歪上前,后者没有紧贴上去,而是停在他身前两三步处,提着裤腿坐了下来。
“嘿嘿,晗王,也就是你口中的‘蛊王’,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过,只要我肯为他效力,就能平复遗憾,我起初也不相信啊,谁让我的希望是这世上最难发生的事——时光回溯呢?直到后来我听说,晗王他自个儿也有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就是死人复生,所以我想,就算不是一条道上的蚂蚱,相伴走一段路也无妨,合得来就相互利用,合不来就分道扬镳,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总有些伤是烙在心上,无法愈合的,他能平复的不是你们的遗憾,而是他自己的。”
即使是对待雷老歪这种下三滥行当里的肮脏人,萧北城也没有鄙夷或不屑,他始终认为逼得良民不得不行恶谋生是一件非常可悲的事,这是大渊不得不正视的弊处。
他亲自为雷老歪斟了茶,后者就像见到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新鲜,咂摸了半天滋味,果然是极品之物。
“本王不强求你撕裂伤疤展现人前,关于你自己的隐私事一概不深究,你也不必为了顾虑本王的心情而勉强自己。”
“我没那么多伤痛,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过去,就捡自己想得起的说了,有什么没想起来的,劳烦您提点一嘴。”
雷老歪不自觉用了敬辞,他突然想起什么,赶在自己交代前多嘴问了一句:“但请容我先求个解,慕容皓他到底有没有交代,他难道只是您引我出来的骗局吗?”
“别说的那么难听,本王知道慕容皓对此一无所知,拷问他也说不出什么,况且晗王早就对他怀有戒心,虽利用了他对定安侯的恨意,可在晗王眼中,慕容皓永远都是个不堪重用的纨绔娇儿,用过两次就可以丢弃,可没打算一直跟他纠缠,所以他知道的东西可未必会比你多。”
“您一早就知道我会来?”
“国丧当前,皇城各处都有重兵把守,若说有什么人不知鬼不觉的法子,那自然是从地下入手。说到这个,前不久从狱里安然脱身的你可不就是最好用的人选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缙王,您果真名不虚传。”
“过奖了,比不上我家的王妃。”
萧北城美滋滋地想:如果君子游听着了自己在外人面前这么夸他,还不知得开心成什么样。
雷老歪干笑几声,估摸着是想不到两个男人之间能碰撞出怎样的情感,只当他这话是在影射什么自己听不懂的事了,想了又想,归到正题:“晗王那家伙早些年没斗过皇上,知道自己这个哥哥坐了皇位,自己肯定是死路一条,迫不得已便想了个假死的法子。”
“然而关于晗王之死却有众多非议,宫中流传的说法是晗王率亲卫发动政-变,被皇上刺死于朱雀门外,民间传说却说他是主动示弱示好,却不被皇上买账,被幽禁宫中几日后鸩杀,但史书中却找不到相似的记载,所以子游才会怀疑他的生死吧。”
“对,他的确没死,至于皇上相不相信他死了呢……我觉得,应该是深信不疑的。”
萧北城认可雷老歪这话,渊帝疑心甚重,定是有什么证据取信了他才是,否则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没过问这个可能会威胁到自己皇位的弟弟,这可不符合他做事的原则。
那么晗王是用什么法子藏入地下,十数年之久都没被人察觉的呢?
“嘿嘿,这底下呀,有个大墓,或者用您们的话说,叫陵啊。”说到自己的老本行,雷老歪有些沾沾自喜,“别忘了晗王以前是干啥的,和我一样,都拜曹操做了祖师爷,我能看出来的门道,他也能看出来,再加上他小时候就住在这宫里,到封地之后见识广了,回忆的时候一琢磨,就想出了不对头。”
这倒是让萧北城感到意外,不过细思想来,晗王的确没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天子脚下造出这么大的声势,无论是先皇在世时,还是渊帝即位后。
那么宫城下的陵墓……
“挖坟倒斗的对明器都有研究,我见过了,那底下的东西都是前朝的,说明这陵也是前朝的皇族建的,一般来说有这种胆量的人也就只有说一不二的天子,估摸着就是哪位想千秋万代的皇帝老儿死了也不想把皇位让人吧,正常正常,能理解的,换作是我,亲儿子也不舍得给。”
雷老歪怪声怪气地笑着,阴不阴阳不阳地嘲讽着古时的权贵,还带着一股子不屑的意思。
“但是那皇帝老儿死了之后也没能入葬精心准备的陵寝,都给晗王做了嫁衣,那晗王也是个好笑的货色,一开始没在里面找着皇帝老儿的尸首,还当是他长生成仙飞了出来,怕了十天半月才放心住了进去,你说这叫什么事,找死人的地盘借住,还怕死人不悦,那老皇帝要是泉下有知,也该气死了。”
提及前朝,萧北城把玩烟杆的手一滞,转念一想,此事与林溪辞应当很难扯上关系,他是在废太子李重华死后才得知自己是前朝皇族之后,当时林皇后也已经死于火场,就算地下陵寝是祖辈为他留的后路,怕是也很难有人能将这个消息传达给他。
……如此,便更别提林溪辞那两个素未谋面的儿子了。
等等……他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那个人?不应该啊……
雷老歪没有发现缙王神色的微妙变化,滔滔不绝地顾自讲着:“那皇陵里机关甚多,好多晗王的亲卫下去都把命搭了进去,晗王是觉着不成,再这么下去自己的人可都要被死人玩死了,所以才找了我来。”
他笑着一指自己,“想不到吧,司夜大人居然会这么看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