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游笑笑,心道能遇上这样正直的人也算自己的福分,便与江临渊一同上了车,卷起珠帘,望着京华盛景渐渐远去,心中颇为惆怅。
他颓然道:“我走之后,最可能被推上少卿之位的人就是你。相处这些日子,你的能力我是了解的,查些疑难杂案不是问题,但你在大理寺一定要小心一个人。”
江临渊会意,低声念出了那个名字:“司夜。”
“他隐匿官场多年,我至今都猜不透他的底细,甚至不知他明里暗里究竟是为谁谋事。王爷成亲时他摆了我一道,利用我不忍对兰心赶尽杀绝的善念藏身其中,逼得王爷息事宁人,便不了了之。此事牵扯我的一位挚友,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因此我有一事相求。”
“放心,在您归隐宿云观的日子里,我定会查明事情缘由,并以江氏势力暗中保护苏清河大人。接下来的日子,我很抱歉不能陪您一同走下去,请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殿下。”
君子游无奈的笑笑,心知自己劝了这么多年都无法劝他回心转意,就算此刻再多说几句也是无用,索性闭口不言。
而江临渊却将他的举动当作妥协,难掩心中激动,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君子游再次咳了起来。
他在王府隐忍许久,已是到了极限,只咳一声,捂住嘴的指缝间便溢出了血色,江临渊急于命人停车,君子游却扼腕阻止了他。
“莫让王爷知晓我的病情,姜大夫那边自有我去说服,你要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不可让王爷担忧。”
“可是……”
“王爷受罚禁足府中,被他知道我病重,定会不顾禁令前来探视。我才被贬不久,盯着王府想踩上一脚的人比比皆是,不可让人有可乘之机。”
见江临渊是一脸凝重,君子游又笑道:“不必担心,我自己的身子心里有数,病了这些年也早就习惯了,养些日子就好了。”
只送到宿云山下,君子游便把江临渊打发了回去,下车时刚好见到奉萧北城之命在此等他的姜大夫,便朝人伸出手来,待随行前来监视他的人走了,才表现出身子的不适,两腿一软,跪倒在地。
姜大夫忙扶起他来,招呼着把守山门的道士来帮忙,拖着君子游上山的时候嘴里也不闲着,啰哩啰嗦的数落:“硬撑,就硬撑,看你这副鬼德行还能撑多久!”
君子游抹去嘴边的血迹,勉强扯出笑容,半开玩笑的问道:“姜大夫,我还能活多久?”
他是半步也走不动了,瘫坐在地寸步难行,帮忙的道士只得上山求助,趁着歇息的时候,姜大夫把了他的脉象,正色问道:“想听实话吗?”
“自然。换做是从前在姑苏的时候,我都可以准备寿材,给自己安排后事了。但在京城,有人替我操办这些,我所要忧心的便只有自己死后,谋划的一切,能否照着我所期待的方向发展……”
姜大夫叹着气,沉声道:“半月……不足。”
“已经足够了。”
应了姜大夫的话,在接下来的十天里,君子游的身子每况愈下,常常咳得彻夜不眠,连下床都成了难事。
虽有姜大夫帮他保守秘密,却是堵不住清尘道长的嘴,得知他情况不妙,清尘道长立即修书送往京城,不想这信却是被有心人中途拦下,几天都不见回信,清尘道长只得派遣心腹弟子骑快马回京禀报。
君子游病危的那日,正值雨季的长安仍是阴雨绵绵。也不知他是抽了什么风,屋外风雨交加,他却偏要出去晒晒太阳,姜大夫知他这是回光返照,为满足他最后一点心愿,便将他扶去了少有人烟的后山。
他就卧在躺椅上裹着厚重的被子,仰望天井中四水归堂的美景,似有千言万语,却再难表露心声,缓缓闭上眼,一觉睡去,梦沉难醒。
得知君子游病危的消息,萧北城果然不顾旁人阻拦,连夜冒雨出城。
途径南城门时,守城士兵以皇命缙王禁足为由将他拦下,刀兵相向欲将他押回王府。
而萧北城被利刃所逼,却无半分退意。
“让开,让我去见他……”
守卫劝道:“卑职也是奉命办事,皇上怪罪下来,受牵连的何止一人,还请王爷三思。”
萧北城神情恍惚,只重复着一句话:“让开……让我去见他……”
“王爷……”
“让开!!”
沈祠一着急就不会措辞了,想说服守城兵士通融,半晌都憋不出个字来,一时情急,竟拔剑欲与兵士死斗,一时情况混乱。
守城将军陆随风被惊动,亲自出面见了萧北城,看到那人满眼悲切便了然一切,当即下令:“开城门,末将恭送缙王出城。”
手下士兵阻拦:“将军,万万不可啊。缙王如今是受罚禁足府中,要是把他放出城去,皇上怪罪下来……”
“我认识的缙王绝不是个不知轻重的愚人,他会如此,定是发生了他愿以前途作为代价的大事,我不想误他终生。就是皇上真的怪罪下来也有我顶着,听我的,开城门,送缙王出城!”
萧北城本是不抱希望,可见陆随风全力相助,比起意外,更多的却是感激。
对方在闸门落下前,状似不经意从萧北城身边经过,低声提醒:“事出蹊跷,王爷须得小心。”
而萧北城心神不宁,只道一声“多谢”,便匆匆驾马出城,直奔宿云观。
他赶到时,君子游已是弥留,迷迷糊糊听见动静,便求姜大夫紧锁房门,虚弱道:“我落魄至此,是不想让他看到的,拜托……”
他吃力地喘息着,情绪又如此激动,姜大夫不忍,便遂了他的心意,可当萧北城叩门时,还是心软了。
隔着门虽听不真切,但萧北城声嘶力竭的呼喊中饱含的悲痛,却是能切身感受到的。
那人不死心的叩着门,指间流出的血色被雨水冲刷,很快没了痕迹,正如倾盆大雨之下,没人能看清他满脸的泪痕。
“君子游,你这个言而无信的骗子,你明明答应过会再陪我一年,不过十日便出尔反尔,事到如今,竟连见我的勇气都没有吗!!”
声声质问触动人心,反看君子游也已泪流满面,分明连话都无力说出口了,却还是死死抓着姜大夫的袖口,不肯他放那人进门。
姜大夫别过脸去,咬了咬牙,狠心从他手中抽出衣袖,拔掉门闩放进了萧北城。
果不其然,那人一进门便冲到床榻边,握住君子游已经冰凉变僵的手,抚着他的额头,只字难言。
君子游吃力地抬手,替他擦去睑边的泪,话音虚弱难闻,“王爷,别哭啊……”
“那是雨水!”
“尝之咸苦涩口,是泪啊……”
“君子游!”
惹得他气急,君子游笑了出来,张口咬住那人湿透的衣襟,竭力忍住胸中撕裂般的痛楚。
“别哭了,王爷……记得我来的时候,你是笑着迎我的,我要走了,也别苦着脸啊……”
一如从前那般恶劣,他颤抖着,喘息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坐起身来,靠在萧北城肩头抱住了他,与他十指相扣。
他笑说:“真好,有王爷陪着,便不怕了……”
萧北城咬着唇,迟疑着抱住他清瘦的身子,是恨不能将他融入骨血的心痛。
“清绝,我还有个心愿,求你准允……”
“不,不要说……”
“我死后,不留棺椁,不设碑文,就烧成一把灰,随手撒了便成……若留痕迹,你定会思我念我,叫我如何舍得……”
“君子游,你不准死!!”
“他日你若想起我来,便在我灵前,放一支折下的梅枝吧……”
“子游,别说了,求你……”
“清绝,好黑啊……你抱紧我,再抱的紧一点,好不好……”
话毕,萧北城只觉掌中紧握的五指微微抽动,那人睁大了眼凑近,似是想来吻他,然而中途气尽力竭,怀中一沉,那人便靠在他肩头沉沉睡去,再未醒来。
他甚至来不及缩紧自己的怀抱,像个茫然的孩子般慌乱,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所措。
姜大夫把了那人的脉,确认已是无力回天,沉重道:“王爷,君先生……卒了。”
这话犹如深渊回响萦绕耳畔,萧北城懵然间下意识抱紧君子游,姜大夫来拉他,他便像只发狂的野兽朝人嘶吼:“滚!滚出去!!”
“王爷请节哀……”
“滚!!”
姜大夫出门时遇上奉命等候在外的沈祠,他似是已经预料到什么,两手不安的拧在一起,分明是害怕听到噩耗的,却又由着心中那点可怜的希望去问:“姜大夫,先生他没事吧?”
不忍说出实情的姜大夫看向紧闭的房门,长叹一声,只模棱两可的道了句:“谁知道呢……”
第95章 后事
君子游病逝的消息很快传进宫里,渊帝亲命花不识前来打探虚实,他赶到的时候,萧北城正坐在宿云观厢房中,满眼茫然注视着窗外的远山孤景。
沈祠在外拉了拉他的袖子,摇头示意他不要靠前,花不识问:“那事……是真的吗?”
对方两眼通红,显然是哭了一夜,话也说不出口,只能点头。
花不识欲言又止,这时沈祠悄悄进门,压低声音对屋内那人说了句:“王爷,柳管家来了。”
那人仍是沉默不语,闻讯而来的柳管家对花不识点头示意,就算打过了招呼,把沈祠从房中拎了出来,关门将他们隔在外面。
柳管家叹着气,两手死死按着门沿,挣扎了许久,才令面上的沉重消去三分,转身到窗边,拉住了萧北城的手。
“王爷,我想他是不想看到您为他这样茶饭不思的。他病了这些年,痛苦不堪,去了也是种解脱,最后远离朝堂喧嚣,也挺好的,不是吗?”
萧北城的目光缓缓落在收拾整洁的床铺上,眼中布满血丝,轻轻一指。
“那是我和他第一次亲热的地方,狼妖案时借住于此,他头一次那么主动,清早醒来,还数落我是初次,床技差劲……可他分明也是第一次,痛的难忍了也不说,只是皱着眉头,低低的哭吟。我时常会想,会不会就像旁人说的那般,是我太过重视他,占去了他的福分,才会让他……”
“不是的,王爷,他沉疴在身,也是清楚自己命不久矣的。可他听从王爷的话,随您到了京城,便是想借着所剩不多的日子为您搅动风云啊。”
“若不是我将他带到京城,他大可以在姑苏安稳的离世,而不是操劳至此,到最后蒙冤而去,至今难证清白。”
“王爷……”
萧北城抚额叹息,心中意难平,死死握着扶手,骨节泛白。
“他昨夜是在我怀里咽气的,弥留之际难以呼吸,是那么痛苦,那么绝望,可他在我怀里,仍是隐忍着痛楚,不肯让我担忧……母亲离世前有对我的不舍,所以最后一刻,脸上都挂着泪痕。我以为他不为所动,是因为对我的感情不比我对他那般刻骨,可在姜大夫整理他的遗体时,我看到了……看到了被他泪水打湿的被褥,他明明已经……”
萧北城俯身,额头轻轻靠在柳管家肩头,是已不堪重负。
他说:“于情,他去了,我是那么痛苦,那么绝望,可我一滴泪都流不出来。时常与他斗嘴的沈祠在外哭了一宿,我却对此无动于衷。我……果然是个薄情的人吧。”
柳管家轻拍他的背作为安慰,低声道:“不,王爷您只是还没接受他离去的事实。这样也好,王爷便歇几天吧,这些日子,我们谁都不去惹您的嫌。”
说罢,柳管家自顾自的扶起萧北城,也不问他愿不愿意,便把神思恍惚的他领到门外。
刺目的霞光映在那人面上,令他不得不抬手挡在眼前,任由柳管家将他扶到山路上。
萧北城婉拒了他的陪同,只道“你去办好他的后事,不必管我”便独自下山。
他走的每一步都格外缓慢,顾虑他此刻的心情,柳管家并未随行,只是静静看他一路跌跌撞撞的离开。
当初与君子游同走这林间小路时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他仍记得那时自己负手在前,懒得多看那人一眼,全然不知他身子不适,渐渐落在后面,天黑时便迷了路,直到上山后才发现了他走散了去。
想到这里,脚下忽然踩空,是扶着路边围栏才勉强稳住身形。
不知怎么,萧北城忽而走不动了,跌坐在地,就像个找不到回家的孩子一样,茫然无措。
两行清泪自眼角滑落,打湿了衣衫,他多想自己能撕心裂肺的哭上一场,把心中难过哭尽,也便不会再这么痛苦……可他做不到。
连如此本能的反应都成了奢望,他失神的低语:“子游,我爱你……信我,我真的爱你……”
他就在此呆坐着,忽听头顶传来一声悲哀的嗥叫。
雪魂在空中盘桓着,缓缓落到萧北城身边,俯下身来用颈子贴着他,低低的叫着,安慰着心碎的主人。
不知过了多久,前来寻人的王府亲卫才护送他下了山。
山林之中,一个穿着的白衣的年轻男子目不转睛望着他的一举一动,沉叹一声,确认他走后才着手掸着覆以白纱的斗笠。
他身后出现一人,见他如此,便说了句不知腰疼的风凉话,“薄情如你,王爷怎就瞧上了你这么个害人伤心的病鬼。”
此人正是趁着众人忙活丧事而得空偷溜出来的姜大夫,瞥着白衣男子的反应,眼中尽是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