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听了他的话也不恼,回过头来朝他一笑,戴上斗笠遮住面容,才道:“分开以前,你只有这一句话想说吗?”
“你这么说倒是提醒了我,记得带上这个。”说着,姜大夫从怀里掏出个药瓶塞在他手里,“这是一个月的分量,你要是不想真的病死,每个月都需派人到京城来取药,记住了吗?”
“那就多谢姜大夫厚爱了,希望三年后再见时,我能如愿叫上你的真名……是吧?姜炎青。”
说完这话,白衣男子便头也不回的步入山林深处,只留姜大夫一人呆站在原地喃喃自语:“如果以为一死就是一了百了,那你可是大错特错。爱情这东西可不像雨雪,落入淤泥便轻描淡写的去了,你迟早有一天会回到他身边的,君子游……”
那之后,遵照君子游生前的意愿,他的遗体被火化处理,没有棺椁,没有碑文,只将骨灰盛放在净瓶中,暂时供奉在宿云观。
送他走的那天,萧北城没有出席,一大清早便坐在了弄玉小筑,看着那人留下的种种痕迹,总会有种他还尚在人世的错觉。这样想着,也便不那么痛苦了。
萧北城坐在房中,静看窗边积落的尘埃,总会想起他初到王府的日子会为了沽酒而偷跑出去,惹自己不快,时常赤脚走在地上,劝也不听,会躲在窗边去看不曾见过的长安雪景,也会在难眠的长夜悄悄钻进自己的被子,笑说:“王爷,我想你了”。
斯人已去,就算穿梭在人来人往的繁华街市,也再看不到那人熟悉的清瘦身影。就算他到南风阁去小坐,也再见不到那个会陪他听曲儿喝茶,为他拈酸吃醋的白衣公子。
他去了还未修葺完的大理寺,去了曾惹是生非的琅华阁,甚至冒着逾矩被降罪的风险到宫中看过了那人曾去过的所有地方……皆寻不到他的痕迹。
昨日站在朱雀大街,茫茫人海中,他似乎看到了那人的背影,下意识伸手去捉,却只是个穿着白衣,相貌身形与他全无相似之处的陌生人。
他在街上愣了许久,仿佛人间喧嚣已经远去。
而此刻,他面对着展开的素白扇面,看着上面写着“三问”二字的清晰墨迹,不自觉念叨着:“长安沽酒君子游,昔日三问今何在……”
沈祠在弄玉小筑外听见了这句,心中难过,泪又止不住的落了下来。
听着他的抽泣声,萧北城心烦意乱,出门道:“别在这里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看他两眼红肿的活像一双桃子,便知他肯定又是哭了许久,萧北城问:“今日去送他了吗?”
沈祠点点头,“去的人不多,只有清尘道长,江寺正,姜大夫,柳管家与我。道长亲自点的火,江寺正为先生捧的骨灰……咱们就把他安置在宿云观了,王爷您想见的话,随时都能……”
“不见。”
他答得非常果决,干脆到令沈祠心头一颤,紧追上那人的步伐,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王爷……”
“见了,他便真的死了。不见,或许还有那么一丝可能。”
“王爷,您怎能如此冷血,先生走时,您一滴泪都没掉,如今他去了,您也不肯看看他,先生要是在天有灵,心里该有多难过……我,我最讨厌王爷了!!”
沈祠哭着转头便跑,可才出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对着萧北城渐远的背影喊道:“王爷,就算您不在乎先生,也请看在从前的情义,查查他的死因吧。先生才到宿云观去不过半月就病危了,说没人害他,我定是不信的。王爷,我求您了,您一定要还他一个公道,求您了!”
沈祠跪了下来,看着那人快步离开,心都凉了,声声质问就如刀子般刺在萧北城心上。
“王爷!你真的这么薄情,要弃先生不顾了吗?王爷!!”
萧北城决然走进祠堂,猛的关上门,将沈祠隔绝在外。
连日来紧绷的情绪终于失控,背靠着大门跌坐在地,眼泪就似断了线的珠子,再难含在眶中。
他捂住嘴的手背青筋暴起,望着灵位上长公主端庄的等身像,跪倒在灵前,抓着铺在桌案上的布巾,隐忍哭道:“母亲,他走了,他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这是君子游死后,他唯一的一次宣泄,抛弃了尊严与廉耻,哭的声嘶力竭。
视线模糊间,他看到一块崭新的灵牌被供于侧位,几乎是下意识将其搂在怀里,指尖摩挲着规整的字迹,顷刻间泪如雨下。
灵牌上所刻的,正是“缙王妃君子游之灵位”。
第96章 正名
“回皇上,君子游的确病逝宿云观,遵照本人意愿行了火葬,现被供奉在观中,只有生前与他亲近的人才可前去进香。卑职赶到的时候,缙王府已经着人办了他的后事,缙王神思恍惚,被送回王府后便没再出过门了。后来卑职也去探望过缙王,却被拒之门外,看来此事对他打击甚大,应无造假的可能。”
听了花不识道禀告,渊帝叹息不已,“是朕贬了君子游,也是朕把他禁足宿云观,他出了事,缙王痛苦难当,定是恨极了朕这害死他重要之人的皇叔啊……”
“卑职也觉得君子游的确死的蹊跷,他虽有痼疾在身,治了许多年都不见痊愈,但这病时好时坏,不犯的时候也没什么不适,不至于刚到宿云观十日就猝然病死,恐怕……”
“朕就是担心有人暗中对他出手,才会命他多写诗文送进宫里,不想还是没能保住他的性命,看来暗中出手之人藐视的不是君子游,不是缙王府,而是朕的皇威啊……说起来,早些时候他的病也严重了一阵子,是被人下了毒,犯哮病的时候总会咳血,那之后好起来了,也没听说他身子不成啊……你且去查查他当时服了什么毒吧。”
“卑职这便去办。”
嘴上这么说,可花不识迟迟没动弹,渊帝又问:“你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去办?”
“其实……卑职回来的时候,途径大理寺,看到京城百姓自发为君子游送行。他虽是贬官后病逝,后事也是匆匆办了的,但从前涉案的相关人士还都记着他的恩情,有许多被振德赌庄使诈害得家破人亡的亲眷都想替他讨个公道。大理寺闭门不见,他们便长跪不起,已有大半天了。卑职觉得不早些收拾了,后面可能会出事的。”
渊帝摇摇头,起身走出殿外,吹着深秋已经转凉的风,心绪难定。
说来也是赶巧,君子游走的那天恰好是长安雨季的最后一日。后来雨停了,天儿也冷了,闻着湿漉漉的气息,是大雪将至的预兆。
“朕命你在入冬前给出一个结果,真假都无妨,要的是堵住百姓的嘴,也稍安抚缙王的心。这些日子就让缙王好生歇歇吧,解了他的禁足,想去哪儿转转都随他心意吧。确是朕负了他,害死君子游,便是揉碎了他的心,往后的日子,他可怎么过啊……”
想了想,渊帝解下了金丝绣着龙纹的腰带丢给花不识,转身又回到殿中,缓缓脱下龙袍。
“不成,朕还是得出一趟宫,还是老规矩。”
“卑职遵旨。”
午后,把守宫门的侍卫确认过花不识的腰牌无误,便将人放出了宫,“花不识”片刻也未耽搁,驾马先到大理寺前看过了状况,转身又去了丞相府。
他到的时候,黎婴正坐在檐廊下边看景,缓缓将饵食撒到青花瓷盆中,看各色金鱼浮到水面上争相吃食,眉头蹙的越发紧了。
察觉到有人靠近,他也未抬眼,指尖轻触水面,又将那滴清水弹了出去,恰好落在对方脚下。
“先是孤立臣,让臣沦为无用的残废,现在又害死了身边为数不多的可信之人。吾皇,你是真的想让自己成为孤家寡人。”
易容成花不识的渊帝没有替自己辩解,坐到黎婴身边,温热的手掀起那人的裤脚,抚着他冰凉的下肢,话中满是悔意。
“是朕误会了你,害你至此,要说声抱歉。”
“误会,抱歉……对我,至少还有道歉的余地,可是他还听得到吗?”
说到这里,黎婴的情绪陡然激动,扬手打翻了装着饵食的铁盘,朝人吼道:“等人死了才知后悔算什么?旁人都是蝼蚁,性命在你眼里一文不值,你只看得到你的江山你的社稷,自私到令人发指,我不干了!萧景渊,我不干了!谁爱当这个丞相就让谁来忍受你十年不变的猜忌吧,你总有一天要窒息在自己的疑心里,但你活该……”
他愤怒到想起身逃离这个曾给了他希望,如今又将他推入绝望深渊的男人,哪怕他早已寸步难行,哪怕他跌坐在地,是要忍受刻骨的剧痛,也在用一双瘦弱无力的手,竭力撑起残疾的身子,远离那如恶鬼般冷血无情的天子。
“黎卿……”
黎婴转身甩开那人抓住他的手,再难克制情绪,声泪俱下:“放开!萧景渊,我与你的君臣情义到了头,早在你为笼络定安侯而决心舍弃君子游时,就注定我们将走上陌路。多谢你这些年的厚爱,这个丞相的位子我已经坐腻了,明日我便将宝印归还朝廷,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
渊帝还欲劝说,但黎婴的喊声惊动了卧在庭外的雪狼,低吼着扑到那人身前,是将他视为了欺主的恶人,眼看猛兽起了杀心,渊帝只得抽身。
还当黎婴是在气头上才发了狠话,不成想第二天,他竟真的差人将宝印送回到了宫中。
相爷辞官这事很快传遍朝野,虽说此前他就为养伤暂将朝事交由三省代为处理,但在遭贬的大理寺少卿病逝后匆匆辞官,还是难免让人深思其中关联。
朝中不乏有人议论,也许真要发生什么大事了也说不定,君子游在时把朝廷搅得鸡犬不宁,人都不在了还能影响着京城局势,果真是个祸世妖人。
任凭外界风浪掀得再高,也没影响到王府中安养的萧北城。
听闻君子游的死讯,莫文成不远千里从姑苏赶来京城,是想劝缙王早日解开心结,见那人情绪平静,心中不免担忧。
他清楚这位的性子,遇事总是碍着颜面不肯发泄,郁结于心迟早是要憋出病的。
莫文成劝道:“早在王爷去往姑苏时,老夫便说过君子游并非辅佐王爷的最佳人选。王爷坚称不信天意,还是执意重用了他,如今的情形也正应了老夫的担忧啊……”
“莫老前辈不必担忧,你还在钦天监时就说过本王命中将有一劫,见了君子游也是同样的话,本王已经习惯了。”
“看王爷为此伤神,老夫心中不忍,有句话也许不合时宜,但为了王爷,老夫还是有必要提醒。您……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君子游此人的身份吗?”
萧北城毫不犹豫答道:“不过是个浪迹山野的下作文人,有什么好查的。”
莫文成笑的意味深长,“老夫此前还在想,为何王爷会轻信一个来路不明的年轻人,说是从话本中发现了他的才能未免太过牵强。方才听王爷这早已在心中周全百遍的回答,老夫终于明白,看来从一开始王爷您对君子游就是知根知底,包括……知道他旧姓为林一事。”
那人端着茶盏的动作一滞,犹豫须臾罢了手,静静看着对方。
“二十多年前,朝中因一桩旧事牵扯了时任门下省侍中的林溪辞大人,蒙冤入狱的林大人禁不住严刑拷打,死在狱中,林氏遗孀在前相黎三思帮助下逃出京城,于姑苏诞下遗腹子后气弱而亡。老夫当年在钦天监对此事略有耳闻,听闻这位林大人为人正直,待人温和,深感此事可疑,辞官后便去到姑苏调查了当年的案子,不想却是查到了令老夫毛骨悚然的细节。”
“哦?是何细节。”
“死去的林溪辞大人,似乎与前朝皇室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说话时莫文成打量着萧北城的神情,见他没有半点意外,便知此事也在他预料之中。
“前朝覆灭百年有余,残党分崩离析,就算与林大人扯上关系又如何,大渊国力强盛,还能被他们搞垮不成。”
“王爷思想开明,说得有理,但古往今来为君者多疑,先帝对前朝余孽会有担忧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你认为,是先帝杀了林溪辞吗?”
萧北城眼色变得凌厉,莫文成见状俯首致歉,“王爷恕罪,老夫不敢妄下定论,只是阐述事实罢了。事后老夫深入调查此事,为找到林溪辞大人的遗腹子林风迟可谓是掘地三尺,最终查到了一位君姓的教书先生。”
“你想说是君子游的父亲不成?”
“确切地说,是义父。这位君先生一生都未娶妻,却收了两个男孩作为义子,分别为他们取名君子安与君子游。这两个孩子年纪相仿,身高体型都很相似,名字也是难辩难分,后来君子安在七岁时患病夭折,人们便叫活下来的那个孩子为子游了。没过几年,君先生病入膏肓,撒手人寰,最后知道他们身世的人也就把秘密带进了棺材。”
这一层关系是萧北城不曾查到的,听了莫文成的话,他陷入沉思,指尖沾着茶水在桌案上写了“君子游”与“君子安”两个名字,又装作不经意间打翻了杯盏,将字迹抹去。
“你特意到京城来告诉本王这些,就是希望本王彻查君子游的身世,好查出他是不是林溪辞的遗腹子,林风迟吗?”
“非也非也。”
莫文成抽出帕子,替他拭去茶几上的水渍,趁人不备,反手按住了萧北城的手腕。
“王爷早就知道他的身世不凡,却将他带到京城,任其翻云覆雨,掀起滔天巨浪,为的无非是一个目的,那便是……替林溪辞大人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