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天。
他整整没见他,52天。他好像从没有认真计算过数字,可是时间每又多过一天,心里多一道刻痕。
他由廊下飞奔,又在将到前厅时缓下步来,正了正发冠,再喘匀一口气。
他不要失了分数。
素白的人儿坐在降香黄檀的枣红椅子上,纤细的手指在一旁边桌上放着的茶盅上画圈圈。
陈景扬一眼看过去,就看见他瘦了。原本就是纤细单薄的身体,而今脸上肉更少了,眼睛倒还是亮得紧,看见郡王殿下来了,露出弯月般的笑容。
“郡王殿下。”谢献起身作揖。
陈景扬两三步跨上前去托住先生的胳膊,免他行礼。手碰到胳膊的一瞬间,他萌生出一股冲动,想要把谢献揽进怀里。他直直盯着先生,也许是看错了——他好像看见先生有在微微皱眉。
但等到谢献抬起头来时,脸上就只有舒展好看地浅浅笑,卧蚕勾勒出漂亮的弧度,他不动声色的从郡王手里抽回胳膊,一边说道,“殿下别来无恙。”
陈景扬盯着谢献的笑,脑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他很想问先生这些天去忙了什么,不是说开春忙完吗怎么提前结束了,先生几日不见怎么瘦了这许多,是不是离开岳王府就不知道好好吃饭。谢献只是回应他浅笑,眼睛亮得如凝聚万般星辰,景扬千种问题在嘴边徘徊,却什么也问不出来。
对望的时间稍嫌久了,谢子仁引他坐下,自己解释起来,“家里的事情忙完了,怕殿下挂念,本想今日让人传个话。可这年关也近了,左思右想,还是过来看看殿下。听说殿下昨日去饮了酒?”
下了几日的雪已经停了,前厅院子里积雪尚未化,寒气刺骨。陈景扬使人加了新的炭火,又另外做了手炉塞进先生怀里。数九寒冬,先生也是着惯常的素色长衫,许是因为瘦了,看过去单薄得紧。
他拖着先生说话,又拖着先生陪他在前厅用了早膳。谢子仁好似补偿他,笑盈盈听他说这两个月来的种种。他唯一的学生升了官职,要去早朝,从此不能做快乐的咸鱼窝在书房画沙盘,又说年末得了贡品的织锦,特地留了一匹为先生做了素色对襟,先生一定喜欢,等会该拿出来给先生试试,临近年关,府里加了新的厨子,好吃得紧,先生该留下来用晚膳。
谢子仁只是笑。他握着瓷白的茶盅,低垂下眼睛时,食指忍不住地在杯沿摩挲。
晚上吃饭时陈景扬特地叮嘱去取了昨日柳香居带回来的酒,先生从来不胜酒力,喝一小口脸就红了,撑着脑袋偏头看他,整个人被酒精剥离得有些意识朦胧。
“景扬。”他说,“你要开开心心的,知不知道?”
先生说着话,一侧的手朝他伸出来,像要捉他的手腕,却又在半道垂下,轻轻按住了桌子。
先生醉了,醉得整个人软糯糯,他眼角鼻头都染上淡淡的醉色,透着湿漉漉的迷离,却依然不失了分寸。
夜深时陈景扬挽留先生留宿,谢子仁却执意要回家。他只好送他,先生还是醉着,他用身体撑着为先生披上斗篷。先生的头轻轻靠在景扬的肩上,他闻到先生发际间酒香和道观焚香融合出奇妙而独特地香味。
左右折腾,又把这几日给先生准备的各种东西打包装车,最后先生才坐上了谢府的辇车。陈景扬负手站在车外送他。侍从从旁打着灯笼照明,昏黄的光在先生脸上留下厚重的阴影。先生笑得温和,挥手与他,让他早点回去休息。
他一直看到车辇消失在巷子的尽头,才听见自己的缓缓轻叹。背在身后的手反复摩挲,延长先生留下的余温。
第8章
跨了年,陈景扬便十七了。
开春以后他开始每日上朝,做五休一。尽管他在尚书省位职低微,但毕竟郡王身份,也着紫袍,站在众臣前列。微微侧头,就能看见谢太傅的鼻尖——确实如传言所述,开了春,谢尚书令便得擢升。人人都要恭敬地唤他一声谢太傅。
朝上无聊,他便盯着谢太傅一阵端详,那鼻尖看久了,景扬忍不住开始思考——先生倒是与太傅长得一点也不似。他在心中描绘先生的脸,先生眼睛明亮,眉宇深邃,鼻骨在山根往下有一个小小凸起,却仍显得笔直秀气。怎的也不是谢太傅那样的蒜头鼻。
他又想,先生的母亲可得是个绝顶美人。不然怎么融合出先生这样超尘脱俗的皮囊。
下了早朝陈景扬慢悠悠走出大殿,就看见安平王陈瑞在大殿的汉白玉阶梯旁等他。
今年过年下雪那几日,圣上不知为何心血来潮携了家眷太子一并去离宫避寒,等到年后回来的时候,安平王便一道回来了。
安平王是当今圣上的三皇子,十六岁封亲王,属地江南,因为权力分割而离开了京城好长一阵子。大概是最近边境不安,政务繁杂,圣上才寻个由头,把他一起召回了京城。
当今太子是由前朝先帝钦定,而京中素有传言,当今圣上却更为属意于自己的三子陈瑞。以前把三皇子放在远方,朝堂上倒也宁静祥和,如今召回来摆到身边,难免不会有些奇妙传闻,惹出些腥风血雨。
陈景扬摸摸鼻子,眼神有点飘。
安平王走上来拍他肩膀,热情洋溢,“真想不到,几年不见,景扬都长成大人了。”
陈景扬不知如何进退地笑。
京中传闻如何放在一边,他素是知道自己的父亲相比当朝太子,是更欣赏喜欢三皇子的。只是他来京中的时候年纪尚小,而此后不久安平王便受封离京,所以他一切都只知道个大概,没有机会插手这其中的事物。
而下朝时分,朝臣尚在出出入入,陈景扬记得自己的身份,总直觉该避险与安平王留些距离。
虽然在京中这数年可以说是游手好闲,但身上流淌着皇室血脉,也不知是天然直觉还是父兄不厌其烦的谆谆教诲,他一直警觉地知道权力中心的游戏,尚没有能力就不要踏进去玩。若是不能回到父亲权力羽翼的庇护下,那在京城做个闲散郡王才是上选。
玩火难免会烫手。
还好,安平王与他聊的只是些无关紧要的零碎日常。将他父亲母亲兄长的近况都问过一遍以后,就开始调侃起他的婚姻大事。
“我听说,皇祖母她老人家着急撮合你和欣柔妹妹,安排你们见了几次,你却左右没个态度,快把她老人家急坏了。”
景扬讪讪道,“兄长您就别打趣我了。”他还记着那日先生醉酒时撑着脑袋唤他“景扬”的软糯模样,根本没有那个兴致。
“我调侃不调侃的,也就这几日的事了。我听说皇祖母和父皇已经说了这事,张罗着要给你赐婚呢。再说,你看看身边这些人,有几个到了十七还没成亲?你从小一个人孤家寡人在京中,伯伯没法照拂,皇祖母才格外留心你。我听姑妈说,欣柔妹妹可是长在皇祖母身边,乖巧懂事,第一等的得宠。这等美事,别人打着灯笼也难找好吗?”
他陪着笑听兄长的滔滔不绝,脑中努力描绘欣柔的模样,可却怎么都是一团模糊。想来想去,只记得落雪那日,前厅与姑姑一同坐着时,欣柔妹妹坠着坠子的细腕。雕工精致的金镯子,镶着金丝花线的玉镯子,叮叮当当的随着主人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先生宽袍大袖里露出来素净的白皙纤长。先生倒是从来很少有配饰。
他想想又笑了。
什么样的配饰,才能配得上先生的素净呢。
第9章
永元十六年的中秋,宫中设宴,陈景扬被召入宫同贺。
他来京中已五载,倒是第一次在宫中过中秋。
他素少与其他皇室血脉往来,除了偶尔被皇祖母召入宫中话话家常,最近又常常被安平王拉着饮酒骑射,其他人他大多都并不熟悉。在宫中,或是在朝堂上打个照面,寒暄两句场面话,也就这种程度而已。
不过景扬最近是宫中热门人物。平静了数载的边境最近颇有些风浪,边境蛮人蛰伏数年,这段日子数度来袭,所幸都被岳王父子用兵如神破敌致胜。数月间战报混着捷报快马加鞭地传来了一波又一波,陈景扬也借着父亲和哥哥的光被赏数次,又擢升了官职,还经常被传入宫中询问父亲兄长的近况。
托了家人护国守疆的福,陈景扬才能在今年中秋被殿上那位想起来,岳王府还有个闲散郡王,中秋家宴,该叫来一起饮酒。
若是换了旁人,也许应该欣喜若狂,满心想着该如何在皇上或是什么其他尊贵皇室面前好好表现,以求他日荣华富贵。
郡王却好似心如止水,甚至有一点计划被打乱的烦躁。
本来的计划并不是这样。
景扬本来就是来京做质子的,每逢佳节亦是独自一人,孤独惯了。但自那年中秋先生伴了他一整晚,便想着每年中秋圆月之下,都该和先生一起吃一碗汤圆。谁曾想这日用过早膳才令人递了条子给太傅府,中午传召他入宫赏月的人便来了。
他不便推辞,换了衣裳要走,又命人去和先生通传一声。
所以此刻殿中,陈景扬晃着杯中酒,看皇子皇孙轮番去皇弟面前表演中秋节花样拍马屁大赛,颇感无聊。他原该是在自家花园里,吹着初秋爽朗的晚风,与先生对坐着说话。
身在其位,身不由己的要做些应酬,真让人感慨白白浪费时间。
虽然这么想着在心里腹诽别人,轮到自己,也要毕恭毕敬地端上一杯酒,说些吉祥话。皇上对他的表现看起来颇为满意,一边夸他在尚书省的表现可圈可点后生可畏,一边又说“虎父无犬子,保家卫国还要看你们这些年轻人”,好似全然忘记他的质子身份,当个废物点心才是他的职责所在。
给皇上的酒敬完了,按理还要给太子殿下敬酒才合礼数。他执杯正欲给太子行礼作揖,却看见太子略带点似笑非笑的玩味表情,正眯着眼上下打量着他。
景扬心下觉得说不出的怪异,不禁飞速地开始整理细节。
边境之事,如今沸沸扬扬,哪怕是闲散如他也清楚,三皇子安平王陈瑞主战,而当朝东宫太子主和。这其实很好理解。若是要争皇权,势必要求变,变数之一便是边境战事,自古以来,领兵打仗都是获得兵权,进而获得皇权的好机会。而太子已是皇位继承人,身后又有太傅势力的鼎力支持,自然求稳。边境可以小打小闹,但携军北上,彻底歼破蛮人?大举用兵不仅空虚国库,何况成败与否尚不得知,这般劳民伤财,太子殿下自然万万不会同意。
不过话说回来,对北方蛮人如何用兵,花费几何,又或者要不要大举征兵北上征伐,决定权一点点也不在郡王手里。那太子殿下此刻的模样——大概与他近日与安平王之间的往来有点关系。
太子殿下上下打量盘剥的目光不加掩饰,陈景扬浑身不自在。
难怪父亲不喜欢。他心里想。
太子身后坐着的一名装饰艳丽的女子,想必应是传闻中的太子妃。他有一点印象。太子妃名唤谢妍,是谢太傅的长女,亦是郡王侍读谢献的长姐。她此刻以团扇遮面,只露出一双浓墨重彩的眼睛,虽然看不真切,却好像也是玩味着等着看戏的模样。
景扬下意识退后一步,却突然被太子殿下伸手拽住。
“今日中秋佳节,景扬是稀客。”太子另一只手缓缓拿起侍从递上的酒杯。
“难得能来家宴和殿下同庆,不胜荣幸。”景扬回得毕恭毕敬。
太子殿下又说,“听说最近景扬和三弟常常一块去骑猎,陶冶情操固然是好的,若是有心,还是要多在京中想想怎么为圣上出力才是。”
陈景扬听他这话,赶忙回答道是啊是啊太子殿下说得对太子殿下一心勤政爱民日理万机万事操劳,朝廷社稷固然重要,可太子万金之躯,还是凡事自爱莫要伤了身体。
场面话,又不是没学过。只是太子殿下与他素日并无交集,先是对他打量一番,而后又把他拽近了说话,真是莫名极了。
“一直听说子仁是你的侍读,可惜今日子仁不在,不然该是可以一同饮一杯。”太子抹出一缕笑,终于松开景扬,做了个自便的动作,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陈景扬随着太子的起势执杯同饮,内心止不住疑惑。他脑中转过千百种话题,却不曾想太子殿下主动提起先生。
回程的路上陈景扬与陈瑞同行,他有些开口想问问堂兄关于太子的事,左思右想,只说,“今日太子殿下有些怪异。”
“怪异?”
景扬不知如何描述这种感觉,思索一会道,“太子殿下今日好像…好像在轻视我,而他也希望我知道他在轻视我。”
安平王哼出声来,又压低了声音说,“他就是有病,你不用在意。”
陈景扬抬头看看圆月,心下怅然,又多走了几步,转头问陈瑞,“三哥要不要来我那儿吃碗汤圆?”
“汤圆?好啊。”陈瑞点头,又问,“中秋吃汤圆?你这是什么南方习俗?”
陈景扬笑一笑,“以前听我家先生说的,他家里会在中秋吃汤圆,我就做来试一试,倒也还不错。”
陈瑞好奇,“先生?景扬的先生…是不是谢太傅家的那个…谢子仁?”
陈景扬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