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道:“我明白了!白曲是想告诉温时崖,四公子良人在侧,年岁相近,门当户对,快快成婚!”
秦思狂笑道:“先生果然聪明。”
岑乐叹道:“没想到白先生竟然为四公子的终身大事操心,这弯子真是兜得有些大了。”
也不知温询询做了些什么,是不是太过惹人嫌,才让白曲画出这样的画。
“那依先生所见,黄大小姐是不是真的与温四公子‘道不同不相为谋’?”
黄迟云的意图相当值得玩味。
她若真的不想嫁给温询询,那定然不想让这幅画送到温时崖手中。也许温询询事先知晓了画上内容,让她偷了画去,今日还百般留难岑、秦二人,就是怕白晔拿回画。
若她与四公子实则是“同道中人”,那么让二人取回画,就正好合了她的心意。
“不知温询询有没有见过这张画。”
“说不好。他若见过,那不肯出面替白晔寻画,就解释得通了;若没见过,你我这下可给他送上了份大礼。”
无论如何,如今画寻了回来,温询询一定不会高兴。
“所以在看见画的一瞬间,我就知道那一刀没砍错。”
岑乐苦笑:“你呀,非要气死温询询不可?对你,对集贤楼,有什么好处?”
再加上前两次的仇怨,秦思狂跟温询询的梁子可算结大了。
秦思狂冷笑一声:“王至的媳妇,陆斯的铜镜,南局的库锦,难不成是集贤楼挑起的事?”
☆、第四十回
深更半夜,四下寂静,唯有二人的脚步声回荡在空空荡荡的街上。
“程持辱你,你都能一笑置之。比起来,跟温询询真有如此大仇?”
“我与程持是私人恩怨。温询询三番两次的算计,关乎集贤楼的安危,甚至先生你都牵扯其中,岂能相提并论?”
“你常说要大事化小,今次怎么就跟他较上劲了?韩九爷令杜、苏两位学士同行,我猜并不是为了撑颜面,而是要看着你,让你莫再与人起争执。可惜他们都没算到,还未进温家的门,你就又给人送了一份大礼。”
“先生真是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连我使的是刀都看出来了。正月里二叔生辰,你故意送来一把百炼横刀,就是为了证实此事?”
岑乐斟酌片刻,道:“其实在下不是看出来,而是猜的。”
秦思狂眯起眼睛,上翘的眼尾让他看起来像一只满腹心思的狡黠狐狸。
“先生可否明示。”
“公子可还记得,我与你初次相见的情景。”
“记得,你、我,还有青岚,在明泽书院,为了一本字帖。”
“那我与三少如何相识,你可还记得?”
“记得,为了二十五两银子。”
岑乐沉声道:“不,是因为一把刀。”
当日韩青岚听闻花月楼有一把庖丁菜刀,竟然做起了梁上君子。结果夜盗之时,被林叠觉察。二人纠缠下误闯春泰布庄,毁了岑乐不少值钱的布料,才欠下一笔银子。
“青岚年纪虽轻,但性情沉稳,鲜少做出格之事。相识近一年来,他少有的几次失态,皆是与你有关。那次夜探花月楼,也为了你吧。他剑法超群,定是多年苦练,怎会突然想要一把刀呢?”
秦思狂笑容逐渐褪去,冷冷瞪着岑乐。
“你使的是刀,你说过曾对他提起这刀,所以他才想要庖丁菜刀。他爱慕于你,在他来看,你比名声、道义重要,也许比天下间所有东西都来得重要。”
玉公子从来都从容潇洒,瞧他此刻冷若冰霜的模样,岑乐失笑:“你总不至于说你不知晓此事吧。”
“先生啊,”秦思狂终于开口说道,“以我俩的‘交情’,你今日说出这番话,我该如何理解?”
“你与我,与白曲,都可‘深交’。唯独与他,你不愿意。”
秦思狂反问道:“先生,难不成你认为秦某该与自己的兄弟入巷吗?”
“不。”
岑乐将卷起的绢画从右手换到左手,然后用腾出来的右手拉住了秦思狂的左手。
“无论五年前你喊的是哪两个字,无论你与温询询针锋相对是不是因为白曲……思狂,从今往后,只与我入巷,可好?”
秦思狂没料到,岑乐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会是这般情景。
他素来知道岑乐是正经人,但是相识以来二人从来只谈风月,不问前路。万万没料到他今日一本正经地开了口。
三月初,夜微凉,岑乐指尖冰冷。秦思狂叹了口气,他手指颤动,回握住岑先生的手。手指碰触的一刻,岑乐似乎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先生……”
秦思狂刚想说话,忽见黑暗中有一道人影闪过。
他目光一闪,定定神,朗声道:“杜叔叔,三更半夜的,您预备上哪儿去?”
岑乐收回手背在身后,眼看着杜兰从暗中走出来。
杜兰一身黑衣,月光下只能瞧见他一张脸。此时他面色尴尬,一幅坏了人好事的模样,颇为不自在。
“二位许久不回,我也是担心,所以出来瞧瞧。你们可是遇上烦心事了?”
“月色正好,我和先生多聊了几句,没注意时辰,让您挂心了。”
“天色不早,早些回客栈歇息吧。”
岑乐叹了口气,对秦思狂说道:“走吧。”
当夜,岑乐回客栈后就将画还给了白晔。白晔不敢耽搁,唯恐再生变故,故第二天一早立即前往温府拜见温时崖。
前夜睡得晚,秦思狂过了辰时才起来。吃过早茶后,他本想找白晔闲谈几句,客栈的伙计却说人家一个时辰前就离开了。
岑乐提议,明日温家一定宾客众多,不如今日提前拜访。秦思狂附议,随后他与岑乐,还有杜、苏两位学士出了客栈。
温府在城北,离大明湖不远。大院虽不如想象中气派,但地方比起集贤楼还是大多了。明日就是寿宴,府邸前门庭若市,马车、行人川流不息。岑乐隐约觉得有几人十分面熟。
秦思狂报上姓名后,家仆将四人领进东厢房,送上茶水和千岁子,说老爷有客,请几位稍等。
岑乐喝了两口茶,站在窗前观望。府里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他们坐了约有半个时辰才有仆人来敲门,说老爷有请。
一进正厅,岑乐就注意到了正中黄花梨翘头案上摆着的一件玉壶春瓶。器型优美,侈口,细颈,鼓腹,圈足。瓶身呈天青色,可见开片,胎质细腻,釉面平滑如玉,极有可能出自宋代汝窑。
岑乐注意到了,秦思狂当然也看见了。他咳嗽了两声,岑乐这才回过神来。
堂上坐着一位矍铄老人,身后有个十几岁的少年正在替他捶肩。老人瘦削到近乎干枯,没什么肉的脸更显得他一双深陷的眼睛锐利如鹰。
他就是叱咤江北的脂香阁大掌柜温时崖。
他左手下方坐着一位年约四旬的男子,面容与温时崖有五分相像。
秦思狂拱手高举,深深作揖:“集贤楼秦思狂,见过大掌柜。晚生与杜兰、苏海山两位学士,奉九爷之命,特地前来祝寿,望您富贵安康,春秋不老。”
温时崖笑了笑,道:“贤侄快起,不必多礼。”
他外表干瘦,声音却雄浑有力,中气十足。
秦思狂又向那中年人行了个礼:“阁下是?”
“在下温祺。”
“原来是大公子。”
温祺是温时崖的长子,近几年来脂香阁的生意几乎都由他来掌管。
温祺又指了下温时崖身旁的少年:“这是小儿温陌。”
杜兰上前一步,打开手中的锦盒,显露出盒中的白瓷菩萨。
秦思狂道:“九爷在汉阳有事要办,不能亲自前来,还请大掌柜见谅。为表歉意,特意命晚生准备了一份薄礼,聊表心意,望您莫要嫌弃。”
温陌走上前来,接过杜兰手中的锦盒,退回原处。
温时崖笑道:“九爷有心了,劳烦贤侄替我向他道谢。他正值壮年,不像老夫一把年纪,行将就木,哪哪也去不了。”
秦思狂再拜,道:“大掌柜红光满面,怎么能说一把年纪呢?”
等他抬起头,发现温时崖正盯着自己,目光炯炯,仿佛看的是他的骨而不是皮。
半晌,温时崖还是没有移开目光,他只好再次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温祺在一旁忍不住提醒道:“父亲?”
温时崖回过神来,缓缓道:“你的面孔,很像老夫一位忘年之交。尤其是眼睛,好看,真好看。”
堂上几人齐齐怔住。秦思狂眼尾斜飞入鬓,有一分缱绻意味。动怒或动情之时更是如同秋日枫叶,绯红之色高挂枝头。
温时崖作为一位叱咤江湖几十年,有头有脸的人物,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这话来可不太体面。
秦思狂耳根微微泛红,岑乐忍不住笑道:“大掌柜此话当真?”
“老夫做了三十几年的脂粉生意,整日看人脸。别的不会,就会相面,从未看错人,”温时崖又望着岑乐,捋须一笑,“岑先生,近来‘当铺’生意可好?”
岑乐展臂扶手,磬折躬身,朗声道:“托温老的福,还过得去。”
“上回见你,还是十年前我五十岁生辰。一转眼十年过去了,你模样变了不少。”
岑乐笑道:“温老您可一点没变,”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方形漆盒,“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岑乐祝您松鹤长春,后福无疆。”
温陌拿过漆盒,对岑乐行了个礼。
温时崖摆摆手:“罢了罢了,老夫知‘当铺’不愿多与我结交。几位请坐吧。陌儿,看茶。”
温陌道:“是。”
四人坐定,温祺道:“父亲,您请了玉公子多次,今儿总算是见着面了。”
秦思狂连忙道:“您比我年长,不必如此客气。若不嫌弃,唤一声老弟,就是我的福气了。”
温祺大笑起来:“在下只比韩九爷小一岁,叫你老弟的话,岂不是比他小一辈,那可是吃了大亏了。”
☆、第四十一回
温陌奉上茶,摆在几上。
温时崖道:“陌儿,你四叔何在?”
“四叔今日应该没出门,爷爷可是要请他来?”
“你去瞧瞧。若在府里,让他过来。”
温时崖对岑、秦二人道:“小儿说了,他可要好好谢谢二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温询询真的会“感谢”他们吗,还是要“算账”?
温时崖没有察觉二人的异样,自顾自说道:“他说前些日子,有件事多亏玉公子和岑先生相助。
秦思狂低头浅浅一笑:“哪里的话。”
岑乐只觉喉头发痒,赶忙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把咳嗽声掩盖了过去。
“玉公子精明能干,几年来助韩九爷将集贤楼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
“大掌柜过奖了。江南地方小,山水灵秀,南人多婉约,比不得北人豪放、尚武。集贤楼做做小生意,备些人马只为保个太平,九爷也仅是守庖厨罢了。”
“如果嫌江南伸不开手脚,玉公子可有兴趣来山东一展抱负?”
岑乐差点被嘴里的茶水呛到,秦思狂也是当场怔住。
温时崖今日找他来,竟是想将他从集贤楼带到脂香阁?可是在场除了岑乐这个外人,还有杜兰、苏海山两位学士。当着人家的面说这事,温时崖存的是什么心思?
“若有机会替大掌柜效力,是晚辈的荣幸。只是九爷对我有养育之恩,恩德未报,何谈抱负?”
“哦,你乃太仓人氏?”
“正是。我本是在太仓街头讨饭的一名小乞丐,九岁时幸得九爷收留。他教我读书识字,还传授武功。对我恩同再造,晚辈实在是不能做不忠不孝之人。”
温时崖淡淡道:“你既然这么说了,老夫也不勉强。若是日后改变了主意,尽管北上来找我。”
“多谢大掌柜抬爱。”
“你不远千里而来,老夫送你一件小玩意,算是回礼。”
温时崖朝大儿子点了下头,温祺从袖中取出一个指节大小的镂空银香囊。
秦思狂起身,看着温祺打开香囊,取出一颗金色的珍珠。
“公子别瞧这颗珠子不起眼,它润浸几十种香料,乃温家不传之秘。转眼入夏,你将它悬于腰间,驱蚊避害。此物工艺繁复,耗时逾年。就算是我脂香阁,三年也不见得能做成一颗。”
听闻珠子如此名贵,秦思狂反倒不敢接了。
“此物乃是稀世奇珍,晚辈只是奉命前来跑个腿,实在是受之有愧。”
忽闻一人笑道:“公子不必客气。”
带着笑容走进屋的,正是温询询。他面色如常,不喜不怒。
岑乐在秦思狂耳畔轻声道:“做人做事,留一分余地为好。”
“先生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秦思狂出声埋怨,有些不大开心。
温询询道:“这样吧,公子你先带上,别浪费了它的功效,等回到集贤楼再交给九爷不迟。”
秦思狂犹豫了会儿,道:“那晚辈也不再推辞,代九爷谢过大掌柜。”
温询询从大哥手里拿过香囊,靠近秦思狂。
“在下替公子系上如何?”
“有劳温兄。”
温询询噙着笑,盯着秦思狂的脸,左手扣住他的腰带,轻轻把他往前一带,手上快速地把香囊系上。香囊是银做的,分量很轻,小小的还不到一寸,挂在腰间很不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