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乐细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温询询道:“父亲,黄家妹妹已等了一个时辰有余。您看……”
秦思狂和岑乐起身告辞,说就不再打扰了。温时崖命小儿子送客,叮嘱四人明日来吃酒。尽管岑乐直说不必客气,但温询询还是一路将几人送出了府。他说既然曾承诺要好尽地主之谊,又怎可食言。
阳春三月,惠风和畅。大明湖畔风光好,杨柳满长堤,花明路不迷。泛舟湖上,几人把酒言欢,好不惬意。
酌酒三四瓯,微醺即止。下了船,温询询带了他们去到闹市一间饼铺,买了几个厚厚的炊饼。苏海山一眼瞧出是壮馍,说壮馍劲道十足,越嚼越香。
秦思狂试着吃了几口,咬得腮帮子都疼,太过费劲。
温询询笑着问他可是吃不惯,毕竟南方人平日吃的是白米和细面。
岑乐把手里的饼掰成小块,递给秦思狂,再把他手里咬了两口的饼换了过来。
温询询、杜兰、苏海山三人默默转过身去。
吃完了壮馍不免口干,岑乐说要不找间茶楼坐坐喝杯茶。温询询笑笑,领着几人走了一条街去邹记喝茶汤。
转眼间,太阳下了山。
温询询三两口喝完茶汤,看了看天色,道:“府里尚有一些事务须处理,在下就不再奉陪了,几位明日早点儿来。”
他拜别四人,岑乐碗里也见了底,于是起身道:“三位慢用,我送送四公子。”
两人并肩而行,走出去数丈远,岑乐偷偷用余光观察温询询的脸色。他一整日都十分平和,与他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外人恐怕还真会当一行人是至交好友。
温询询忽然道:“先生你盯着在下作甚?”
岑乐咳嗽一声,道:“多谢温兄,你百忙之中还抽空领我等游览历城。”
“无妨,毕竟昨儿你们刚帮了我一个‘大忙’。”
“哪里,就当是在下还你的人情。”
温询询笑道:“人情若总是还来还去,那真没完没了。”
华灯煌煌,街上原来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去不少。
他停下脚步,道:“先生独自出来送我,不会只想说句谢谢吧?”
见被人看穿了,岑乐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
“不瞒温兄,苏州一别,在下思量了许多。有一疑问,还望你能解我之惑。”
“先生请讲。”
“你可认得茱萸山的松元和尚?”
“认得。”
“苏州归元寺、徐州茱萸庙,松元和尚两次出手,可是奉了温兄之命?”
温询询挂在脸上大半日的笑容逐渐褪去,他礼貌又干脆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我明白了。”
“先生信我的话?”
岑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岑乐回到茶汤铺子,发现桌前只剩秦思狂一人。原来温询询走后,杜兰和苏海山说要回客栈歇息,先行离开。秦思狂则在此处等岑乐回来。
岑乐走开并不久,秦思狂喝完了茶汤,正盯着勺子发呆。
岑乐轻拍他的肩膀,柔声道:“走吧。”
二人走着走着,一片灯影绰绰映入眼帘。那是一间灯笼铺子,里里外外挂了几十盏灯笼,宫灯、纱灯皆有,大小不一,造型各异,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
街上百店杂陈,其他小店都陆续打烊,这间铺子尤为引人瞩目。蜡烛燃起的火焰透出灯笼,朦胧的光与初升之月交相辉映,让渐渐安静下来的街道延续着繁华气息。
秦思狂在一盏马形灯前停下脚步。灯笼外观像一匹健壮的小马,做得惟妙惟肖,赭色马背上还铺有红色的马鞍。
灯笼铺老板见来了人,客气地出来招呼。
“客官面生得很,第一次来历城?这个灯笼您若想要,给五文钱就成,也算我们交个朋友。”
秦思狂道:“恰好路过,只是瞧瞧。”
老板笑道:“听口音,您是外地人呐。两位来得迟了,正月十五城里才叫热闹,小店每年那几日生意最好。”
元宵节连着赏灯十日,那可谓昼夜无车马,红纱满树头,一城的流光溢彩。
岑乐见秦思狂盯着那盏小马灯走不动路,不禁道:“要是喜欢就买回去。”
“我这么大人了,拿着它多不体面。”
“你可以送给小宝。”
“那怎么带回苏州?”
从济南到苏州一千多里路,估计灯笼还没到徐州就被颠烂了。
“嗯……”岑乐想了想,道,“那回去我给你外甥扎一个。”
秦思狂乐了:“先生的手眼是鉴宝用的,我何德何能,让你给我扎花灯。”
岑乐道:“我给你扎个全苏州最漂亮的花灯,前提是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区区一个花灯就想贿赂我……”秦思狂终于将目光移到岑乐脸上,没想到对方一脸严肃,反倒叫他一愣。
岑乐一直都是正经人,从未有过如此不苟言笑的神情,郑重其事得让遇事从容不迫的秦思狂都有些发慌。
他在岑乐的眼睛里看到了白的红的青的各种颜色的灯笼,也看到了自己。
秦思狂酝酿了许久,刚想说点什么,却被突然到来的人打断了思绪。
又是杜兰。
他走得很急,脸色比岑乐更凝重。
“公子,苏州出事了。”
☆、间章
屋外的桃花开了,院里的梨花也开了,宛如冬日白雪压满树梢。花瓣儿随微风打着圈儿飘落枝头,落在池塘水面上。
小楼打了个喷嚏,揉着红红的鼻子,抱怨道:“真恼人。”
“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孩子。鼻子难受就回屋吧,不用守着我。”
“二姑娘,风这么大,您干嘛非搬个案子坐在院子里?”
集贤楼的二小姐正坐在树上,一手持绷子,一手拿绣花针,闺阁小姐的架势摆得十足。
“屋里暗,今日晴好,在外头看得清楚些,手上也有更有数。”
“恕小的直言,”小楼面带难色,“跟天晴天阴没多大关系。主要您这手艺,还不如我……”
他接收到二姑娘送来的一记眼刀,赶紧补上一句:“我娘。”
小孩的话不必放在心上。韩碧筳劝慰自己,继续摆弄手里的绣花针。
“您绣的鸳鸯,预备做荷包送给姑爷的吗?”
韩碧筳又抬起头瞪着小楼,她一双杏眼充满了疑惑。
“这是桃花。”
“原来如此,二姑娘是想在春日给姑爷送心意啊。不过小的认为,您应该绣梅花,这样等做好之时,恰好应景。姑爷一定很高兴……”
说着说着,小楼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因为他瞅见韩碧筳拿针的手势变了。
呜呼,小命危矣。
小楼的脑袋已经埋到胸口,声如细纹。
“小的胡说八道,您若是跟我计较,岂不失了身份……”
韩碧筳的针还是没有出手,她听见扑哧扑哧的声音。抬头一望,一只鸽子扇着翅膀从天而降,落在了院子里。
它咕咕叫着,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慢吞吞在地上来回踱步。
这只鸽子身体雪白,头部乌黑,中央带一点红。
韩碧筳陡然变色,小楼则失声道:“二姑娘,是雪鸽!”
雪鸽,日行千里,是集贤楼飞得最快的信鸽。它通常不配辎重,以求用最短的时间传递消息。只要它出现,就意味着大事不好。
小楼抓起鸽子,仔细看了下右爪,道:“是云岩堂的雪鸽。”
苏州出事了。
韩碧筳放下手里的绷子,沉声道:“小楼,眼下有几位学士在附近?三百里内。”
“房、陆两位在太仓,蔡、许两位在常州府,虞学士在松江府。九爷还在汉阳,怎么办?”
“我与房叔叔即刻赶往云岩堂,你去向金伯禀报此事。明日天亮之前,我一定传消息回来。”
“是。二姑娘路上多加小心。”
韩碧筳和房仕寅两人快马加鞭,日落之前就进了苏州城。云岩堂堂主范峥已等了她许久,领着二人直奔张府。
三月里春暖花开,是春游的好时节。张溪横听闻渔洋山景色迷人,近几日更是山樱落了满山满谷,令人如至云中。四天前,他带着妻子和儿子,驾着马车前往渔洋山,观湖赏花。云岩堂派了三人随同前往。然而两天前,张家的马车被人发现停在城外,奇怪的是没有驾车的车夫。城门口的官兵上前查探,发现张溪横和夫人昏睡在马车内。官兵认识这是张府的公子,随即通传了张老爷。
回到张府后,韩彤枫不久便清醒过来,被问到小儿况景与三名护卫人在何处,她霎时泣不成声。
那日,马车驶到山下后无法继续前行,几人徒步上山。在山谷中赏花之时,岂料突然杀出一伙武艺高强的贼人。三名护卫奋力抵抗,仍是不敌,之后她便不知人事。
在范峥看来,当务之急是寻人。他派了八人前往渔洋山探查线索,其余人在苏州城内城外继续搜寻张况景。
渔洋山地方广大,山路难行,八人寻了大半日一无所获,三位兄弟是死是活全然不知。山下就是太湖,之前一战即便有尸体恐怕都沉了湖。
范峥亲自去拜访张溪横平日往来的友人。既然渔洋山设有埋伏,那一定有人故意引他前往。一位姓王的书生恰好记得此事。十日之前,他与张溪横在书斋买书,正好听见旁人闲谈,说到渔洋山山樱盛放,相约踏春赏花。王姓书生不认识那二人,说面生得很。范峥明白,渔洋山一役早有预谋。假使张溪横没有上当,设伏之人也会再生一计。
连着两日,范峥派出去的人马必回有数人没有回集贤楼。短短三日,云岩堂折损近两成。
到了今日清晨,张府来人禀报,张溪横回到府里后,尽管大夫望诊后说无大碍,可是过了两日依然昏睡不醒。
范峥心知不好,立刻令人放雪鸽回集贤楼。
韩碧筳来到张府,只见韩彤枫面色苍白,双目红肿,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
韩碧筳拉着姐姐的手,道:“姐姐莫要心急,我一定尽快把小宝找回来。姐夫怎样了?”
“大夫都看过了,内息平稳,身上无伤,偏偏就是叫不醒。”
“那定是中了毒了。姚学士人在何处?”
房仕寅道:“年后随郭爷去了漳州。”
韩碧筳叹了口气。十八学士之中,姚学士最为擅长制毒解毒,但漳州据此路途遥远,必然是指望不上了。
“范先生,劳烦你去松江府华亭县请杨大夫来,就说碧筳求他帮忙。”
“好。”
“这几日云岩堂的兄弟不少有去无回,可能是查到了什么。小宝极有可能就在湖岸的村落或者山里。”
范峥道:“我已加派人手,只是搜寻范围太大,若是拖得久了,怕有危险啊。”
太湖沿岸村落众多,山势复杂,要寻一小孩,谈何容易。
“先生切记叮嘱手下人低调行事,莫要张扬。若是动静太大惊动了官府,对集贤楼也没有好处。”
掳走小宝,不是为财,就是寻仇。瞧这几日的架势,显然不是为财。若是寻仇,又会是什么仇什么怨?
范峥试探道:“要不,我去向凤鸣院打听打听?”
韩碧筳犹豫了许久,叹道:“算了。”
张溪横的家世背景,早在他与韩彤枫成婚前,集贤楼就查得一清二楚。他家世清白,张老爷从未得罪过什么人。至于夫人这边,情况就复杂得多了。
韩九爷素来广结善缘,但行走江湖难免也开罪过一些人。这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能有几人?弄不好凤鸣院也牵扯其中啊……
“姐姐,你记不记得那些人的面貌,或者有何特征?”
“当时局面混乱,我也没有留意。”
韩碧筳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再使劲回想一下。”
韩彤枫静下心来,回忆了好一会儿,缓缓道:“我记得有一个人……他没有头发,可能是个和尚。”
“和尚?”
韩碧筳一惊。说到和尚,她倒是曾听韩青岚和秦思狂提起过一人。
范峥忆起去年归元寺一事,哑声道:“难道此事与温家有关?”
小宝被掳,赶巧了是在玉公子去济南的这个日子里。
韩碧筳瞄了一眼自家姐姐,道:“今日初几?”
“初八。”
“温时崖的寿宴是三月初十,也就是后天,二哥最迟明日抵达历城。范先生,你即刻放一只雪鸽到历城,他见到后自会回程;再送信给徐州的钟扬,简言情况,见到二哥让他速回苏州。”
“是。二姑娘肯定公子他会去九镜堂?”
“他一定会。”
☆、第四十二回
岑乐不是集贤楼的人,并不能体会雪鸽有多要紧。不过几日来,从秦思狂、杜兰、苏海山三人的神情推断,必是有大事发生。
四人一路十分小心谨慎,但出人意料的,沿途并无怪事发生。三月十四夜晚,一行人在城门关闭前最后一刻进了徐州城。
秦思狂打头,熟门熟路地带着几人走到一处僻静的巷子,尽头赫然是一间棺材铺。
天色已晚,铺子已经打了烊。他叩了三下门板,不一会儿侧门走出来一老翁,请几位进去。
铺子后有一大宅,院子非常宽敞,里面还摆了许多棺材,有做完的也有没做完的。
岑乐不禁感叹,单知道云岩堂是间油铺,没想到九镜堂竟然是做死人生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