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季无鸣提一嘴,他便听明白了,“编排天家,与杨家村有关?”
“是。”季无鸣点头。
杨家村是泗水,乃至整个兖州地界来说,最小的一个村庄,人口不足百户,良田却有千顷。
盖因祖坟里埋了一位载入史册的能人,名唤杨添学,此人被称为大周第一宦官。
启帝晚年,青年杨添学入宫,六年任总领太监,先后侍奉两位帝王。启帝南巡时心疾猝死,杨添学以遗旨名义,拥立启帝年岁尚小的幼子登基,既是宣帝。宣帝十二掌政,杨添学为护幼主被刺客毒杀,死时方不过四十出头。
坊间盛传杨添学是秦时赵高之流,他武功高强身负异域血统,欲挟幼主号令天下诸侯,才被成长起来的宣帝秘密赐死,所谓护住而亡,不过是宣帝感念相伴之恩在粉饰太平罢了。
宣帝殡天之后,杨添学之事忽而被编纂成话本在市井广为流传,各种版本众说纷纭,季无鸣在云山顶闭门不出都隐有耳闻。
直到今上严惩了一批人,流言才止住,被推上台面的杨家村村民皆讳莫如深,甚至闭村许久,不准外人出入。
种种传闻是真是假无人证实,也没人想到曾甚嚣尘上的杨添学所在的杨家村,竟然就在兖州境内,这么一块不起眼的地方。
燕惊雨沉默片刻,“这是杨添学?”
季无鸣看着画上帝王私印下,小楷写就两行不全的七言诗——十年风雨洛阳城,孤冢荣光还故里。
宣帝十年,正好是杨添学死的那年。
他不置可否,“是与不是,只有画作本人清楚。但这幅画既然挂在这里,必定与杨添学有关。”
燕惊雨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食指指骨。
一声鬼鸣般的哀嚎被阴风吹进来,窗外不远处飘起一缕青烟。
“有人!”
季无鸣和燕惊雨对视一眼,反应迅速,一前一后出了祠堂,两人正要往那青烟处去,两人又齐齐一顿,抬头,眼神锐利的往祠堂大院外的屋顶刺去。
剔骨刀“咻”的一声,在空中盘旋出残影!
“给我滚下来!”
季无鸣冷哼的话音一落,就听两声令人牙酸的碰撞声,有一隐蔽的黑影从屋顶滚落墙外。
燕惊雨人如残影,就这么须臾,已经翻上了祠堂大院里的高墙,季无鸣紧随其后,只见燕惊雨追着一黑袍人几个起落间消失在复杂的村道上。
季无鸣莫名觉得那黑袍人的身形有些眼熟,他跳下院墙,脚尖一挑,剔骨刀重回手中,却见刀柄上沾了血迹。
看着那黑红的血迹,季无鸣眉头一皱,他转眸一望,找到一处地上那黑袍人滴落的血迹。
他蹲下盯着那黑血看了一会。突然一刀划开掌心,封内止血,又并出两指按在手腕青色的筋脉上,用内力一逼,果然就见筋脉一鼓一涨,似乎有什么在里面挪动,而且越来越快,越来越多。
体内被他用内力压制的蛊虫,因为他强行封内,又借以内力逼迫而活跃起来。
季无鸣经过多月修养之下,原本已经红润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起来。
燕惊雨无功而返的时候,就见这一幕,他瞳孔一缩,脚步猛地就是一重,快速跑动起来,一瞬就到了季无鸣面前。
他颇为慌乱,伸手要抓住季无鸣的手,“你——”
筋脉里蛊虫啃噬的感觉十分难受,季无鸣声音却冷静,将燕惊雨不知所措的情绪顷刻压下。
“拿匕首,对准我掌心,听我命令。”
“……”燕惊雨沉默的从靴子里抽出匕首。
“准备好。”季无鸣提醒了一句,从头到尾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就见他两指往一鼓起上用力一按,猛地催动体内的内力,将封住的穴位一一冲开,把其他蛊虫重新压制下去,指虽意动,压住唯一的那一只猛地往掌心推去。
苍白的掌心那道伤口,后知后觉的涌出刺目的红。
“就现在!”
季无鸣话音一落,燕惊雨眼疾手快匕首就直接往下一扎一挑,寒光如同残影一晃而过,那团指甲盖大小的血就这么落在他刀尖,竟像是有实物一样凝在刀尖不散,隐隐还能见到它如同有生命一般似乎还在挪动。
燕惊雨的注意力却不在这诡异的一幕上,季无鸣全身穴位冲开,血争先恐后的从掌心伤口涌出。
“刺啦”一声,燕惊雨直接撕开衣服一角,一手稳稳端着匕首,一手将布条摁在季无鸣掌中,然后快速的点了他两处止血的穴位,再伸手在怀中一摸,却是顿住,脸上浮现懊恼之色。
出谷那日,他与叱罗婵短暂的斗了一场,被困奇门遁甲中,随身携带的药就被用完了,匆匆离了谷,没怎么正经出过手,带着老头这个医术毒术双全的人,他又囊中羞涩,就没再添置药品。
燕惊雨嘴唇抿紧,垂下的眼睫遮挡了那双凶狠泛红的凤眼。
季无鸣被他一气呵成的动作弄得都没反应过来,见他这样出言安抚道,“伤口不深,很快就结痂了。”
“……嗯。”燕惊雨看着被染红的泛白青布,声音沉闷阴郁。
季无鸣按着伤口起身,手往袖子里缩了缩,不让他看,退开两步道,“你将它放到那黑血上。”
燕惊雨如言照做,就见那在刀尖上还活跃的一团,一入那黑血中就跟死了一样,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果然。”季无鸣毫不意外,开口道,“此为苗寨血蛊,对血液极为敏感,在血液环境中,几乎是号令其他蛊虫的存在,但极其厌恶非寄养者的蛊血,如果落入这种环境,它会选择装死。”
南疆的养蛊之术本传承自南蛮苗族一脉,只是南蛮苗族比起养蛊更喜欢养毒虫,他们的医蛊之术本是为救人而存。
季无鸣当初引了不少蛊虫入体,这些蛊虫在他体内为战,差点养出蛊王来,最后花大价钱请白微雨出山,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弄来了一对血蛊,被他引进体内,辅以他的内力压制体内暴动的蛊虫。
苗族的各种诡异秘术都源自蛊,连湘城苗寨的驭尸术也不例外。
“方才那黑袍人应当是幽冥奴。”幽冥奴是叱罗婵以血魔功炼制的人形傀儡奴隶。
燕惊雨闻言,眉眼沉了沉,“我没追到。”
那黑袍人对这里的路十分熟悉,左进右窜很快就没了踪影。
季无鸣摇了摇头,道,“幽冥奴既然现身,证明操控他的人也在附近。”
这里一定有隐秘的让人难以发现的密道!
第21章 血蛊
21.
季无鸣思索着密道可能存在的位置,想起先前窗外那缕可疑的青烟,不管是不是调虎离山,但如今什么线索都没找到,合该去看看。
他让燕惊雨用匕首重新将黑血中的蛊虫挑出,那蛊虫颇有灵性,似乎是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黑血环境,在刀尖上涌动了一下。
季无鸣有些嫌弃血蛊沾染了别人的血,没有当即摊开掌心的伤口将它引渡回体内,而是摸出昨天用来点火的火折子——这支火折子用了许久,已经没了作用,里头的东西倒了出来,只剩一空竹筒。
燕惊雨还有两支备用的,季无鸣当时觉着这支火折子外形不错,扔了可惜,就要了过来,还说兴许有一日能用上。
“未曾想十二时辰不到,就用上了。”
季无鸣调侃了一句,燕惊雨眉眼微动,从见他受伤起就绷紧的神经不自觉放松了一点——直到下一刻,季无鸣打开盖子,撕开布条,挤了半竹筒血进去。
燕惊雨来不及放平的嘴角又往下拉了一寸。
其实也只是听着吓人,这一指宽的竹筒再深又能盛多少血,还没止血的青布上来的多。
季无鸣早料到燕惊雨会有这样的反应所以才出言宽慰他,好像还适得其反了。
他颇为无奈,手上动作不慢,将竹筒主动压到刀尖下,离蛊虫仅有半寸距离。
然而闻到寄养者血液的血蛊反常的无动于衷,没有一下子拱进去,而是在刀尖动了动。季无鸣莫名的心头一悸,感觉血液里突了突,另一只血蛊也不安分起来。
季无鸣皱眉,只以为这蛊虫被他压制多时,一朝得到自由就想造反,强硬的将其赶进竹筒里,然后盖住。
血蛊在往外爬,身体里另一只也不安分的想出来,他喉咙动了动,忽而翻起阵阵饥饿感。
想喝……血。
季无鸣心头警铃大作,当即再顾不得其他,盘腿坐下运起内力全力压制。
前文提过,血蛊以血为食,在顺环境中,是能统领百蛊的存在,由此可窥见其强大,如此强大的蛊虫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受人操控。卷宗记载,蛊虫约有三百余种,血蛊噬主名列前三,它狂躁起来便是饲养者都讨不到好。
季无鸣刚将这对血蛊引入身体时,吃了不少的苦头,到后面发了狠的折腾,好几次命悬一线,才终于掌握住压制血蛊的方法。
如此也有六七年时间了。
大抵是压制了太久,这次血蛊并不怎么听话,季无鸣费了很大一番力气,体内那只蛊虫才不甘心的平复下来。
他眉目舒展开,缓缓吐出一口气。
在季无鸣全力运行时,装有蛊虫的竹筒便移交到了燕惊雨手里,燕惊雨将匕首换成短刀,抱着一边给季无鸣护法,一边分神观察着这只竹筒。
燕惊雨虽然是在南疆长大的,但常年待在微雨楼里。
微雨楼作为一个享誉天下的刺客组织,可以说将“强者为尊败者亡”的生存理念展现的淋漓尽致,便是学堂也是如此。
以五年为期,一月一测,无法通过学堂生死境者直接放逐回去,通过者可以进一步学习,藏书阁全面开放,与最底层的现役刺客争夺留下来的资格,再进一步,便是开放排行榜上除十二地支以外所有刺客的挑战权限,并开放秘籍兑换。
一般人至多只能当个甲级刺客,穷极一生也无法再往上走。
燕惊雨在微雨楼的前三年,九过生死境,就是赖在学堂不往上升,最后就被他师父拎走了,在师父亲自教(毒)导(打)中过的水深火热。后来师父对他说,他能学的已经都学的差不多了,离高手只差经验,打算放他出去冲排行,没想到任务没做几样,先被大哥找上了门。
话题扯远。
南疆蛊术盛行,燕惊雨常年待在微雨楼中,却是只听过未见过。
如今这一见,又是从季无鸣身体里弄出来的,便是他也忍不住好奇。
他敏锐的听觉将里头蛊虫贴着竹筒壁往外爬的“沙沙”之声尽数捕捉,这蛊虫还挺有灵性,好不容易爬到了顶,顶了顶盖子,就跟敲门一样的“咚咚”两声闷响。
燕惊雨歪了歪头,拇指封住衔接处。
季无鸣恰好收势起身,燕惊雨注意力被拉回,下一刻便已经在季无鸣身边了,抿紧了唇,眼里透露出担心。
“我没事。”季无鸣笑了笑,他也听到了竹筒里那只蛊虫的爬行声,接过之后一摇晃,蛊虫大抵是摔了下去声音停了片刻后,又悉悉窣窣卷土重来。
“今日倒是不安分极了。”季无鸣勾着唇角,捏着竹筒又是一晃,趁机报当年吃苦的大仇。
听着里头蛊虫暴躁抓狂的动静,裹着大氅容貌绝艳的高挑“女子”,桃花眼半弯,眸中水光潋滟,一副恶作剧得逞的狡黠。
燕惊雨被他这笑容晃了一下,脑袋都空了一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季无鸣每回等这蛊虫爬上了顶,才将它晃下去,如此不厌其烦十多次后,一次比一次间隔时间长,终于这虫再度被晃下去,半晌都没动静。
晃晕了?不闹了?真没用。他食指在盖子上敲了敲,嫌弃轻声嗤笑。
就听燕惊雨在一旁询问,“蛊虫异常,是否有东西吸引它们注意?”
季无鸣玩的上瘾正意犹未尽,突然听见有人出声,捏着竹筒的手指一僵,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得意洋洋的在干什么。
燕惊雨见他不说话,有些不明所以。
“咳……有可能。”季无鸣若无其事放下手,假装自己没有在后辈兼未来属下面前,跟一只蛊虫小人得志。
不过燕惊雨的话倒是提醒了他,沉思片刻道,“能让血蛊这么活跃的反抗饲主,只有可能是——血!”
而且是大量的血。
杨家村未见一人,血蛊却感应到大量的血,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季无鸣打算用血蛊对血的特殊感应来寻找方位,结果之前还活跃的血蛊,这回半点动静也没有。
燕惊雨沉默,用眼神询问:死了?
“……应该不会吧?”他体内这一对蛊虫互为子母蛊,一只死了另一只应该有反应才对。
季无鸣也只从书上看过,不太确定的道,“要不,我催动体内这一只?”
燕惊雨立刻皱眉,向来少情绪的脸上写满了明晃晃的不赞同。
好在不等两人商量,竹筒重新有了动静,隐有水声哗啦,像是有人破水而出一般,紧接着便是“沙沙”的挠竹筒壁的声音。
血蛊对血敏感,季无鸣拿着竹筒当探路司南,错了,血蛊就在竹筒里暴躁;对了,血蛊就相对安静雀跃。
一路寻回去,竟是寻回了祠堂里挂着的杨添学画像前。
那画像后一块砖能抽出来,挂着画像的那面墙往里一陷,竟是一道暗门。
暗门便是只开了一道缝,便有沉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将祠堂内经年累月的烟火气尽数覆盖。
“走。”两人一道进去,燕惊雨掏出火折子在前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