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就在杨家村内。”季无鸣说道。
乱葬岗在淮阳城到杨家村的中间,便是加急赶路也至少下午才能到,既然已经确定人在那里,也就不必急在这一时了。
“休息一下吃点东西,不用特意找什么,就吃干粮。”季无鸣知道燕惊雨随身带着火折子和干粮。
燕惊雨将两匹马牵到水洼边拴好,道:“我去弄点柴火来。”
这荒山野林,别的没有,倒是不担心柴火,到处都是枯树叶子和枯树枝,随便捡捡就能用好一会儿了。
季无鸣也就没拦着他,点了点头,“嗯。”
季无鸣走到水洼边拍了拍马脖子,调整了下缰绳,突然瞥见马鞍上的空瘪的行囊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伸手一摸,摸出半袋没吃完的烙饼来。
——这还是进城那日清晨,燕惊雨温好了塞给他的。
这饼是胡饼的一种,又大又经放还容易饱腹,特别适合做干粮带着赶路,就是味道不如平常的胡饼好,还噎得不行,两口水灌一口饼。
季无鸣吃了几口实在被噎的脾气上来了,北方物资匮乏,他没有浪费粮食的习惯,随手收起来塞进行囊袋里。
没想到还成了意外之喜。
季无鸣忍不住翘了翘唇角,正巧燕惊雨抱着柴火回来了,他将吃了一半的饼从袋子里拿出来在燕惊雨眼前晃了晃。
“可还记得这是什么?”
燕惊雨利索的架好了柴火,掏出火折子疑惑的看着他。
季无鸣提醒了一句,“先前我们急着进城,你给我塞的干粮。”
燕惊雨一愣,“你没吃?”
他说完,表情还是那般模样,眼神却莫名透出几分委屈和沮丧来,呆呆的看着他问道,“我弄得不好吃?”
季无鸣忍不住“噗”的笑起来,那双桃花眼中潋滟一水涟漪,倒映着一个人的身影,仿佛带了许多深情一般。
他伸手摸了摸燕惊雨的头,含笑道,“这饼味道本来就一般,便是再翻炒也硬的噎人,我只是逗逗你,怎么还当真了呢。”
燕惊雨愣愣的看着那双春光潋滟的漂亮眸子,看着里面自己的倒影,莫名有些脸红。
他忙低头吹亮火折子用枯叶做引将柴火点燃。
“干粮在火上烤一烤会软一些。”他说着用两根树枝在火上搭了个简单的放置架,将袋子里的干粮都放了上去,还说,“这袋干粮不多,你不喜欢给我就行,我行囊袋里有馒头。”
季无鸣闻言去拿,果然从行囊袋里拿出油纸包着的馒头,看着应该买了不久。
“早上去买的?”他们只有那段时间没在一起。
燕惊雨就点点头,“听说那家面食做的好。”
“那怎么不买包子?还有馅儿。”季无鸣直接拿出两个大馒头挨着胡饼放火上,随口道,“一人一个,剩下的下顿吃。”
燕惊雨对他的安排没有异议,倒是因为他的问题略有些窘迫。
他紧了紧手,还是诚实的回答,“馒头一文钱两个,猪肉馅包子两文钱一个,现在冬天,白菜馅最贵,五文钱只能买两个。”
他顿了顿,憋出两字,“太贵。”
买东西从来没自己出过钱的季无鸣:“……”
这似乎是个令人感觉到悲伤的原因,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想笑。
季宫主以手掩唇,将唇角压不下的弧度遮挡,“老头那么多钱,你怎么不找他要?”
“他的钱都是从入谷的病人身上搜刮的,包括我。”最后三个字说出来的时候,燕惊雨嘴角下撇,眼尾耷拉着。
“……”噗。
季无鸣用力按着嘴角,才没让自己笑出声。
坐在火边的青衣少年表面上看着凶戾阴沉,火光映着他黑憧憧的眸子,杀意几乎要喷涌而出,然而实际上却是小孩告状越说越委屈。
太可爱了。
季无鸣眉眼弯了弯,清了清嗓子,含着明显的笑意道,“你也已经十九了,出门在外总要有银钱傍身,等林月知赶上来了,我让她从我的私银里拨一份给你。”
邪宫虽然在偏僻的云山无尽崖,但并不穷,季无鸣手中有田有宅子有商铺有产业,清州几大城区内大半的产业都有邪宫的影子。上一任宫主季无鸣的小叔季远在任的时候,欺压耕民严重,不仅向城内的商铺索取“平安税”,还装作沙匪打劫从清州过路的商队……其所作所为,最远的岭南都有听闻。
季远凭一己之力让本来为中立门派的斜阳宫,直接成为了万恶不赦人人诛之的邪宫。
季无鸣最落魄的时候是流落南疆,他那时确实身无分文。同季正寒私交好的教众都受到了或多或少的打压,林月知、江绮这两位举重若轻,虽然没被削弱职权,却也是将一个看在身边,一个丢去了中原,让他们腾不出手。
但季无鸣那时候恰巧遇到了收养孤儿的白微雨。
季无鸣上任后废除了“平安税”,也重修教规重罚违规教众,约束他们从沙匪重新转成侠客,原本有人抱怨他继位后教中收益缩水,季无鸣干脆就直接找叱罗婵来“填补”了。
邪宫每年从幽冥教手里得到的钱都不止纹银万两,这么多年,季无鸣在云山深居简出的,私库早就填满了。
所以说,季无鸣虽然人生两番大起大落,却从来没担心过钱。
就这么敲定了燕惊雨的零花钱,两人吃饱后就打算连夜赶路。
忽而夜风沙沙,野狼啸月中,隐有两人影站在坟山巅,风中破碎的声音似梵音道语似鬼泣鸣鸣。
燕惊雨直接弹出短刀,绷紧的脸上杀意溢散。
季无鸣眯着眼一声冷笑,“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
第18章 装神弄鬼
18.
季无鸣压低的冷笑一出,那风中断断续续飘荡的鬼魅声音忽而一顿。
有个略微沙哑干涩的中年男声带别扭的异域口音,语气迟疑,“是个男子?”
“什么男子,你瞧那衣服上的磷光,这么黑都闪着人,那分明是最近兴起的脂粉!”另一个有些高亢的中年男音倒是纯正地道的兖州本地口音。
“可这声音明明是男子!”异域口音辩驳。
“哪个男子穿这样?”那兖州口音的冷笑一声,道,“就说你在大草原待久了,耳聋眼瞎的,让我给你瞧瞧你还不肯,分明是讳疾忌医!”
“你那分明是打劫!你当我不知道寻常大夫看诊什么价格?且听你个牛鼻子老道胡诌!整日里只知道装神弄鬼坑蒙拐骗的,我是真发癫了才找你!我有那个钱,去找你说的那个神医岂不快哉!”
这话可捅了马蜂窝了,就见一人跳开,刷的一扬手,像是佛尘的东西就抽在另一人脸上,把对方脸都打偏了。
月光下,人影晃动中,季无鸣瞧见一个是道士打扮,一个是和尚装扮。
那突然出手的道士并出两指怒气冲冲的啐道,“嘚!你个孽障!不知好歹,也配我师父出手?”
“嘶——娘希匹!老衲今儿个就送你上西天!”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突然蹦出一口吴语,捏起胸前硕大的珠串就迎了上去。
方才还聊得好好的两人,转眼就在坟山打成一团。
季无鸣:“……”
貌似是事件起始的季宫主抽了抽嘴角,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燕惊雨倒没那么多心思,他一握住武器就进入了备战状态,眼神始终追着两人,悄无声息的接近,等到一个破绽,立刻就一刀劈去!
两人被刀光被迫分开。
燕惊雨最会伺机而动,他转瞬变招,几乎是没有半点犹豫,就运起轻功朝着黑暗中闪着光的那颗头逼近。他招招凌厉致命,须臾之间便将那没准备的和尚逼的滚下了坟山。
那道士瞥见这一眼,顿时抚掌大笑起来,“哈哈,你个疯和尚也有今天!被个毛头小子打的节节败退,你这一世威名完咯!完咯!”
季无鸣听着这幸灾乐祸的话,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过于熟悉,连带着看那道士的身形都像是刻着谁的影子。
和尚虽然不知为何身形有些迟缓,武功却并不弱,交战经验也显然比燕惊雨丰富。先前猝不及防打了一套,当机立断滚下坟山虽然模样狼狈,亦给了他喘息之机。
等燕惊雨欺身过去,和尚已经在三招中站了起来,失了先机的燕惊雨与其僵持,再不能欺近半步。
听了道士的话,和尚气的金刚怒目瞪圆了眼睛,昏暗的月光下似乎都能瞧见里头的愤怒。
“牛鼻子老道,还不来帮我!”他声若洪钟,沉闷又嗡鸣。
“不帮!”道士嘻嘻笑,“那小子身法可古怪的很,我伤还没好呢。”
和尚眼睛都快烧起来了,“老东西,你当我就好了?!等老衲脱身了,定要你——”
“……”
对阵中,对手还有闲心与人攀谈放狠话,这无疑是一种蔑视。
燕惊雨眉眼沉了沉,面上表情不变,却是突然发难。他手腕一转,短刀从砍变横劈,一把将和尚躲闪不及的袖子撕下一截,险些在他手上留下道伤口。
和尚再度被逼退两步,他看了眼燕惊雨凶戾发狠的表情,那黑憧憧的瞳仁在沉冷的月光下,好似泛着幽光。
像极了他在南疆大草原上无意碰见的那个女人养大的那群孩子。
“小狼崽子!”他摸着鼻子忍不住咕哝了一句。
道士掏了掏耳朵,解下腰间的葫芦,摇头晃脑的装自己不曾存在。
一直在旁边观察的季无鸣心思微动。
原来是受伤了,难怪身形动作如此僵硬,跟表现出来的经验武功有出入。
季无鸣观察了会那和尚的出招,没有尽全力,掌法间看似凶狠,实则并无多少内力,反而有刻意喂招之嫌。
“小友~”刻意压细的声音令季无鸣有些不适。
他转过视线,就见那道士走下坟山,一张本说得上清俊的脸因为谄媚的表情,瞧起来十分猥琐。
老道视线在两匹马的行囊袋上扫视,腆着笑脸道,“小友,我先前瞧着你们带了干粮和水,不知……有没有酒啊?”
先前瞧着?季无鸣眯了眯眼,这两人看来是早就在这坟山了,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看了遍。
季无鸣心中沉思,面上丝毫不显,只道:“没有。”
老道一开始不相信,“北方如此寒冷,怎么可能不带酒暖暖身子。”
“没有便是没有。”季无鸣道。
北方寒冷,每到冬天家家户户都会备点黄酒用以暖身,邪宫在云山顶上,更是冷彻,自有一庞大的地下酒窖,足以供给教中每人每日三斤半,职位高的还能额外领到一些有年份的好酒。
江绮自中原回来后便贪酒,三天两头呼朋唤友就要来醉上一场。偏偏不是所有人酒品都如他一样好,冬日里,邪宫处理的最多的事居然是内部教众的发酒疯问题。
林月知本是奉命惩治带头醉酒的江绮,却反而被带成了酒疯子。
最后还是季无鸣出手,重罚了带头的左膀右臂,又加了不准过量饮酒的教规,这才肃清了酒鬼。
林月知马失前蹄,懊恼的戒了一整年酒,现在也只在节日时,那如海的酒量才会露出端倪。
季无鸣血液里有一蛊虫,对酒反应很敏感,沾之即醉,且会发疯,一旦他饮酒,体内的蛊虫就会暴动。
如非必要,季无鸣基本不喝酒。
燕惊雨则是年纪尚小,又在谷里与世隔绝,还身无分文,买个包子都要斟酌再三。
他两是最不可能带酒的。
老道还是不信,他表情一垮,嘴里的话就花了起来,“墨子老祖诸葛在上,好姑娘,好女侠,贫道瞧你这般翩若游龙、婉若惊鸿的好相貌,心底也定是如菩萨一般。你瞧瞧我这般可怜,一孤苦伶仃的老道士,饿着肚子赶路,怕夜里冻死,才向姑娘讨碗酒喝。姑娘打发一下吧?”
“……”季无鸣看着他,那双半眯的桃花眼潋滟之下是刺冷冷的光,手已经悄然按在了大氅下的剔骨刀上。
老道却误以为他软下了态度,眼珠子一转,不要钱的漂亮话一个个往外蹦,专门挑捡夸好样貌的说,一口一个“姑娘”“女侠”。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寻常姑娘家被这么一顿夸,便是林月知,都不好大发脾气了。
季无鸣的脸色却越来越冷。
终于他迅雷不及掩耳的抽出了剔骨刀,一把架在了老道脖子上,寒冷的利刃贴着脖子,老道喋喋不休的话戛然而止,“咕咚”一声全咽了回去。
“嚯!牛鼻子老道,早就同你说过了,不是所有女人都吃你这套!大草原上在白微雨身上栽了跟头,还不知悔改,活该!”
和尚眉开眼笑,一点都不为同伴的处境感到担忧,要不是还在交战中,他铁定第一个鼓掌欢庆。
“白微雨”这个名字一出,季无鸣和燕惊雨动作一齐停住。
……
马儿饮水的水洼边,一老道和一和尚被迫乖巧的跪坐在地。
老道自称李阳,道号一阳道人,是兖州本地人,据说名气还不小;和尚自称莫古通,本是旧吴国人——也就是荆州扬州交界的那一带,在南疆流亡数年。
若是林月知在这,立刻就知道这正是那臭名昭著的两大叛徒。
可惜季无鸣和燕惊雨两个都是对中原武林不甚关心的。
李阳早先看他们对自己和莫古通的样貌都没什么反应,就判定这两个小家伙应当都是关外人,再一看连名字都没反应,就知道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