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顿了顿,眉眼一沉,嘴唇抿了抿,缓慢的伸出脚,在季无鸣好整以暇的视线里,一步一步的挪到了他面前。
少年低下了头颅,生涩的哄到,“摸摸头,不生气,还生气,揪头发。”
“……噗。”季无鸣实在没忍住。
他一掌按在少年脑袋上用力揉了揉,然后手掌移到他后脑勺轻轻抓住他的头发一扯,少年顺从的抬起头来,感觉唇上一触即分,他呆愣愣的看着半弯的桃花眼,里面潋滟的水光,仿佛狐狸恶作剧得逞后的狡黠。
“小鬼。”
“幼稚。”
季无鸣说的幼稚,却笑得开怀,“还揪头发,哪里学来的。”
燕惊雨突然就福至心灵,他对准季无鸣一开一合的水润嘴唇,猛地撞了上去。
季无鸣被这小狼崽子突然袭击撞的牙齿疼,一个不慎又被他咬了一口,无奈的用手封住他的嘴往外推了推,“嘶——小鬼,佛教圣地,不要乱来。”
季无鸣话音未落,掌心就一阵湿漉触感,被小狼崽子舔了一口。
燕惊雨声音嗡嗡的,“不乱来。”就是想亲你。
季无鸣:“……”
季无鸣最后认命的放下了手,在小狼崽再次扑过来的时候,以一种温柔又凶狠的方式给予了回应。
……
三日后的午时,燕归天和南宫晟醒来,告知了半山腰上发生的一切。
随后,慧琳大师的禅房里,陆浣溪四人坐在一起。
季无鸣开门见山,“刀剑之间互通有无,能让燕归天几乎没有还手之力,折断他的剑,南宫晟所猜测人剑合一的境界确实有可能。”
陆浣溪亦是剑者,自然知道燕归天的剑有多厉害,不由皱眉道,“江湖何时出了个这样的人物?他又为何没要他们的命?”
说什么和长辈有故交所以就放过他们的话,不止陆浣溪他们不信,这话放到江湖上去,就没几个傻子会信。
燕惊雨眉眼沉沉,难得吐出一个成语,“自相矛盾。”
杀人又救人,可不是自相矛盾。
慧琳回想着三日前的战斗,平铺直叙的润色形容道,“那黑衣人身法化繁为简,一招一式皆反哺归真,看似平平无奇然则威力赫然,是个绝顶高手。不过此人似乎有所顾忌,未对贫僧下重手,只限制了贫僧的行动,叫那叱罗婵逃了。”
“莫非这人受制于那罗刹女?”陆浣溪猜测,“那些幽冥奴不就是叱罗婵用邪法炼制的傀儡吗?兴许那人便是因为此受她牵制,不得不听命行事。”
季无鸣摇了摇头道,“《血魔功》炼制傀儡一法源于苗族驭尸术,叱罗婵再如何更改功法进行融合,万变不离其宗,究其根本还是驭尸术,驭尸术能炼活人,却是有限制的。”
他娘亲仡濮嫣的驭尸术,不过是操纵一些野兽尸体,就被称作妖女喊打喊杀,苗族若是真有此等能操控万物的逆天邪术,早便成为武林和朝廷联手征讨的对象了。
陆浣溪一想也确实如此,“季姑娘说得对,是吾狭隘了。”
季无鸣觉得思考叱罗婵和那个神秘人的关系是无果的,还是要先解决最基本的问题。
“此人是谁?”会如此惊才绝艳的剑术,必定不可能是无名之辈。
季无鸣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或者说,此人能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我讨厌加班。
尤其是临时安排的。
想辞职,可我刚入职不久呜呜呜[哭的超大声jpg.]
第55章 离寺
58.
季无鸣话一出,禅房内便是一静,无一人出声,便是连呼吸声都下意识的收紧放轻了。
此人能是谁呢?谁也不敢猜。
最后还是慧琳大师闭目念了声沉重的佛号将凝滞的气氛打破。
陆浣溪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拂尘微杨,郑重说道,“不论此人是谁,又是何目的,都已是中原武林大患。他日若再见,吾必定全力以待。”
“确实如此。”中原人向来内敛,说话拐弯抹角的,连表态也如此。季无鸣识趣的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陆浣溪忽而又是一叹,她已经知晓自己曾随手救过的那个异域女人便是叱罗婵,惭愧不已:“怪吾识人不清,未能细查,将祸患带入少林……”
慧琳大师抬手制止了她后面的话,拨弄佛珠道,“尊者本是好意,也未曾想被人利用,一片真诚错付贼子,哪有怪施恩之人的道理?还望尊者切莫因此番无端之祸,便草木皆兵,不再施恩。世间需要如尊者这般仁善之人。”
他说着又苦笑了一声,主动交代道,“天灾无可追,人祸有因由。叱罗婵为真经而来,只要在《天阳真经》上阕在少林一日,便总有被她寻上门的时候。”
陆浣溪惊讶万分,“可是杨添学所创那本《天阳真经》?我原以为只是话本故事,竟不想是真的!”
杨添学在深宫里当太监总管,只隐隐听闻他武功不凡,却少有人当真。直到先前的话本案,有关杨添学的种种传言在甚嚣尘上。
传言真真假假不可辩驳,当真的大多是市井和那些在江湖混的马马虎虎的,真正坐在高位的,早已知道话本这种东西的尿性,只听个趣儿。
无尽崖一事,不就是鲜明的例子。
季无鸣如果不是亲自得到了证实,他也是不相信话本里编排的事情,居然有多半是真的。
现在想来,先前的那出话本案,很有可能是叱罗婵的手笔,为的就是找失落的《天阳真经》上阕,将改制的《血魔功》功法缺陷完善。
前因后果都交代了,解了心结的陆浣溪主动告辞离开,禅房内剩下的季无鸣和燕惊雨却是被慧琳大师留了下来。
慧琳大师将眼睛全睁开,季无鸣这才发现这位大师有一双如琉璃般剔透的眸子,在光火映照下,仿佛能看透人心。
“《天阳真经》上阕已被叱罗婵盗走,嵩山在封郾城境内,消息传入洛阳至多只要半日。”慧琳大师重新垂眸,半搭着眼皮拇指拨弄佛珠,“据贫僧所知,六扇门能用之人不多,总兵护江丰、副都统沈没舟早在数日前就以护送三王子棺椁之名,随使臣前往漠北,薛监守留守洛阳,能调来处理此事的,只有负责‘追捕刺客’的江都统。”
“算算时间,至多明日就能进城了吧。”
季无鸣心念一动,即庆幸来的是江绪而非纠缠不休的薛天阳,又因为来的是江绪而头疼。
虽然和皇帝有了协议,是“假借通缉”引蛇出洞,双方各取所需,必要时候还很可能交换情报,但如果负责追捕的是薛天阳,这厮极有可能公报私仇,皇帝估计也是顾忌这些,才让江绪堂堂一个都统负责这种小事吧。
偏偏是江绪。季无鸣心中叹气。
他还是没想起来,十四岁之前到底和江绪有过什么渊源,而且……他余光瞥向燕惊雨,少年虽然面无表情,那双黑憧憧的眸子却在听到“江绪”两个字的时候,飞快的掠过了一丝杀意。
多事之秋,不宜再生事端,要不然没完没了的,果然还是直接避过吧。
虽然季无鸣大概知道,就算他在江绪面前露了脸,江绪估计也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任凭他离去;燕惊雨也不是不管不顾之人,对江绪再不满也不会动手给他留烂摊子。
季无鸣可以不在乎江绪,却不能不在乎燕惊雨。
他不想这个少年受委屈。
“多谢大师告知,阿蛮谢过了。”季无鸣抱拳拱手郑重谢过之后,眼中又带上了几分探究之色。
《天阳真经》被分为上下阕,下阕在叱罗婵手中,而上阕杨添学是留在宫中的,这是皇帝亲口所说的。
皇帝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少林的那阙《天阳真经》……
“确实是真的。”慧琳念了声佛号,目光落在他腰侧那把佛刀上,平静的述说道,“当年师父圆寂之时曾将我叫入房中,问了我三个问题,我皆无法作答。”
“师父将此刀交于我,道:‘来日若有人解答出此三问,便将此刀交付,让其为它寻一个明主’。小僧等了不久,便遇上了能解答三问之人,此人,便是陛下。”
慧琳说着,忽而露出一个笑来,“此刀名为不渡,不渡天下苍生,不渡万般苦厄,只随心而往,引渡己身。”
“我师兄心思通透,阅前尘算未来皆只觉悲鸣,他欲以佛渡世人,却发觉佛无法渡世人,于是便自渡而去。”
季无鸣听到此处有些唏嘘,“凡人食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人生八苦;神佛悲悯天下,以万物为刍狗,百余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从未曾真正理解过,又何谈轻飘飘的一句渡苍生渡苦厄?”
林月知不喜欢正道,尤其不喜欢少林,说少林寺的所谓高僧不过就是群嘴里说着众生皆苦,却什么都做不了,还总是站在高处俯瞰着他人,批判着他人所作所为之人。
坏人放下屠刀回头是岸,好人却总在苦海浮沉历经磨难。圣人还曾有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然而世人往往用以德报德约束他人,然后做出以怨报德之事。
“神佛确实渡不了世人,只有规矩律法才能约束人性。”季无鸣淡淡的陈述自己的理解。
慧琳怔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慈悲的笑,起身双手合十半阖目行了个端庄恭敬的佛礼,“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慧琳枉费礼佛三十余载,竟不若季宫主看的通透,慧琳惭愧,受教了。”
“小僧如今明白师兄是以各种心境问出的那样三问了。”
季无鸣不意外被叫破身份,其实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刻意做隐瞒,无论是说话的声音,亦或是走姿身形……反而是被扣上“季无鸣的妹妹”这样莫须有的身份更叫人莫名。
季无鸣没有问佛刀不渡的前主人慧安问了什么样的三个问题,从现在少林已经暗中成为朝廷势力来看,他大致能猜到一些,无非便是入了世经历过了人世的苦难,对真正的渡世有了几分了悟罢了。
慧安自渡,大抵是为了警醒同门,抱着佛祖割肉喂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态吧。
此事告一段落。
季无鸣回厢房之后开始收拾行李,打算一早就出城,免得遇上江绪。
他本来是想将那两位重伤的正道大侠丢在少林养伤,却不想燕惊雨去跟他哥道了别,这位武林盟主惊的直接从床上滚到了地上。
“小弟你要去哪里?我随你一起!”燕归天都顾不得摔疼了,急急抓住燕惊雨的衣袖,生怕这倒霉孩子一溜烟跑了。
南宫晟也在床榻上鱼一般的挺了挺,“燕弟,还有我,我伤好多了,可以做马车。”
燕惊雨没有对自家亲大哥露出的嫌弃没有遮掩的全给了南宫晟。
他面无表情的凝视,“我们被通缉了。”
南宫晟自然不放弃:这要是被落下了,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着林姑娘呢!本来林姑娘就不待见他,时日已久不就将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可是真心求娶林姑娘的!
南宫晟眼珠子一转,有了主意,“你们被通缉,大街小巷都会张贴你们的画像,到时候进不了城便只能风餐露宿……你这个儿郎自是无所谓,可阿蛮姑娘如花似玉莫非也要如此?燕弟啊燕弟,你当真忍心?”
燕惊雨神色微动。
南宫晟当即乘胜追击,“燕弟,你们此番应当是要往南去吧?我南宫家基业便在南方,永安票号在北边或许名声不响,但在南方那是最大的票号!而且除了票号,我家亦有涉及当铺、钱庄、传驿、酒楼等,我在南方朋友很多,也有办法让你们进城!”那就是金锭的力量!
当然,最后一句话南宫晟是没说的,只胸有成竹的看着燕惊雨。
他也确实胸有成竹。
响应兄弟围攻无尽崖之前,南宫晟在南方混的很开,他身家丰厚,又出手阔绰,常组织各种文会武会拍卖会,名头确实响亮,也多的是拿他手短之人行方便。
燕惊雨意动了,他沉默了片刻,转身出去。
燕归天焦急欲喊,南宫晟却付之一笑。
然后轻轻吐出两个字,“能成。”
“阿蛮,”燕惊雨回到厢房踌躇的看着季无鸣,“我想带大哥一起走。”
“……和南宫晟。”
季无鸣意外的看过来,得知一切之后没犹豫的一点头:去南方带上南宫晟确实会方便很多。
翌日,季无鸣和燕惊雨裹着黑披风戴着慧琳送的斗笠,一人牵着一匹马,一人站在拉车的驴前,而燕归天和南宫晟被搬上铺满稻草的驴垃板车。
就是那种——放眼能瞧见还有星星的夜空,依旧跳跃的火把光映照下,数十颗闪亮的烫着结疤的头——的板车。
燕归天实在丢不起这人,挣扎着坐了起来,讨要斗笠没有倒是得了陆浣溪送的草帽。聊胜于无,他戴好顺手往下狠压挡住脸。
一动不能动的南宫晟突然的瞪大了眼:“……”说好的马车呢?
季无鸣一眼看出他的表情,“知足吧,这还是慧音大师知道你们要走,叫弟子连夜下山去农户家弄来的。”
道别之前,慧琳突然开口,“若有一日,季施主见到了我那离寺的后辈,还望施主替贫僧捎一段口信。”
“少林不会再有莫古通了。”
众和尚以为慧琳一言是将邪僧彻底除名,只有少数几人听明白了他未尽之意。
少林不会再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水匪;不会再有家破人亡认贼作父的少年;自然也不会再有杀师叛寺的邪僧莫古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