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身形出现在半丈外,只差一步就会跌下擂台。
“诶啊啊啊”惨叫出声的反而是燕南行。
眼皮被割裂开,鲜血后知后觉又争先恐后的从指缝中涌出,顺着手腕一路蜿蜒,燕南行已经彻底被激怒了,嘴里呼哧呼哧半晌,仿佛一个破风箱般的,也不知是从鼻口发出的,还是喉咙中压抑而出的。
他愤怒到声音都扭曲了,“杀了他!杀了他!天儿,还不将这个弑父的孽障擒住就地正法!”
燕惊雨沉闷的提刀,那短刀像是知道主人心中所想,发出挑衅的呜鸣。
燕归天没有动,他低低的喊了一声,“父亲。”
“父亲曾教导我习武之人要行得端坐得正,要正直无畏,不惧生死。乱世,便以剑护佑一方;盛世,则敛刃隐世作浮生一粟。名利生死置之度外,侠之大者为国泰民安。”
燕归天一字一句的话,令燕南行也晃神片刻,曾经的历历在目仿若昨夕出现在眼前。
“父亲,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
不知何时起,父亲的笑容变得虚假,长袖善舞虚与委蛇,外面提起燕南行背地里都说伪君子;不知何时起,父亲再也不在院子里同他一起练剑,看着他拿起剑时的眼神越来越冷;不知何时起,家中的气氛沉寂起来,府邸修建的越发美容美奂,可却再也感觉不到真心。
燕归天一开始只觉得,父亲的虚与委蛇只是成人后必要的礼仪,不与他一道儿练剑,对他的不满意只是他还不够好,家中沉寂的气氛,是因为小弟失踪的因由。
于是燕归天尽力与他人交际,加倍努力的习武,还想方设法的找到了小弟。
可是一切的努力都不奏效,反而将事态越演越烈。
向来落落大方从不斤斤计较的母亲突然爆发与父亲日日争吵,小弟在家中待了不足数月便被送走,随后父亲开始闭关,也不在看他练剑了。
燕归天将燕南行的所有行为都推向合理化,从来不曾设想,真正出现问题的或许不是他们,而是父亲。
燕归天喃喃,“为什么你教给我的东西,自己却做不到呢?”
为什么呢?在燕南行复杂的眼神里,燕归天读懂了答案。
他狼狈的偏开了头。
写给燕惊雨的那封信是打开真相的钥匙,血魔功是是真相前的薄薄面纱。
燕归天却不敢伸手将他揭开,他怕,怕里面是糜烂的、污秽的、肮脏的……嫉妒。
燕南行的不甘心一直表现的很明显,是他们在视而不见。
燕归天深深吸了口气,隐忍的手都在颤抖,开口声音竟还有些哽咽含糊,“……爹,孩儿是武林盟主,以拨乱反正为己任,我……我对着沈没舟前辈,对着众前辈发过誓的。”
“爹,抱歉。”燕归天终于还是拔出了腰间那把临时带着的佩剑。
“逆子!”燕南行的暴怒,血幕冲天而起,无数血棱凝出,竟隐有毁天灭地的架势。
“这,这……”众武林侠士骇的倒退一步。
他们这一退,没什么动作的季无鸣突然就突兀起来,浓烈的腥气逼得人不适的屏住呼吸,即便如此,依旧浑身不适,体内的血液似乎很是躁动,热气上头,燕南行却在这血腥气中越来越癫狂。
似乎有个声音在说,“要将鲜血献给罗刹女帝,成为女帝的附庸,得到无上的尊荣,向女帝展现忠诚。”
也有修炼不到家的弟子一声狂吼,也似癫似狂,竟拿起武器对准自己的手腕用力的割去,那些血融入到血幕里,化作一根长刺扎入那人体内,贪婪的想要吸干他们身上的血。
“师妹!”明仙子眼疾手快,但癫狂的小师妹力气极大,她差点都抓不住。
“打晕她。”
明仙子下意识的照着师父的话去做,一手刀劈在小师妹后脖颈上,只见小师妹浑身一颤,便昏了过去。
明仙子赶紧接住她软倒的身体。
低低沉沉的梵音被内力裹挟着突然闯入众人耳中,令人鼓噪不安的内心得到片刻安抚。
慧琳大师念了声佛号,“凝神屏息,不要被虚妄所迷惑。”
季无鸣在这浓烈的腥气里突然闻到一缕熟悉的香,香味完美的融合在血腥气中,一时没有人注意。
季无鸣掩住口鼻,嘴唇忍不住翘了翘。
鱼儿终于坐不住上钩了。
“小弟,要小心。”燕归天将一切变故收入眼底,他神色更加严肃起来。
燕惊雨点了点头,看血糊了燕南行的眼睛,令人不得不眯起双眼,于是正准备趁他病要他命。
在马上要弹出去的一刹那,他顿住了。
遵循心里莫名的直觉,他回头寻找季无鸣
季无鸣的背后,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金发碧眼颧骨极高。
她此时正满脸惊愕的伸出手,马上就要搭到阿蛮的背上了。
“阿——”阿蛮!
燕惊雨立刻调转方向往下面俯冲。
季无鸣猛地抓住那只手,转过身去,果然就是他一直寻找的叱罗婵。
叱罗婵张了张嘴,吐出的是大承国语。
季无鸣听懂了,是“仡濮嫣!”。
季无鸣听到母亲的名字下手更是凶狠,反手一抽出佛刀,直逼她面门而去。
叱罗婵在看清他手中的刀之后就清醒了过来,“你不是仡濮嫣,因为她直到死去的那一刻连刀都握不稳。”
仡濮嫣不会用刀,或者说她不止是不会用刀,不管是刀枪剑戟还是斧钺刀叉,仡濮嫣都不会用。她擅长的是湘城苗寨的驭尸术。
然而她学东西向来不用功,得过且过,便是连驭尸术也未曾达到顶尖水平,自离开苗寨后,便再没有努力练功,她不顾季正寒的反对非要生育子嗣造成了身体亏损,后来那多年时间,她都在修身养性。
曾经还能被人勉强称呼声高手,到那时已经不入流了。
“她拿起了季正寒的刀,我给了她反杀我的机会。”可叱罗婵却这样说。
季无鸣和林月知在漠北的黄沙里里刨了整整十天,没能找到全尸,只在那些黄沙里找到了化尸粉的使用痕迹。
起初他们坚决不相信季正寒和仡濮嫣就这么死了,死在漫天黄沙里尸骨无存。
可后来找到的种种证据,都叫他们不得不信。
而直到这一刻,季无鸣才知道,娘亲死之前竟然是拿着父亲的刀。
“……叱罗婵,我要杀了你。”
愤怒到了尽头是平静的,连体内时长暴动的蛊虫在此刻都安静极了。
季无鸣缓慢的挥动佛刀,猛烈腾起将叱罗婵封锁挤压的内力却昭示出了他真正的心境。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见了红。
燕惊雨本来都快接近季无鸣了,却被他突然汹涌的内力掀飞出去,若不是他动作迅疾横刀阻挡了一下,他可能就被误伤了。
燕惊雨松开发麻的手掌,被生生捏出五指印的短刀刀柄当啷落在地上,仅剩的最后一截刀刃破碎。
虎口疼痛撕裂,垂在身侧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而这,还不是季无鸣的巅峰实力。
阿蛮,能赢。
燕惊雨用力的握紧匕首。
被掀飞出去的不止是燕惊雨一个人,比较弱点的直接震的喷血,顾从得亏是有顾莲书的内力护体,他虽然不会用,但在危机时刻,求生意识自然会主动激发。
即便如此,他也是第一时间站不稳。
季无鸣和叱罗婵在短短两息之内,已经你来我往百招。
叱罗婵通过这平静之下格外凶戾独一无二的内力,瞬间就认出了主人。
叱罗婵后撤两步,看着季无鸣笑得放肆讥讽,故意用大周话喊道,“季蛮,原来是你!”
“是我又如何?”季无鸣没有半点身份被戳穿的情绪。
先别说并没有什么人能将“季蛮就是季无鸣”对上,便是知道了他是季无鸣又如何?
无尽崖上他重伤垂危孤身一人都敢对上八门十一派,如今有燕惊雨和林月知,暗中还有放的软筋散,武林能拿的出手的只有那么几个,剩下的都是些凑数的虾兵蟹将,未尝不能赢。
更别说,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白微雨以及向往和平的慧琳大师。
“今天死的,只会是你叱罗婵。”季无鸣眼中亮光稍纵即逝。
叱罗婵皱了皱眉头,抽空抬头,一眼望去顿时觉得谁都是敌人。
“沈没舟!”在众人惊愕的视线里,叱罗婵不悦的高声喊道,“出手!”
作者有话要说: 收尾真的就是不断的推翻重写推翻重写……
第72章 混账
76.
一剑西来,寒光凛冽惊鸿,将气流劈成两半,迅疾的叫人反应不过来,天色变换,剑气森寒。只听刀兵铮鸣,狂风呼啸摧折,恍然地动山摇,隐有百万敌兵压城之感。
季无鸣闻到从对面传来的一股浓烈熟悉的香味,随着叱罗婵动作间越发弥漫开来,他眼眸在叱罗婵腰间那与简朴的香囊上停顿了片刻,凤眸半眯,将疑云暂时压在脑后。
但趁他病要他命,季无鸣眼中精光迸现。
在听到“沈没舟”三个字时他丝毫不觉得意外,他不仅不闪不避,还抓着叱罗婵出声的时机,直接逼近,反手横刀就对着叱罗婵的要害削去。
叱罗婵不善近战,面对的又是极为了解她的对手,先前错失良机导致行动受阻,此时提起所有心神应对,自然不可能就此束手就擒。
血雨纷纷扬扬落下,将身前束缚撕碎,叱罗婵唇角微勾,带着轻蔑之意看着眼前的季无鸣,仿佛在看一只在蛛网里垂死挣扎的蝴蝶。
她欲往后急掠的身形突然一滞,眉头皱起,感觉滞涩的筋脉,脸上闪过不可置信。
季无鸣裹挟着杀意的刀已经近在咫尺。
“你输了。”季无鸣语气淡淡。
“额!”两声闷哼响起。
季无鸣却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他心有所感,余光一撇果然是燕惊雨。
“刀鞘,借我。”少年脸色有些苍白,嘴唇紧抿,抽走了季无鸣腰间的刀鞘,转过身去,这才露出纵横交错鲜血淋漓的后辈。
季无鸣手腕颤了一下,内力也乱了一瞬。
很快,他收敛心神握紧刀柄用力压下,叱罗婵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她伸手死死抓住锋利的刀刃,手背因为用力而蹦出青筋,鲜血争先恐后的从指缝露出来,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
叱罗婵却大笑起来,“输?哈哈哈哈哈哈!”
“仡濮嫣和季正寒都死在我手里,我怎么会是输!”叱罗婵看着季无鸣那双桃花眼,和他母亲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连那森冷到让人从心底发寒的眼神,都和最后她死去时一般无二。
若不是仡濮嫣的尸体已经被她亲手化去了,她都要恍然以为站在眼前的人,是隔了十多年从漠北黄沙里诈尸了。
叱罗婵在季无鸣越发冷沉的神色里,笑容恶劣,“输的是你。”
“我还要感谢你,给我送了这些血。”
话落,季无鸣立刻感觉到对面刚刚突然消失的内力重新腾起,失血越多,叱罗婵脸色反而越红润,虽然恢复不了之前的威势,但摆脱他拉开距离还是可以的。
季无鸣察觉到叱罗婵的念头,想要将她留下。
但叱罗婵早有准备,血刺密布在她周身,她咬紧牙猛地拔出刀,捂住鲜血汹涌的伤口,脸色颇为狰狞——其实若不是她避开了一些,季无鸣这一刀捅进的不是她胸口,而是直接砍断她的脖子。
叱罗婵不耽搁,在季无鸣一刀在血刺中横扫出路时,叱罗婵已经退出数步远。
季无鸣还想再追,十一道肆虐的剑气将他逼退。
佝偻着背满头发白的老头就在几尺外,双指并拢做剑状直指季无鸣的方向,明明手中无剑,却见周身剑意凛然,剑气肆虐。
尽管在做威胁人之时,他的语气依旧不算逼迫,“小友,在往前走一步,便是尸骨无存。”
季无鸣心下微沉,面上不动声色扯了扯嘴角,“沈前辈这是要做什么?”
沈没舟不答反叹息一声,唠家常般的道,“小友果然长得同我那故交想象,也难怪一个两个的都认错。”
“一个两个那是你们老眼昏花!”白微雨的声音从屋顶响起,就见她不知何时竟踩到那屋脊兽身上去了。
那屋脊兽是只獬豸,而白微雨的脚尖立在它头顶那又尖又细的角上,白微雨轻飘飘的立在那里,连身形都没有晃一下。
她显然又是故意露面,还高声嗤笑,“这小混账哪里像是嫣姐姐,那死崛的脾气分明就是季正寒的翻版!性格也是一样的不讨人喜欢。我就从来没认错过。”
末了,她似乎还有些骄傲。
季无鸣:“……”
沈没舟大笑起来。
叱罗婵不耐烦的命令,“沈没舟,动手!”
沈没舟没有理她,继续同白微雨一唱一和,叱罗婵气的再次喊他的名字。
然而沈没舟看向的却是别处,他神色恍然了一下,才道,“竟然是江都统亲自出手处理门户,看来陛下对我很失望。”
“江都统?!六扇门江绪!”众人都惊讶极了,结果转头一看却见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江绪缓慢的抽出自己的刀,一步一步往沈没舟的方向走去,步伐稳健沉重又严肃,锃亮的刀光倒映着满地鲜血,他还不忘传令:“陛下口谕,生死不论。”
他站定在数十步之外,稳稳的端着剑,剑尖的尽头正是对着沈没舟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