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顽回头呲牙瞪眼,意思是不许过来。
他小时候经常让曹懿背他走过大街小巷,那时他大病初愈,体力不济,走不了几步路就气喘吁吁,得要曹懿背着。
趴在曹懿背上的时候手就顺势伸到他前襟里,富裕的时候能摸出个铜板,穷的响叮当的时候就镚子儿没有,他闻着街头巷尾各种各样的气味,听着小贩的吆喝,口水流在曹懿背上。
十岁的李顽饿得想啃曹懿白净的脖子,“娘子,想吃肉,想吃零嘴儿。”
他饿,曹懿也饿,然而李顽又长个子了,眼见要入冬,钱得留着给他裁布做衣裳,过冬连炭都买不起,两床被子叠着盖,钻一个被窝里。
东街住着的人家院子里种了颗枣树,枝杈长到墙外,主人家管不住,很多小孩会站在墙根下捡枣,曹懿格格不入地混在里面,被李顽磨得没办法,去和一群小屁孩抢枣,谁叫李顽身娇体弱,抢不过别人,每次都哭着回家跟曹懿告状,说被人欺负,枣都给捡没了,他一个也没吃到。
那主人家隔墙叫骂,孩子们一哄而散,曹懿攥着一手的枣红着脸溜墙根溜走。
只是当初及腰少年如今比曹懿还要高,再也背不动他,只得任凭李顽压在他身上,半拖半抱弄回房。
李顽趴在床上,光着膀子让曹懿给他上药,真当曹懿不心疼他,气得不想同他讲话,他不说话,曹懿也不说话,最后李顽憋不住了,故作冷淡道,“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我还没玩够呢。”
半晌没听见曹懿说话,回头一看,见那人若有所思,登时不满,心中愈发委屈,叫嚷道,“我跟你说话呢。”
曹懿回神,看向李顽,目光竟是犹豫不决。
李顽对他这副表情最为熟悉,登时觉得大事不妙,果不其然,只见曹懿思量半天,从门边架上取下一本书,翻了几页,又拿出张写满字的纸塞给他,耐心道,“你先看看。”
李顽低头一看——休书。
李顽抬头,冷静道,“我不认字。”
“胡闹。”曹懿无可奈何,好声好气同他解释,“许是我平时管你太过严厉,不过我也不是故意要跟你过不去,只是……哎,罢了,不说了,你既有这个心思,何不好好找个门第相当的正经人家,他日入仕还是经商,都能帮你一把。”
”若是碍于我,休书也给你写好了,我手中攒了不少银子,自会搬出去住,你若以后有事,也可来随时找我,这些年你我如同兄弟,我不会不管你。”
李顽心想曹懿絮絮叨叨说啥呢,怎么还不来亲我哄我,这么多年了这个毛病还是改不了,听到最后,气得嘴歪眼斜,“我有兄弟!”
曹懿:“死了。”
李顽噎住,迅速把他刚才说的话在心里又过了一遍,势必要找出曹懿的错来,“你居然攒私房钱?!”
曹懿:“……”
李顽还想再胡搅蛮缠,曹懿面色却沉下来,正经道, “认真一点,和你差不多大的都已成家立业,你也该考虑以后了。”
李顽见此路不通,又心生一计,脸一变,可怜道,“你不想给我当媳妇了,你赚钱了,就想把我休掉,我告诉你我不依,你现在对我一点都不好,以前还抱着我睡,现在居然要分房,自我从京中回来,你就对我百般冷落!”
曹懿有心无力,心想李顽又开始颠倒黑白,明明是叫他休妻,却又倒打一耙,然而李顽越说越生气,真委屈变假委屈,在房中踱步,低着头喃喃自语,曹懿只当他又在装腔作势,没察觉到他的神色。
李顽有些急躁,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继而狠狠一攥,指甲掐进掌心,“是了,我一走两年,回来就什么都变了,想休妻,没门。”
他抓起那张写好的休书看也不看,提笔在上面画了只张牙舞爪的鳖,冲曹懿赌气道,“你是不是听到什么消息了,怎么他一调来任职,你就要跟我分道扬镳,我告诉你曹懿,我不依,谁休妻,谁就是王八!”
说罢,怒气冲冲夺门而出,叫了一群狐朋狗友,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又杀回了“添香客栈”,借酒消愁,喝得云里雾里,看东西都重影。
李顽抱着齐小公子不住哭嚎,“我要休妻,我不跟他好了,王八就王八,这王八我还当定了!”
第3章
李顽鬼哭狼嚎,胡言乱语,这群狐朋狗友听罢直拿他打趣。
有一人姓贺,贺乃当今国姓,这人身份不凡,坐在最中间享受其他人恭维,俨然是这个小团体的头目,捡只筷沾着酒,逗猫狗似的逗怀里搂着的公子。
他眼睛看向李顽,“李二,要休便休,离了他,你还活不下去不成。”
其他人一阵哄笑,嘲李顽惧内,李顽却毫不在意,只悻悻一摸头,“那可不成,我家生意还真得靠曹懿撑着,离了他,一家老小要饿死。”
“谁不知你家生意吃的是朝廷的饭!”有人不服气,觉得李顽得了便宜还卖乖,说话不中听,“这流州最大的盐场是你李家开的,便是抓来一个大字不识的乞丐去管,只要会晒盐,长手会干活,长嘴会说话,还能亏本不成,哪家不吃盐,不都要去你家买。”
李顽闻言,较起真,嘿的一声拍案而起,非要说道说道。
“是人人都要吃盐,我李家每年赋税,造盐,贩盐,还不提往京中运盐是何等费事,这每一笔盐卖给谁,都是记录在案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怎得被你上下嘴皮子一碰,成谁都能管的了!”
说到最后,竟是叫蚕豆找来一算盘,然而头晕眼花,拨弄半天,算不明白,一看就是平时不过账的甩手掌柜,李顽恼羞成怒,算盘哗啦啦往前一推,叫嚷道,“不算了不算了,哥哥们净欺负我!”
本来气氛有几分剑拔弩张,众人还当李顽是真生气,被他这样胡搅蛮缠地一服软,才松口气,嘻嘻哈哈地给他递台阶下,又是叫他弟弟,又是朝他灌酒。
“那这王八你可不能当,瞧你连个算盘都不会拨,离了你那童养媳,怕是要把家底败光,当不来高门大户了。”
都在笑,只有贺鸣没笑,若有所思地看着李顽。
李顽佯装恼怒,也不反驳,只醉醺醺地一挥手,说要撒尿,走路一步三晃,被蚕豆扶着才没摔跤。
“李二这是积德还是倒霉,竟是娶个会管家经商的男人。”先前和李顽抬杠那人,半是嫉妒半是不屑地看着李顽离开的背影,嘀咕声被贺鸣听去,状似无意地提醒,“少招他,回头在他手里吃亏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这人听罢,讪笑着点头。
一出门,穿过长长的走廊,一路欢声笑语,香气四溢,认真听来,还有不知哪家恩客搂着公子,在房间里放肆胡闹的肉体拍打声,夹杂着污言秽语,听得李顽心烦意乱,腹下一片燥热。
他推开蚕豆,眼里无半分醉意,思衬半天,转身对蚕豆吩咐道,“你去叫曹懿过来接我。”
“曹公子都歇下了吧?”
李顽认真道,“那就把他叫醒,一定叫他亲自来,对了,记得告诉他,大家都喝醉了。”
蚕豆点头应下,转身离开,李顽原地站着,刚才还一副尿急的样子,现在却不急了,嘴里反复咀嚼着“高门大户”这四个字,哼笑一声。
他估摸着时间,回到厢房内。
曹懿果然未歇,许是料到李顽还要折腾这么一出,连发冠都未拆,穿戴整齐地等着,来时还替这群伶仃大醉的公子哥们雇好马车,一个个亲自送回住处。
贺鸣被下人扶着,上车前回头,对曹懿把头一点,算是打过招呼,曹懿虽不知这人是谁,却也揖手回礼。
李顽整个人挂上来,从后头搂住曹懿的脖子,整个人压在他身上,捂着他的眼,不许他看别人,一路上也不老实的很,不是玩曹懿的头发就是拉他的手,反正就是憋着劲使坏,偏不让曹懿闭目养神。
回到府中又是一番折腾,说身上臭,头痒,要曹懿给他洗澡,连蚕豆大枣都看不下去,“曹公子,把二少爷交给我们吧。”
李顽一听,委屈道,“不许叫他曹公子,要叫他二少奶奶!”
蚕豆大枣不知所措地看着曹懿。
他们二人在第一天被李顽买回府当小厮时,见到曹懿便是依照规矩喊他二少奶奶,是李顽听到后纠正他们,说要叫曹公子。
进府久了才知道其中缘由,只感慨曹公子一身经商本领本有大好前途,可惜时运不济,屈居于人下,逐渐明白“二少奶奶”这个叫法,对曹懿这一大男人是有屈辱性质的,所以二少爷才不许他们这样叫。
曹懿听罢,也不恼,只让蚕豆大枣把水烧好便去休息。
他卷起袖子试水温,让李顽自己坐进去,要给他洗头发。
谁料这厮忒皮,非要和人唱反调,让他看休书他说不认字,让他脱衣服他说没长手,长臂一伸,要曹懿给他脱。亏得是曹懿脾气好,换个人非要把李顽头按进盆里清醒清醒。
衣衫尽落,李顽转身,露出精壮脊背上的一条乌青。曹懿看见,面色不显,其实心疼得要命,揣着明白装糊涂地给李顽擦洗,心想要不今夜就给李顽点甜头。
正好李顽这小子借酒撒疯,缠着曹懿说今夜要宿他房里,像小时候那样睡他身上。
曹懿半推半就,谁知李顽趴他身上,就真没半点动静,曹懿偏头一看,李顽酒意上头,已经睡着,嘴里还嘟嘟囔囔的,说谁签休书谁就是王八。
曹懿漫不经心,任李顽压着,像小时候那样,以手代梳,去理他的长发。
“真不当王八?”
“不当不当!”
他附在李顽耳边认真问他,“醒了不记得怎么办?”继而自言自语,“你可要想好,如今不比从前,你也不是那个不得势的庶子。”
回答他的是李顽熟睡后,平缓的呼吸声。
曹懿看着他笑,也不着急,反正他有的是方法和手段收拾李顽。曹懿轻轻把李顽推开,继而换个姿势,主动靠在他怀里,二人紧紧依偎着,曹懿这一睡呀,就在梦里回到李顽九岁的时候。
那时两人还宿在更破的偏院,曹懿惊闻噩耗,母亲病重,怕是不行了,整日浑浑噩噩地坐在桌前。
“娘子……我头疼。”
九岁的李顽在他的照料下已逐渐好转,时不时能下床走动,只是每日精神不济,还需静养,依旧时不时头疼脑热。这些日子曹懿记挂母亲,却屡屡出府不得,心灰意冷下疏忽了对李顽的照料。
李顽穿着寝衣,趿拉着鞋下床,突然伸手摸了摸曹懿满是灰的膝盖,懵懂道,“你给我大哥下跪求他啦?”
曹懿满脸麻木,没有接话,突然对李顽百般冷落。
李顽难过地爬到他身上,想要曹懿抱他,他来亲近,曹懿就把他推开,如此反复几次后,曹懿突然恼了,拎住李顽的衣领一提,开门把他丢出去。
外面天寒地冻,李顽扑在雪里,使了劲才爬起来,哭嚎着锤门,喊曹懿,喊娘子。
外面守着的护院见怪不怪,对此充耳不闻,任李顽挣扎,大少爷早已吩咐,二少爷可以出院,二少奶奶不行。
屋内,曹懿双目紧闭,背后的门突突作响,李顽的哀求声凄厉刺耳。
他耳边回荡着大少爷的讥讽,心想不如就让李顽就这样被冻死,他就能出府看望母亲,可某一瞬间,他又想起在这深宅大院里,他无依无靠,受尽冷落白眼,人人都因他是一个男妻而看不起他,只有李顽待他好。
曹懿心软,终是给李顽开门,可屋外早已没了那个瘦小羸弱的身影。
“李顽?!李顽……”
曹懿慌张去找,却被护院捂住了嘴,绑住了手,带到大少爷处,他看见李顽跪在地上,好声好气地求他大哥,“你让我娘子出去看看他娘吧,他娘就快死了,我没有见到我娘,你就叫他见见罢。”
那人披着狐皮缝成的袄子,揣着小暖炉,坐在廊下赏雪。
曹懿心想,怎么会这样,雪一下,他和李顽都要被冻死了,屋子里没有炭火,二人只得依偎着坐在床上,曹懿把所有的被褥披在身上,而李顽缩在他怀里,曹懿最讨厌下雪,可怎么到大少爷这,下雪怎么就变成一件雅事。
“你脱光跳进这池子里,我就准你曹懿出去伺候他娘。”
曹懿愤怒挣扎,却被护院一脚踢在肚子上,痛得蜷成一团,冷汗直流,他心想,不要跳啊。
李顽哦了一声,眼睛却死死盯着哥哥手边的一盘糕点。
“那不成啊,我跳下去,他去见他娘,怎么没有我一点好。”他吞吞口水,自作聪明道,“你给我吃一块,我就依你的。”
大少爷闻言,哈哈大笑,拈起一块扔在雪地里,糕点摔得七零八落。
李顽像条小狗一样爬过去,捡起来狼吞虎咽,混着雪囫囵吞下,末了把掌心都给舔干净,继而衣服一扒,在二月寒风,漫天飘雪里,砸开冰面,扑通一声跃进冰凉刺骨的池子中。
第4章
曹懿终得出府,可还是晚了一步,跪在母亲床头痛哭,陪她度过最后三天。
第四天一早披麻戴孝,拉着草席,一锹锹铲开土堆,将母亲安葬,方才动身回到李府。他一路浑浑噩噩,连衣服都忘换,用绑着黑布的胳膊敲李府大门。
没人给他开门,曹懿也不急,从敲变砸,这对他来说俨然已经变成一种发泄,敲门不开,砸门不应,曹懿一改往日逆来顺受做小伏低,突然狠狠一脚踹向那两扇紧闭的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