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往常的姿势,一如往常的位置,她站在灶台前,听到脚步声,一抬头便见到面色冷峻走进的黎秩和孟见渝,似被吓到,瞳眸骤然紧缩。
“你在做什么。”黎秩发问,而后走到那一方小桌边坐下。
分明刚才那么急,现在反而闲得坐下来了?孟见渝百思不得其解,迷茫的跟着黎秩在边上落座。
“裴哥哥说好久没吃我做的鸭血粉丝汤了,我想给他做一回。”薛菱说着放下了手里切菜的刀,嘴角的笑容淡了几分,解开腰间的灰色围裙道:“不过厨房没有想要的食材,今日也不是好时机,也没心情,不做了。”
灰布围裙被挂回碗橱上,薛菱迟疑了下,朝二人走来,慢慢在黎秩对面坐下。她一直微低着头,声音十分平静,“少侠是来找我的。”
孟见渝糊里糊涂地看向黎秩。
黎秩面色依然很冷,声音也不自觉染上几分寒气。
“给孟扬下蛊的人,是你。”
孟见渝大惊,“你说什么?”
被指控的薛菱丝毫也不紧张,她终于抬起眼,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我早知少侠不是寻常人,但我还是很好奇,我到底是何时露出了破绽。”
这是承认了?孟见渝一脸的不可思议。他难得如此失态,只因他从未想过最后一个凶手竟然会是薛菱。
黎秩道:“阿彩。”
薛菱面上显然有过一瞬的意外,而后失笑,“原来如此。”
黎秩道:“三个月前,裴炔自九华山归来,与你解除婚约,只因即将与孟扬决一生死,而你在那之后消失了一段时间,认识了阿彩。阿彩并非中原人,来自西南邪派玄月宫,玩的最厉害的就是蛊虫。半个月前,你来送贺礼,见过孟扬一面,从你和裴炔、阿彩的关系,你是最大的嫌疑,就在刚才制住孟扬时,你露出了最大的破绽。”
薛菱回忆道:“因为我帮了阿彩?”
黎秩垂眼道:“种种巧合碰到一起,就绝不会只是巧合。”
薛菱苦笑,“少侠洞察力过人,想必定是不凡之辈。”
黎秩道:“最大的证据是孟扬体内的蛊虫。不是所有蛊虫都可以让一具尸体成为这样的傀儡,而玄月宫的人出现,恰巧证明了这与他们有关。”
薛菱摇头笑叹,“这么说来,少侠最开始怀疑的并不是我。”
“我怀疑过裴炔,他很有嫌疑,而你则是他和阿彩之间,也是他和玄月宫之间唯一的枢纽。”黎秩道:“不过最后,我相信裴炔是不知情的。”
信息量太大,孟见渝好一会儿才捋清楚,他稳住了自己的往日的高冷形象,问:“你半月前只在九华山待了半日就走,一直到孟扬死后,你才再次出现,你是何时给他下的蛊毒,又如何让他放下戒备被种下蛊毒?”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孟见渝也猜到了孟扬的异常是因蛊虫而起。
蛊毒向来不分家,但蛊虫却比一般的毒更为诡秘,如此也能解释,为何他们一直未发现孟扬身上的问题。而这一只小小的蛊虫竟能让孟扬变成这样的傀儡,实在叫人毛骨悚然。
薛菱一如既往地平静,哪怕她已经被黎秩揭发。她的声音很温婉,语调不紧不慢,“少侠猜的一点没错,我给孟扬下蛊,就在半月前。”
“只不过,真相要追溯到三个月前。”薛菱垂下一双美眸,掩去眼里的复杂情绪,轻吁口气道:“三个月前,我正在筹备我和裴炔的婚事。李少侠说的不错,裴炔的确是在从九华山回来后,因为与孟扬约战一事与我解除了婚约。但他当时并未明言,只说他突然发现,他所爱之人不是我,只将我当做妹妹,这对我不公,他不愿委屈我。”
薛菱眉心一紧,微低下头道:“他走得利落,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带走,我当时怨恨他,是他让我成了江湖上的笑话。可当我在仙女峰上消沉半个月,我还是不相信这是他要离开的真正原因,我决定下山找他。姑姑不放心我一个人去浩然山庄,便陪我同去,不料遇上仇敌,姑姑身中奇毒昏迷不醒,而我运气不错,遇上了西南镇南王府的少将军,他得知姑姑的事,让我带着玄月宫的人回来,为姑姑治疗。”
“是我害了姑姑,她如今还未完全康复,三十年的功力也全散了。”薛菱停顿了好一阵,才接着道:“所以我愈发怨恨裴炔。陆晚秋告诉我,他要杀孟扬,我便打算抢在他之前杀了孟扬,让他永远都忘不了我,我便让玄月宫的阿彩给了我一种蛊虫。”说到此处才是关键,她浅笑着望向孟见渝,“孟前辈可知,我来送贺礼时,给绾绾做了一碗鸭血粉丝汤,这是我最拿手的汤粉,经由绾绾的手,送到了她爹手里。他太过谨慎,就算是女儿试过的也只吃了一口,不过这也已经足够了。”
孟见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忽地,他睁大眼睛,缓慢地转向黎秩,他突然想起来萧涵说过的一句话,“你之前,也吃过鸭血粉丝汤?”
黎秩泰然自若。
薛菱失笑道:“哪有那么多蛊虫,就算是玄月宫的人,至少也要几年才能养出一只蛊虫,我只有那一次,把那只蛊虫下到了汤粉里。”她想了下,若有所思地看着黎秩,说道:“即使我真的下了蛊,少侠也不会放在眼里,毕竟他可是杀了孟扬体内的蛊虫。”
黎秩只道:“肖远之在哪里。”
这约莫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唤出萧涵的化名。
薛菱一愣,“肖少庄主不见了?”
黎秩面色阴沉,“我最后再问一遍,他在哪里。”
薛菱察觉到他的认真,忙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以为你能发现蛊虫,制住孟扬,这时候来找我,是因为看出我是下蛊之人要来揭发我。”
黎秩眉头紧皱,“不是你?”
薛菱道:“我真不知道肖少庄主在哪里。我来九华山,是因为孟扬死的太过意外,这不是我预料的死状。蛊毒会让他快速衰老,嗜睡乏力,到了后期,他会不时昏睡,而他死在了魔头的剑下,这很不对,所以我来了。”
她说着,也有些啼笑皆非,“我没想到他会这样死去,也没想到还有那么多人要杀他,更没想到就在他死后,裴炔会来找我,说他喜欢我。”
薛菱眼里亮起了水光,很快被眨眼敛去,但她开口时声音仍有些沙哑,“可惜了,没有人会一直等着他的,喜欢他的薛菱已经死了。”她面向黎秩和孟见渝,说道:“就算你们不揭发我,我也打算自己说出真相。”
孟见渝神情复杂,只因薛菱眼里的泪虽然止住了,但眼眶早已泛红,让她看起来不再那么淡然,而多了几分脆弱,他最见不得女人哭。
孟见渝扶着额头想了下,轻咳一声,宣布道:“那好,你现在跟我过去,跟大家说明整件事情。”
薛菱却摇头,“恐怕现在不行。”
孟见渝和黎秩俱是神情一变。
“为什么?”
“因为她要跟我们走了。”
门前一道女声传了进来,虽已尽量字正腔圆,但腔调怎么听都有些别扭,正是来自西南的阿彩。
阿彩身后领了好几名穿着华山派弟子服的人,孟见渝一眼就能看出那些人是假扮的。而阿彩一边走过来,一边撕开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肤色偏蜜色的艳丽容颜,她很年轻,很稚嫩,单看脸,绝对不会超过二十岁。
这个年轻伶俐的苗疆小姑娘,含着讥讽的笑意,走到薛菱身后,“因为她现在是镇南王府少将军的未来夫人。我玄月宫受镇南王府所托,要将薛姑娘完完整整送到镇南王府,如若不然,我们得拿自己的脑袋给她偿命。”
薛菱默认一般垂下头,“我离开后,会将我做的事公布出去,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可以来镇南王府找我报仇,但请不要迁怒仙霞派。”
“这次来中原办事,没想到能看到一出好戏,还要多谢六大门派的倾情演出。”阿彩嗤笑道,明亮的眼眸望向黎秩,“我叫阿彩,是玄月宫的二宫主。你是什么人,你认得我?连我都控制不住的蛊虫,你却制得住?”
黎秩留意到她说话时似有意无意地晃了晃手上的缀满银铃的手镯,喑哑微弱的铃声与众不同,方才在灵堂混乱之时,似乎曾听到过几回。
但黎秩没有理会她,他执着地问薛菱:“他不是你的人带走的?”
薛菱还未答话,阿彩便道:“我们抓他做什么?图他好看?还是图他有钱?不过我的人倒是看见有人带他出了灵堂,不知道是谁,穿着九华山弟子的衣服。”她看向孟见渝,暗示道:“你要找人,不如问问九华山的人。”
孟见渝看着阿彩背后的人,气道:“我决定,以后每个弟子都只能领一套衣服,上面都必须写著名字。”
黎秩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默默起身朝门外走去,孟见渝跟着起身,阿彩的人倒是没有拦黎秩。
而黎秩到了门口,忽然停下。
门外站着的两个人。
是裴炔和陈清元,看他们的表情,应该已经听到了刚才的对话。
黎秩稍加思索,侧身让开路。
裴炔没进去,只远远望向厨房里的薛菱,他的脸色青了又白,手心被自己掐出一个个血印,半晌后哑声开口,“你要嫁去镇南王府?”
薛菱站了起来,面色慌张。
“他对你好吗?”裴炔全然不关心薛菱会是下蛊之人,他也不敢再看薛菱的眼睛,“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后来遇到的事,我当初不该如此冲动。”
薛菱听到他的话,强笑道:“你都听到了。不错,我的确要嫁给少将军了,他对我很好,只要他活着一日,我想要什么他都会满足我。”
裴炔脸色骤然煞白。
兴许他在悔不当初,黎秩没有兴趣再听下去,既然裴炔不进来,他便绕过两人走出去。没有人拦他,许是清楚拦不住,孟见渝也不再跟上。
天色黑沉,早已入夜。
长廊上寂静幽黑的,暂时无人顾得上去点灯。黎秩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清楚阿彩没有说谎,薛菱也没有说谎,而秦风语还被关着,长生楼的人已全军覆没,在这种时候,会悄悄将萧涵带走的人,他想到了两种可能。
一个是萧涵的人,但可能不大,萧涵没道理不告诉他的。
另外一个可能性极大,是萧涵在查的那些人。也对,他们似乎一直在用力抹黑伏月教,而九华山上就明摆着一个绝妙的机会,岂能错过?
但那些人行踪诡秘,他知道的还没有萧涵多,他也知道萧涵有很多事瞒着他。他能猜到的,是他们也许与七星堂还有联系,而他只知道元惠。
也许萧涵的人知道元惠在哪里,可他也只认识一个燕七,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找到他。直到此刻,黎秩深刻的认知到,他一点也不了解萧涵。
黎秩站定在廊柱前。
一道月光洒了下来,将他的身影投在草丛上。
黎秩仰头望天。
这鬼天气,白日里山雨欲来,雷电交加,晚上就拨云见月。
忽地,黎秩警觉地朝斜方的矮树丛看去。一个穿着九华山弟子服的青年走了出来,却并未靠近。
黎秩还没动,他便道:“你杀了我,就找不到肖少庄主了!”
黎秩面色沉了下来,“他在那里?”
“随我来。”
那人说完转身就走。
黎秩迟疑一瞬,到底跟上。
九华山后山。
月光静静洒落在山巅一处悬崖上,不远处晦暗的林中仿佛暗藏着什么野兽,透出一股危险的气息。
萧涵缓缓醒来。
有人捆住了他的双手,麻绳绑的很紧,他身上却使不出力气。借着月光,他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人脸,他又望向天上,眼神从迷蒙到清明。
“今夜的月色真好。”
元惠语调凉凉道:“一会儿你会看到更凄美的场景。”
“我喜欢美人,不喜欢凄美。”
“轮不到你选择。”元惠说着,将手里的麻绳高高抛起。
麻绳越过了一截横长的干枯树干,元惠很快将绳头捞回去。
萧涵看着一指粗的麻绳卡在了枝丫上,元惠拉着麻绳往外走,那麻绳很长,过了好一会儿,萧涵才被慢慢吊了起来,手腕上传来尖锐的疼。
但此刻萧涵在意的是他被吊起来后的位置,他的脚下悬空,是一处怪石嶙峋的悬崖,底下一片昏暗,只见到几处凸出的巨石,不知有多深。
而他头上那棵枯树长得位置更是惊险,就斜在悬崖边,粗壮的根部裸露出来,同样是干枯的形状。
萧涵赶紧闭上眼睛,大口喘息。
这太危险了,元惠一松手他就得掉下去,可就是元惠不松手,这棵枯树恐怕也无法支撑他太久。而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抓紧麻绳。
元惠在一丈外找到一块巨石,将麻绳绕着巨石一圈,打了个结,麻绳紧绷成一条直线。山崖上风很大,萧涵被吹得晃来晃去,元惠看笑了。
“站在生死的边缘,感觉如何?”
萧涵睁眼朝他看来,绳子晃得厉害,让他感觉头更晕了,他微眯起桃花眼,找到元惠的位置,有气无力道:“我不是站着,是被吊着。”
元惠不以为意,“你要被吊多久,就取决于你的朋友还要多久才能找到这里来,肖少庄主……”他摇摇头,“不,应该是平阳王府的哪位主子派来的人,好好感受一下多管闲事的下场,这回长了记性,可不兴再这样了。”
萧涵强装镇定,赖洋洋地笑道:“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多管闲事。还有,枝枝不是我的朋友,他现在是我的伴侣,我的丈夫,我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