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领轻笑一声,拍拍衣服下摆处的灰尘,站起身准备往里走。
阿斯气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盔甲是陈铁做的,每日这么穿着,竟让那将领的步子丝毫不乱,一个扭头直接扣住阿斯的手腕。
两人就这么在教场口厮打起来,一点不顾忌外人。
里头的金吾卫和守城军面面相觑,挤在门口瞧,偶尔看不到的还攀爬到了围墙上。不知道是谁兜里揣了一把瓜子,啃得吭哧吭哧的,动静大得很。
两人能力不相上下,这一打就是小半个时辰。看戏的人们走的走散的散,独留那嗑瓜子的还坐在围墙上嗑。
阿斯疲惫不堪,他没想到这小小的将领竟能与他缠斗到这时。
一个脱招,两人各自后退一步,没再继续上前。
阿斯喘着粗气,对那将领拱手,说:“没想到金林除了镇国将军,还有如此人物,失敬。”
那将领也累得够呛,敲了敲被踹疼的背,回礼说道:“客气。”
“不知道如何称呼?”
“守城军统领杨擎。”
阿斯默默念了这两个字,笑着说:“杨统领的拳法极好,若辽与南朝可以和谈,阿斯定会前来讨教。”
杨擎皮笑肉不笑地说:“将军何必舍近求远,拳法是镇国将军教的,你若是想学,边关镇国府寻着镇国将军便可。”
阿斯被杨擎的话一噎,抿着唇说:“镇国府?镇国将军老当益壮,底下小的却是不行。”
“哦?将军何出此言?”
“文钺急功冒进,文乐满脑子诡秘主意,不是正道。”
“何为正道?”杨擎看着阿斯,反问道,“杀人放火可为正道?奸杀抢掠可为正道?”
阿斯摇摇头,答:“我辽强者为尊,不能自保,便合该被淘汰。”
杨擎挑眉,说:“既是如此,文钺急功冒进一次战役便斩杀你将士六千人,文乐计谋多变将尔等驱逐草原十里开外。如阿斯将军所说,强者为尊,辽是否也合该被淘汰?”
阿斯瞪大了眼,说着一口不流利的南朝话,憋了半天只吐出一句:“满口胡言!一人一国,如何比得?”
“这便是你辽与南朝最为不同的地方,阿斯将军,细细想一番再去叨扰祭酒大人吧。”杨擎说着,手摸向一旁的斩刀,“听闻你最近时常烦扰他,这祭酒大人本为少将军的良妻,少将军前去徐州镇压义军,临走前将祭酒大人托付于杨擎,还请阿斯将军公事可谈,切莫惹人非议。”
阿斯只觉与这将领话不投机,轻哼一声后拂袖而去。
快走到驿站时,他才反应过来,大骂一句脏话,说:“谁对那油盐不进的混蛋玩意儿感兴趣?老子喜欢的是女人!女人!”
送走了阿斯,杨擎连忙脱下盔甲,够着身子去看后背的踹伤。
坐在围墙上那人看他那蠢笨的姿势笑了下,惹得杨擎往地上捡起一石子就对着那人砸去。
“诶诶诶!有话好说,别动手。”
杨擎撑在围墙上攀爬上去,大手一伸,说:“瓜子。”
那人哼哼唧唧的,还是从兜里掏出一把递给了他。
“二皇子最近如何?”
“还能如何,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祝青松——金吾卫统领,晃着自己的脚丫子,看那夕阳西下,说道,“金林的药材能购置的都被二皇子购置了,却还是不够,樊桦回了他老家,寻了一些大夫送去徐州。”
杨擎想想,说:“傅家富可敌国,金林许多药店都有进项,郊外还有些药田,若二皇子实在不够,我可替他与祭酒大人商讨一番。”
祝青松瞪大了眼,说:“真的?傅骁......咳,祭酒大人肯帮忙?”
“为国为民的大事儿,祭酒大人自然愿意帮。不过互惠互利,把柄已经送到了二皇子府上,你还别忘了提醒二皇子记着事儿。”
把柄......
祝青松想起了傅骁玉唤小子无虞送来的扇子,上头印着“璋”字。
那是杀头大罪。
祝青松就知道杨擎肯定没憋着好,踹他一脚,说道:“记着呢,元家那小子密信由我往外送的,可放心了?你这一天天的,明明咱俩是从将士就一块儿,你怎么胳膊肘老往外拐。”
杨擎没接茬,嗑着瓜子笑。
他是文乐做百夫长时手底下的一员,那时候在边关肆意得很,大家喝酒吃肉,练兵一练就是一天。
杨擎是被人丢弃的,由文家军的伙夫捡到,便养了起来。他与文乐一块儿长大,二十多个小娃差不多年纪,被镇国将军迫着去念书。
夫子给他们讲课,教他们何为忠诚、何为礼、何为义。
文乐总是调皮的,坐在最后一排,趁着夫子回头,便将书册捏成纸团四处丢。后头让文钺抓了个正着,拎去了兵营打了十军棍。他们这群小娃就在外头看着,一个个心都被揪了起来。
杨擎半夜睡不着,悄摸着带着吃的去文乐的帐子里找他,却看见那杀人跟切菜似的文钺,小心翼翼地替文乐涂好药,哄着他睡,说:“你是祖君的亲孙孙,你要做好表率。孩子王你是做了,威风出得大,总不能老臊祖君面子吧?”
文乐那会儿还小,没变声的嗓音带着些少年的青涩,说道:“我下次不敢了嘛。”
文钺被他委屈的模样逗得一乐,手指点点他的额头,说:“早些休息,哥哥明日给你买桔子盏。”
那桔子盏是城里头一个酒楼做的甜品。边关能吃的水果不多,将士们吃肉喝酒,一月过去舌根都溃烂了。军医说要多吃水果和小菜苗,小菜苗慢慢种,边关只有那小桔子可以吃。
桔子切了半,把果肉都挖出来,搁上糖在锅里熬煮,煮成浆状再放回那桔子皮里,便叫桔子盏。
用馍片沾着吃,甜香可口。
次日,文钺亲自来夫子府上告罪。每个小孩儿的桌上,都摆着一个桔子盏。
自那之后,文乐调皮归调皮,却再未在大事儿上让人挑出一点半点的错处。
杨擎记得那桔子盏的甜味,也记得文乐在战场上的模样,他像塞外的隼,张开翅膀将所有人保护得严严实实。
镇国军是城墙,镇国将军是守城之人,他教导出来的小孩儿,都是顶天立地的男人。
屋子里安静得很,傅骁玉独坐在书桌前,翻着一封书信。
徐州不比边关,并没那么远,信鸽寄家书,三日便能送到金林。
或许是长期聚少离多,文乐原本跟公文一般的家书总算是像了样子,里头不说情况如何,单提自己。
傅骁玉瞧着那狗爬一样的字,头一回做夫子的心被做妻子的心压到脑后去了,手指一寸寸摸过那字,最后停留在一句“论相思,看谁瘦损”处。
傅骁玉轻笑一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这些日子确实清减了一些,倒叫这小子看笑话。
拿着信纸,洋洋洒洒数十页纸,傅骁玉唤来信鸽,信鸽原本飞得极其轻便,让这沉重的“相思”坠得没飞稳,晃晃悠悠地朝着府外飞去。
惦记起文乐说的话,傅骁玉晚上多吃了一碗饭,看得马骋一愣一愣的,连忙叫下人多少一道肉菜。
下人从外头进来,附上一道绢帛,傅骁玉展开一看,瞥见最后一条:十年内,我辽不会踏入南朝边界一步。
不知道是谁指点了这愣头青,傅骁玉嗤笑一声,说:“今日倒是懂礼。马骋,唤人去驿站告知阿斯,就说傅骁玉请他明日午时金玉楼一叙和谈之事。”
“是,主子。”
作者有话说:
阿斯:风评被害
第122章 百合腰果
有了官兵的介入,徐州再次封城。
周崇与严舟去往连翘山庄居住,三万文家军则回了南岸,继续守着那延长的海岸线。
徐州百废待兴,陈太守却不知何踪,文乐记得了无痕的话,带着兵马在连翘山庄旁寻找,总算是寻到了一处新宅。
这新宅也是奇特得很,旁边就是一处废墟,好像是一并建起来的宅子,那边因着地动倒塌了,这边修建得比较扎实,原封不动。
不知道这陈太守到底贪了多少钱,一处宅子修得比那皇宫精致不少,文乐站在外头,面无表情地招来思竹,说:“我瞅着那门就来气,你给我砸了。”
能不来气么。
门上嵌着东西的事儿,傅家是头一个干的。那会儿真的是钱多了闲着没事儿干,傅骁玉有回下朝,常年熬夜看书眼神也不咋好,瞧着自家宅门嫌人家黑。
好家伙这话说的,哪家宅门不黑啊。皇宫倒是用棕红色的名贵木头,你傅家再富可敌国,真能越过皇帝去?
傅骁玉金贵惯了,连着几日下朝都瞧着那门不喜。傅家的工匠琢磨出了一个法子,拿那夜明珠敲碎了,用矬子磨成小粒状,在宅门底下一颗一颗嵌。
一到夜晚,那宅门底下便会发出如月晕一般的温润光芒,瞧着格外气派。
而这陈太守显然没有一砸就是好几千颗夜明珠的架势,又想彰显自己的架势,取了杂七杂八的宝石珠玉,尽数往门上嵌,看不出什么金贵,只觉得土气十足。
思竹上前半步,先是敲敲门,没人答应,便抬腿,一脚将那珠玉门直接踹断了去。
兵马上前,不到片刻,便将整个府邸围得严严实实。
文乐拎着银枪往里头走,对着陈太守的耐性已经压到了最低。
木门碎裂的声音吓得严舟一抖,周崇忍不住笑,推他坐在马扎上,自己则蹲在地上替他拂去衣摆的尘,说:“你瞧那珠玉嵌的门可喜欢?”
严舟摇摇头,说:“铺张浪费。”
周崇揉开他轻蹙的眉头,顺着就摁到了那眉间痣处,说:“那便不用珠玉,让我想想......之前南岸那边运来了不少琉璃石,比这些珠玉便宜,看着透亮,等回了陆洲,我让他们嵌在咱们门上?”
严舟不欲劳师动众的,却也喜欢周崇替他惦记着这些,笑着答应,说:“那景王府便是陆洲最气派的府邸。”
“景王府又算得了什么......”周崇说着,一旁伺候他的人见他蹲在地上连忙去找了新的马扎过来,央他坐下。
周崇掀开衣摆大剌剌地坐下,握着严舟的手,说道:“以后便让你看更气派的。”
严舟握紧周崇的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陈太守的府宅。
那嵌着珠玉的宅门碎裂成好几块,珠玉在地上,如同某个不起眼的石子,进进出出的人并不把那玩意儿放在眼中。
府里乱成一团,丫头小厮们都被官兵控制住,文乐瞧着人群中一人,拿着银枪直直地对准那人喉间,说:“陈太守何处?”
那人是府中管家,吓得不敢动弹,却还是强行打起精神,色厉内荏地说道:“官爷这是做什么?老爷因着义军的事情,只能困守此地,可从未有过半点不是。”
文乐轻笑,枪头却没收,说:“身为徐州太守,不管城中如何,强行封城,导致义军突起,此乃一罪;侥幸逃脱,对朝廷隐瞒不报,此乃二罪;固守自己一亩三分地,城中动静那么大,你家老爷却从未前来告知半点城中消息,此乃三罪。若你再不说你家老爷在哪儿,这数罪并罚,本将军便可当场斩杀他于这府宅之中,你可信?”
管家吓得腿都在发抖,直指那后院,说:“院子后头有、有一暗门。”
文乐收回枪头,一旁的思竹立刻带着人去往后院。
椅子搁在树荫底下,昨日徐州下了一场雨,文乐站久了膝弯处疼痛,便坐在那椅子上乘凉。
几人的动静由远及近,文乐恹恹地撑开了眼睛,看着思竹押着四五人到跟前来。
陈太守多年浸润在官场之中,大贪特贪,却从未有人弹劾过他,他便在此过着神仙日子。他身体极其肥胖,一身宽松衣服愣是撑得看不见衣服的花样。
哪怕是躲进暗门,陈太守也没忘了带着自己的妻子美妾。
五个女人模样各有千秋,柔柔地跪在地上,有的小家碧玉,有的温柔多情,若是寻常男子,怕是还得羡慕一番陈太守,竟这般好运,如此美艳的女子,都能尽得。
文乐眼睛都没往那莺莺燕燕上飘过一瞬,他犯了困,看着陈太守,说:“你可知罪。”
陈太守连忙跪下,脑子里的法子转了个遍,说道:“臣知罪。事情出得急,臣一时慌了头脑,家中妻妾孩童二十有一,臣实在是害怕这义军伤及妻儿,这才躲到了郊外来。”
文乐气笑了,拍了拍手,说:“陈太守说得好,妻儿属实重要。可城中百姓谁人无妻儿?连我,也是有妻在家的,不还是遵从皇上号令,前来这徐州镇压义军。陈太守是觉着,天底下,就您一家有妻儿?”
陈太守急得满头的汗,咽了口唾沫,说:“臣、臣......”
“别急,托辞慢慢想。”文乐招来思竹,说,“带到县衙牢房中去,好好看管。”
“是,少爷。”
回了徐州城,文乐带着面罩满街跑。这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偶尔出入也是官兵在进进出出。
封城之后,苗远与众太医便日日夜夜泡在药房,不知道谁派来的十几个江湖术士,在徐州城外喊着文乐的名号,说是奉二皇子之命,前来助力。
文乐想起宜安公主,便让那些江湖术士去往药房,与那些大夫们自己折腾去。
已经死去的百姓皆烧毁尸体,留下骨灰。文乐考虑到徐州城中人人疲不堪言,不可再经受半点打击,便唤官兵做好记号,何人何地,殁于何时,也便以后百姓们掩埋亲人时,知道自己墓碑该如何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