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不知道念了多少遍往生咒,土地庙总算是安静下来,百姓们带着心中的忧思回了自己的家。
土地庙里没了旁人,了无痕撑着坐了起来,他早已经习惯以一个姿势保持好几日不动,这点难受他受得。今日不知怎么的,他听着这往生咒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徐州封城,他进城之前难得心善,带一男子进城,那人便是李运。
岂料这李运名字取得好,命运却波折得很。他要谋个世道出来,先是再次封城,将官府人员关进大牢;而后以义军名义起义,控制城中米商药商;最后还让百姓以血肉之躯抵挡官兵,死伤无数。
这前前后后的过错加起来,全在自己当日的一时心善。了无痕心中愧疚难当,表面却不露半分。
了无痕皱着眉,手往那土地爷身上一搭,从里头掉落出来一个薄薄的本子。
书上没有半点灰尘,掀开一看,是一本梵语翻译过来的《课诵集》。
里头夹着页,打开便是那往生咒。
了无痕默然,拍拍衣摆上的灰尘,将那书页摆在自己身前,正跪后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土地庙外,了通大师侧耳倾听,笑着摇摇头,握着自己那菩提子乐乐呵呵地往外走去,活像一尊弥勒佛。
往生往生,渡的人,可不止死者。
太守府外,思竹前前后后忙活,将包袱尽数丢进马车里,说:“少爷,收拾妥当了。”
百姓们的生活已经重新回到正轨,徐州城再次开启,来来往往的人戴着兜帽,或是满身的药香。文乐看了眼,问:“李运何在?”
思竹想想,说:“收押的,说是今日去与我们一并回金林,交给今上定夺。”
“不好了少将军!李运、李运没了!”
文乐皱眉,说:“人没了?走了?”
那人喘着粗气,摆摆手道不是。
思竹看向那人,说:“徐州话,没了就是死了,那李运......”
“走,去牢房瞧瞧。”
李运罪行颇大,单独辟出一个牢房来,有专门的人看管。文乐一直在外头忙活,还从未有时间来这牢房看看这李运是何人物。
进了大牢,负责看押犯人的捕快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说话。
李运在牢房之中,头朝下,缩在角落,额头的伤口是撞击伤,血流了满脸,瞧不出面容来。身上有些斑痕,零零散散的全已经透出来,估摸生前被人揍了个狠的。
文乐拿着手帕,将脸上的血渍一点点擦干净,确定是当日人群之中被自己踹下马的李运之后,问:“什么情况?”
捕头被推出来,对文乐行礼,说:“回少将军的话,昨日......属下与兄弟几个就守在牢房外,从未离去,这李运怕是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便自戕了。”
文乐回头瞧他,把人看得直流冷汗,说道:“我又没说什么,你急着替他找什么理由?”
捕头抹开头上的汗,说:“属下、属下......”
“你们从未离去,为何今早上才发现人死了?还是说你们昨日就已经发现了,知情不报等着我亲自来问?”文乐走近,瞧着那捕快的桌面,说,“你们昨日都在这儿守着属实,可你们是否清醒着的?牢房密闭,一股子酒味到现在还未散,遮掩都不成,真不知是你们傻,还是你们以为我傻。”
捕头见事情被拆穿,连忙与后头几个捕快跪下,道:“还请少将军饶命!”
“昨日事实到底如何,从实招来!”
李运自从进入了牢房,便成日不说话,靠在墙边上默不作声,一副已经看淡生死的模样。
牢房密闭,却修建多年,有些孔洞。李运平日坐的地方,恰巧能透过那孔洞瞧见外头的大树。
“昨日李运和平日一样,坐在那儿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捕头说着,指了指位置,“但是到下午时,他突然开始吼叫起来,对着那空荡荡的墙吼着‘筝筝’、“筝筝”。他女儿之前便已经死去,他这不是故意闹鬼呢么!我们几个兄弟喝了酒,呵斥他也没反应,便、便动手教训了他几下......”
捕头说着,后头的捕快补充道:“还请少将军明鉴,我们哪怕是喝醉了也留了一手,并没有要将他置于死地的程度!”
“对,后面李运就开始用脑袋往那墙上撞,一边撞一边喊他女儿小名。而后......而后......便没了动静。”
文乐再次走进牢房,蹲坐在李运旁边。尸体僵硬得很,他掰也掰不动,便凑身上前,靠李运极近,去瞧那孔洞。孔洞狭长,顺着那地方往外看,恰好能瞧见一棵大树。
大树......
文乐突然起身,往外跑去。
思竹与捕头们对视一眼,连忙跟在人的身后。
秋风骤起,灯笼花早已经谢了,树上接着一个又一个的小灯笼,瞧着格外喜人。
文乐踏着树枝,一个登云梯便上了树梢,直接从上头取下一物来。
是个燕子做的小风筝。
文乐拿着那风筝,往回看,不远处的墙上,正好余有一个小洞。
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儿调皮,赶着秋日也要人放风筝。借着秋风,这风筝越飞越高,便剪断了线。风筝顺着秋风,一路飞,掉在这树梢上,被牢房中的李运看了个正着。
他看的不是风筝,是他的女儿。
“少爷......”
文乐拿着那风筝,低声道:“收捡李运的尸身,就地埋了吧。”
思竹领命,刚走到那门槛外头,就被文乐喊住。回头一个物件儿对着自己脸砸了过来,思竹连忙伸手去接,是那个褪了色的风筝。
文乐背着手,说:“把这搁棺材里一并葬了。”
“是,少爷。”
又是半日的耽搁,文乐走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不过带来的都是官兵,倒也不惧怕这黑夜慢慢,赶在夕阳的余晖之下,离开了徐州城。
与此同时,周崇与严舟也往陆洲那边走,他们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可没少玩乐。
周崇坐在马车之中,手里拿着一折扇慢悠悠地扇着风。马车的窗户被人打开,庄鹤瞧了眼,递进来一篮子,说:“小严总管,宜安公主叫人送来的。”
严舟一怔,接过一瞧。里头装着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石榴,红彤彤的,格外喜人。
严舟看着欢喜,拿了小刀将那皮剥开,一颗一颗的石榴籽尽数放进琉璃碗中。从外看进去像是红宝石,十分水灵。
“殿下,您尝。”
周崇接过,说:“送石榴倒是个好寓意。”
“什么寓意?”
“多‘籽’多福。”周崇说着,揽着严舟的腰坐在自己身旁,往他身上大剌剌地一靠,说,“这宜安公主送东西倒是一点不见外。”
多子多福——
严舟耳根一瞬就红了,说:“山中野食,新鲜便是好物,公主好意,殿下别去曲解。”
周崇见他耳红,嫌不够黏糊,直接躺倒在他的腿上,捻着石榴籽往自己嘴里塞,说:“这般替别人说话,定是本王不够努力了,让船儿不满意。”
严舟不知该说什么,抿着唇不开腔。
周崇笑着歪头,往严舟肚子上亲了一口,道:“船儿莫气,本王这般努力,怀上是迟早的事儿!”
马车里打闹声不断,庄鹤无奈地摇头,这九殿下还真是放荡不羁,四下尽是他讨饶的声音。
他的马儿落后几步,走到了后头的马车前,王虎坐在前方赶车,接过庄鹤递来的水壶,往马车里一丢。
文乐的文书中,陈太守已经感染瘟疫死去,为了避免感染,尸身已经随着百姓一起烧成灰一起下了葬。
掀开那马车帘子,庄鹤瞧着马车之中,瘦了一大圈的陈太守说道:“喝点水,物尽所用之前,我们不会杀你。”
陈太守抖着手将地上的水壶接起来,仰着头咕噜咕噜地往喉咙里头灌。
庄鹤冷哼一声,将帘子合上,望向远处。
陆洲城远远地已经能瞧见那慈山了,农户的烛火一户一户地点燃着,瞧着格外漂亮。河流上点燃了好些河灯,像是水中的星辰一般。
“那儿那么热闹?”
王虎远远瞧了眼,说:“百姓灯。中秋到了,陆洲习俗。”
中秋团圆。
王虎闭着眼,想起那被陈太守杀掉的一家妻儿,按下眼中的痛苦,鞭子往马儿屁股上抽了一把。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面!小别胜新婚的排面在哪里!在哪里!
第129章 水晶冬瓜饺
进宫述职,文乐的罩纱还戴着,面向文帝跪下,谢了对方的赏赐。
又是一堆珠玉宝石,没有那实权。
文乐早已经习惯这样的对待,倒是文帝往他脸上打量了一番,想看看他有何表情。
出了殿,文乐打了个哈欠,本应出宫的,他在宫墙处停下脚步。
前方带路的小太监见他不动了,回头看一眼,说:“少将军有何吩咐?”
文乐挠挠下巴,说:“可否带我去趟国子监?”
周崇出宫,不住在皇宫之中,他一进一出都需要有人带领,不然恐遭人非议。小太监乐于巴结镇国府,连忙答应,转了个方向,带着文乐去往国子监。
秋老虎迟迟前来,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
课堂上皇子皇女们跪坐着一句句读著书,高台上的男人高束着玉冠,手中拿着一本书。
一月一次儒家大课,傅祭酒当做夫子,细心教导。
文乐站在殿外,与那太监面面相觑,听着里头的授课。
小太监听不懂,皱着眉听了好一会儿,抿着唇像是在细细琢磨话里的意思。
文乐瞧他年纪尚幼的模样,从腰带中取出一锭金馃子给他。小太监瞧了直笑,连忙捂住嘴,把那金馃子塞进了自己的口袋之中,说道:“谢谢少将军赏赐!”
“你唤何名?”
“奴才叫何运,运气的运。”
“运?”文乐想了想,说,“这个字不好,蕴含的蕴怎么样?包含汇集,总归是些好事儿凑到一块儿。”
何蕴原来叫何小竹,何运是给他去势的太监取的名字,比起那何运,他倒是喜欢少将军取的,听完文乐的话,他乐呵呵地点头,把那金馃子拍了又拍,高兴得像个小孩儿似的。
两人又说了些话,屋子里吵闹,似下了学。
何蕴见下学,知晓文乐要与傅骁玉回去,便知情知趣地告退,提着那过大的衣摆,蹦蹦跳跳地跑了。
皇子皇女们从屋子里出来,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快要被榨干的表情。每月一次儒学大课,一去就要被傅骁玉念叨一个时辰,那些晦涩难懂的道理,若是背会了书还好,不会背又要被留堂,丢人能丢到后宫去。
果不其然,今日又有一个小皇女要被留堂。
小皇女才七岁,排行十六,自然是记不住这些道理的。可她知道留堂是不好的事儿,噘着嘴,眼泪要掉不掉的,可怜巴巴抹去脸上的泪水,余光还朝着高台上那面若冠玉的男子打量。
平日她这般委屈,父皇早就抱着他哄了,谁知今日在大课上踢到了铁板。
傅骁玉拿著书慢悠悠地看,说:“十六殿下若是不急,臣也不急,家中反正无人,也没人等臣回去,便是和十六殿下在这儿耗上一宿也是可以的。”
说着还往后翻了一页,明显没看那小十六一眼。
小十六瘪着嘴,听到殿外的门吱呀一声,似有人进来了,还以为是伺候她的小丫头,连忙喊道:“若桦!快来快来!”
小十六抄了一天的书,手都要断了,就等着她的若桦过来帮她抄书。反正她是皇女,就这么光明正大去找人来抄,傅骁玉也不敢多说,最多不过闹到她父皇那儿。
父皇向来宠爱她,也不会怪罪什么。
小十六笑嘻嘻地捻起一块糕点吃,带着糖渣的手拿起那笔递给身旁的人。
黑色?
她的小若桦什么时候爱穿黑色衣裙了?
小十六顺着黑色衣服朝上看,不是她的若桦,是个俊美的男子。
这男子与那宫中一直津津乐道容貌姣好的傅骁玉相同,都是顶顶好看的人。傅骁玉五官精致,气质超然,而面前这个倒是不同,像个隔壁家的小哥哥,日日翻墙招猫惹狗,受了恼笑着凑上前讨饶的俊朗少年郎。
“你今日回来?”
小十六还没反应过来,那一直站在高台上从未下来一步的傅骁玉一路小跑到了跟前,直接将那人拥入了怀中。
好家伙,抱上了?
小十六探头探脑,这儿看看那儿看看,就想看看这傅骁玉是何等表情。
傅骁玉心中十分高兴,把文乐的手拉着,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打量了起码一炷香的时间,说道:“没瘦,真好。”
文乐失笑,还以为这傅骁玉要说出什么酸话来,没成想这几月未见,说的话竟是这般痴傻。
小十六也不知道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刚想开腔,面前一黑,似被什么东西罩住了脸,布巾卡着自己高高的发辫。她呜咽了一声,伸出小手去推,推了好半天,才将那块黑漆漆的布推下去。
原来是一件黑色罩衣。
文乐的嘴唇微红,他将那罩衣捡起,说:“臣文乐,给十六殿下请安。”
小十六看着他那红艳得如同苹果一般的嘴唇,又抬头看看舔着唇的傅骁玉,不知道这两人闹了什么,梳好自己的发辫,说:“免礼。”
文乐是外男,小十六还没及笄,却也不能这般与别人接触。文乐行了礼之后,看了傅骁玉一眼,便勾着唇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