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
贺暄轻笑了一声,他眉目深邃,本是生着一副掷果盈车的好皮相,却总带着些挥之不去的阴戾,让人生生地停住脚步不敢靠近。此时贺暄带着几分玩味地伸手,状似狎昵般地挑起萧琢白嫩的下巴,俯身在萧琢的耳侧用气音说道。
“最好如此。”
萧琢能感到贺暄潮热的吐息灼烧着他的后颈,他紧紧地咬着牙,用尽力气忍住想要挥手一拳将眼前人高挺的鼻梁打断的欲望。贺暄的眼神就像是沼泽里无处不在的滑腻的毒蛇,吐着沾血的信子,耐心地将他认定的猎物吞吃入腹。
好不容易送走了贺暄,萧琢掩上房门,像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把头埋进锦被里,深吸了一口气。
“侯爷,侯爷……”是青杏的声音。
青杏捧着一盆水,温声道:“侯爷抹把脸吧。”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萧琢觉得青杏话里隐隐夹杂的南梁口音重了些,勾的他鼻子又是一阵酸楚。他忙借洗脸胡乱掩饰了深重的鼻音,水温正合适,温热的帕子盖在脸上,这连日的奔波劳碌与提心吊胆,萧琢在今晚终于找到了久违的一丝满足。他长叹了口气,舒展的眉眼在烛光里影影绰绰,“你下去忙吧,我待会儿自己睡下便好。”
“好,有什么事喊奴婢就好。”青杏拧干帕子抖了抖,放回了木架子上,将木盆又端了出去,带上了门。
萧琢拖着鞋吹灭了蜡烛,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裹在被子里。
窗外的风呜呜地撞着窗棂,萧琢已经数日没有好好睡一觉了,此时难得的有了一室安寝之地,他却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
每每闭上眼,就看见那些血流满面的南梁士兵,拖着残缺不全的身子,睁着满是血污的空洞的眼睛,看见因战事流离失所的百姓,争相从地里扒拉着抢食观音土,看见小时教过他拳脚的大将军,身上插着数不清的箭,仍瞪大了眼睛不肯倒下……
炭火哔啵哔啵地响了几声,萧琢终于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皇上!草民只有这一个儿子,别让他去送死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跪着攥住他的衣角,眼泪涂满了她被皱纹纵横交错的脸,“他才十五岁,才十五岁啊皇上!”
他看见自己冷冰冰地摇摇头,几个士兵呼啦一下便把他的儿子从田垄上押了过来。
今天正是插秧的日子,那半大小子卷着泥泞的裤腿,趿拉着一双偏大的草鞋,头发乱蓬蓬的,又惊又怒地瞪着他。
“我不去,我不去!我要照顾阿娘!”那小伙子梗着脖子,就是不愿参军。一旁的将士火了,拔出腰间的长剑便刺了下去,那小伙子的身子瞬间便倒了下去,血混着肠子流了一地。
“昏君害我,昏君害我啊!”那老妪通红着眼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一头撞在了墙上,很快便断了气。一旁的将士此时俱是双目赤红,扭头死死地瞪着他,嘴里整齐地念着:“昏君害我,昏君害我……”萧琢一愣,趔趄地往后退了一步,他身后哪有什么屋子,分明是一个巨大的深渊,张着黑漆漆的血盆大口,好整以暇地等着他自投罗网。
“是朕对不起你们,是朕对不起大梁!”萧琢猛地睁开眼睛,窗户隐隐透着天光,入眼是绣着菡萏生香的帷帐,整个枕席都被他的冷汗浸湿了。他喘着粗气,一时还未从这诡谲的噩梦中清醒过来,呆坐了半晌,方听见青杏叩门的声音。
“侯爷,奴婢伺候您洗漱。”
“进来吧。”萧琢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掀开被子下了床。
青杏今日似乎好生打扮了一番,特意梳了一个俏皮的灵蛇髻,发髻上斜插了一支雕着蝴蝶式样的簪子,额上还细心地贴了三瓣花钿,衬得原本清秀的眉目俏丽起来。萧琢洗脸的时候瞧见了,笑着打趣道:“今日可是什么好日子,青杏打扮得如此可人?”
“侯爷莫要拿青杏耍笑。”青杏脸微红,娇羞地跺了跺脚,将洗脸的帕子收了起来,又道:“早膳已经备好了,侯爷是在这里吃,还是去堂里吃?”
萧琢刚起床总是疲懒些,往日在南梁宫中,都要婢女端着吃食送到床上,每每被起居注记下,那些御史言官的劝谏几天都读不完。
“送过来吧。”
青杏点点头,很快便将早膳端了过来,是一碗清粥,肉馅包子,并几样瓜齑小菜。
萧琢昨日夜里睡得不好,早上也没什么胃口,胡乱用了一些便饱了,正要挥手让青杏撤下去,便听见她道:“可是不合侯爷的胃口?”
“不是,是我不饿,午膳多用一点便是了。”
青杏便起身收拾碗筷,临走时她顿了顿,有些好奇意味地问道:“侯爷,听说宫里的早膳都是一百零八道菜,可是真的?”
亡国之君本应安分守己,少谈及过去位及九五的种种,然而青杏此时微瞪着双眼,模样娇憨,萧琢一时心软,答道:“按理当如此,不过除了年节,通常也不会摆上那么多,六七样也够了。”
“这样啊。”青杏点点头,又道:“侯爷今天可有什么事要办?”
“唔,你帮我将管家叫来,我有事问问他。”
终归还是不放心德清与紫菀,多留他们在俘虏营里一日就多一分隐患,难免夜长梦多。
“你可知南梁其他人都被安排在何处?”
管家唔了一声,道:“女的都充了官妓,男的送去……”
“这么快?”萧琢一愣,皱眉打断了他,又问:“你可知都送去了哪些巷里?”
“这……京城巷子那么多,我便不知了。”
前日那公公说今日便能将他们送来,姑且等他一等。萧琢存着这个心思,一时按捺住了心里的焦急,在府上等了一天,直到日落西山,依然没个音讯。
“侯爷,你这都喝了第九壶酒了,不得再喝了。”青杏提着空的酒壶,立在一旁蹙眉道。萧琢一身的酒气,斜靠在椅子上,醉眼朦胧地挥挥手,不耐烦地说:“让你倒你就倒,别愣着。”
“侯爷!真的不得再喝了,你都醉了……”
萧琢听着耳畔的南梁软语,昏昏沉沉地抬起头,轻声道:“紫菀,是朕对不起你……”青杏本以为他要说什么,凑过去迷迷糊糊地听见一个朕字,猛地吓得后退了一步,手中的酒壶也跌在了地上,一时间乒乒乓乓的一阵乱响,萧琢被这杂音给扰醒了,揉了揉眼睛问:“还没有信儿吗?”
青杏的手还在哆嗦,她使劲搓了搓发抖的手,深吸一口气道:“没呢,侯爷明早再问吧。”
“不行,不能再等了,扶我起来,我现在就去刑部问问……”
萧琢挣扎了半天,被青杏一句话又撵了回去:“侯爷,这时候刑部的老爷们都没人了,明儿再去吧,莫要难为奴婢了……”
萧琢颓然地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再坚持。
“罢了,伺候我洗漱吧。”
到底是挨到了第二日,大清早萧琢便踩着点儿堵上了刑部门口。
“南昏侯来此所为何事?”那接待的官员面容稚嫩,看起来像是刚来不久。萧琢道:“我有一位婢女并一公公,随我从南梁入晋,不知如今他们在何处?”
想来确是刚入官场不久,还未来得及学会些装模作样地扯皮工夫,那小官答道:“哎,南昏侯来晚了,南梁那帮子人都发配完了,没听说留下谁的。”
语毕萧琢噌地一下站了起来,险些碰倒了茶几上的杯盏,他咬着下唇,恨恨地问道:“你可知被发往何处?”
“城西的第三瓦子向来是官妓的去处,至于你说的公公,当是还关在牢里,你若是有令牌,可以见上一见。”
第6章 紫菀
萧琢出门的时候,抬起右脚迈过那个高高的门槛,被门外的高阳晃了晃眼睛,顿时一阵晕眩扰得他一个趔趄。
他勉强支撑着自己站稳了身子,失魂落魄地爬上轿子,脱力似的闭上眼睛。
身为一国之君,保不住一国的百姓,战乱频繁,流离失所;身为一家之主,保不住一宫的婢女,忍辱偷生,沦为娼妓。萧琢只觉得他这短短的一生,身如飘萍,无根可系,随波逐流,害人害己。
紫菀自小照顾他,于他不仅只是个婢女,更是有同生共死的情谊,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沦入风尘。萧琢敲了敲门板,冲马夫喊道:“去第三瓦子。”
出生起便娇养在宫里,偶尔出宫也是去围场打猎或是春节祭祖,萧琢长这么大还从未去过瓦肆勾栏这种风月去处,他有些踌躇地停在门口一会,还是抬脚往里去了。
刚迈进门槛,里面便迎出来好些打扮的花枝招展,香气扑鼻的娘子,深秋时节竟还大喇喇地穿着丝绸衫裙,只外面罩了件透明的外衫,一身清凉地过来拉他:“小公子,这边来。”
想是见他模样俊俏,又是一副怯生生的雏儿模样,一时那些门口的娘子们全都围拢了过来,揽着他的手不肯放。
萧琢一人对着四五个小娘子,便显得有些左支右绌了起来,他慌慌张张地将手拔了出来,问道:“敢问你们的鸨母今日可在?”
那些小娘子一听此话,俱都皱起眉头,连道扫兴。其中一位理了理衣襟,慢条斯理地道:“小公子找阿母作甚?”
“你只管带我去便可。”萧琢瞥了眼他们略显不耐的神色,突然福至心灵,他从袖中掏出几片金叶子,放在那娘子手里。那娘子抬头瞥了他一眼,便不说话了,起身往里走,“跟我来。”
那娘子领着萧琢上了楼,在里面一间屋子外敲了敲门,道:“阿母,有位阔公子找你。”很快门便开了,出来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涂着厚重的脂粉,探头看了萧琢一眼,道:“进来吧。”
“鸨母,听说朝廷之前将一批官妓送了过来,可有此事?”
鸨母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抚弄着白胳膊上的金钏,“公子何处听得的?”
萧琢知她话里是嫌银钱给的不够,便又解下戴的玉佩,搁在她手里。那鸨母得了玉佩,仔细地看了半晌,收进了衣服里,声音里带了些笑意:“确有此事,公子想知道什么?”
“里面可有一位叫紫菀的姑娘?”萧琢顿了顿,又说道:“身量不高,眉间有一粒痣。”
“我想想。”鸨母凝眉思忖了一会,方道:“哦,是有一位。那姑娘烈的很,死活不愿接客,寻死觅活了好几次,如今还关在柴房里呢。”鸨母抿抿嘴,“公子若是想为她赎身,老身劝你还是死了那条心,一入官妓不比寻常,是天定的贱籍,再也改不了的。”
“那可否通融通融,让我见她一面?”
鸨母掂了掂手里的金叶子,点头道:“随我来。”
两人下了楼,穿过人声鼎沸的厅堂,七弯八拐地钻进一个堆的满是杂物,灰尘四溢的旮旯里。
鸨母停下脚步,推开了挤在杂物中的一扇木门。萧琢的心攥的紧紧的,室内光线昏暗,一股潮湿的霉气扑面而来,混杂着血腥味,直令人作呕。他勉强在角落里勾勒出了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影子,听见鸨母道:“抓紧些,别说太久,我在门口等你。”
萧琢求之不得的点点头,接过鸨母递过来的火折子,摸索着找到了桌子上的油灯点着了,借着烛火昏黄的光,他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样子。
她仍穿着宫里的那套绛纱裙,此时粘着斑斑点点的污渍与血迹,早已是面目全非。头发乱蓬蓬的散了一脑袋,一绺一绺地团在一起,那人把头埋在膝间,脚上缚着铁链,双手用粗麻绳绑了缚在身后。
萧琢只觉一股热流就往眼睛上涌,他吸了吸鼻子,把声音放得极轻极轻地问道:“紫菀?”那人一动不动,他摒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遮着她面容的头发别了过去,露出了她眉心的那一粒痣。
萧琢的手臂顿时就僵住了,他堪堪抑制住了想要抱着她放声大哭的冲动,颤声又唤道。
“紫菀?”
那人依然没有反应,萧琢定了定神,想着紫菀许是晕过去了。他强忍住喉头将溢未溢的一丝呜咽,推开门走了出去。
“看好了?”鸨母抬头瞥了他一眼。
“嗯。”萧琢额前垂下几缕发丝,将他泛红的眼角遮了个大概。他又从袖子里拿出一枚玉佩,放到鸨母眼前:“这玉是西北的蓝田玉,最是名贵。你……你帮我好好照顾紫菀,好么?”
鸨母一见那玉佩便难掩眉间喜色,忙叠声应了,宝贝似的将那玉佩笼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笑眯眯地说。
“公子放心,我定拿她当亲女儿似的好好照顾着。”
侯府的马车还停在巷子门口,萧琢一路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像喝醉了酒似的,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瘫倒在软垫上,心里像是被一场大火烧得寸草不生,入目尽是光秃秃的灰烬。
“侯爷,你可回来了。”青杏拎着一件裘衣,等在侯府门口,见萧琢从马车上下来,忙迎上来给他披上,“这入了秋,京城晚上露重,仔细冻着了。”萧琢像是没听到似的,自顾自地往里走,脚步虚浮地进了寝殿,反手将门关上了。
青杏在外面喊了几句之后听不见回音,便不再喊了,萧琢听着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背倚着墙滑落下来,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那个绣囊,带着点哭腔地自言自语起来。
“母后,儿臣无能,上保不住大梁,下护不住紫菀。如今儿臣在这世上,是没有半点念想的了。国破之日儿臣理当以身殉国,如今也还不晚。等儿臣见了母后,再来向母后请罪,向大梁百姓请罪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