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了。”萧琢点点头,“敢问德清现在何处?”
那人对一旁的侍从小声吩咐了一句,侍从便转身出了门。
“片刻便来。”
“你坐。”萧琢将桌上的茶盏一推,“用些茶润润吧。”
“不必了,在下一会就走。”那人摇摇头,便不做声了。不过片刻工夫,刚才的侍卫便领着德清进了门,德清甫一进来,萧琢便噌地一下起了身,急切而惊喜地过去迎他。
“二位说会子话吧,在下便回去向太子殿下复命了。”
“代我多谢太子殿下。”
第11章 婢女
那人一走,萧琢得了空,仔细地上上下下地把德清端详了个遍,方长舒了一口气,叹道:“你受苦了。”
德清的鬓角又白了些许,皱纹也一道深似一道,在南梁成日穿着的象征着大太监的礼服如今也退下了,换成了朴素的长袍。
头上带着个木制的粗糙头冠,头发倒是还一丝不苟的束着,人看着还算是精神,只是到底不比以前了,那双有些下垂的眼睛里也隐隐透出些苦涩来。
“老奴不苦,倒是委屈陛下了。”德清垂着眼,也拉着萧琢,言语间有些哽咽,他抬起皱皱巴巴的耷拉着的眼皮,眯着眼挤出一条缝来,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又说了一句:“委屈陛下了。”
“慎言。”萧琢抿了抿嘴,往四周看了看,紫菀一早便悄悄地让侍从都退下了,前厅里只得他二人。他拉着德清坐了下来,“我哪里是什么陛下,还是改叫侯爷吧。”
“哎。”德清应了一声,倒是有些拘谨地站着:“侯爷坐吧,老奴什么身份,怎能坐侯爷边上?”
“如今在晋国,你我皆是阶下囚,哪里来的什么贵贱?”萧琢硬拉着他坐下,又道:“我只得你与紫菀二人了,还讲究些什么?”
“哎。”德清到底是顺着他应了,看了看四周的装饰,又忍不住拿袖子揩眼泪。萧琢一时心下也戚戚起来,忍着泪举起杯子喝了口茶,“不说这些了,如今我们三人得以团圆,是件好事,待会我让厨房做些好菜,我们好好聊聊。”
南梁气候潮湿,尤其是山中,瘴气浓重。当地人多在菜中加辣椒,以驱寒气,故梁人多嗜辣。
这一桌子南梁菜上来,满殿的辣椒味,呛的几个侍奉的婢女咳嗽不止。一盆盆菜俱是红彤彤的辣椒油,辣子鸡丁,酸菜水煮鱼,酸辣蕨根粉……萧琢让那几个眼泪直流的婢女退下了,拉着紫菀和德清入了席,又倒了三杯酒,张罗着动筷。
紫菀与德清起初都有些拘谨,僵着身子坐在凳子上,也不敢靠着椅背,只在边沿上堪堪沾了点借个力,举着筷子只略略夹自己眼前的一个菜,使劲扒拉着白米饭。
“德清,满上。”萧琢酒量不好,此时他一杯下肚,已是酒气蒸腾的脸颊泛红。那酒是南梁的米酒,后劲十足,德清应声给他倒上了,萧琢又指挥道:“你们也满上。”
紫菀喝了几杯倒是面不改色,只是酒席之间推杯换盏的,到底是放松了下来。她此时左手执着杯盏,右手夹着块鱼片,放进酸汤里涮了涮,盖在饭上。见德清要给她倒酒,她忙让他坐下,自己拿过了酒壶,给德清和自己的杯里都续上了一杯酒,“殿下,少喝点吧,晚上胃里得难受了。”
也许是米酒的甘醇让三人都恍惚地陷入了幻梦中,仿佛又回到南边那个金銮殿里,殿上尽是教坊司的跳着采莲舞,丝竹不绝于耳,座间满是软红叠翠,珠玉绮罗,时令瓜果堆叠地满满当当。
先皇与皇后伉俪情深地坐在上首,萧琢还是那个金贵无比的小皇子,蜷在软垫上,一手抛着坚果扔进嘴里,打着瞌睡看着舞女盘旋的衣角。
萧琢听着熟悉的称呼,眯了眯眼,挥手道:“哎,不碍事,多喝一点也无妨,母后……”他正要抬眼去寻母后,猛地见隔着门帘,外面俱是站着的穿着晋国长裙的婢女,他惊地出了满背的冷汗,清醒了过来。
“哪里来的母后呢……狸奴早就……”萧琢顿了顿,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又举着杯子灌了一杯酒,说道:“那日晋军攻破皇宫之时,我让侍卫将女眷都护送出宫,都没来得及问幼慈阿姊的消息。”
德清攥着杯子的手颤了颤,他放下筷子,道:“老奴倒是听说宝安公主已随着他们出了城,紫菀姑娘在营里可是见着了宝安公主?”
紫菀摇摇头,“不曾。想来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必定安然无恙,殿……侯爷不需担心。”
宝安公主萧幼慈是唯一的嫡公主,比萧琢大两岁,本已经许配给了大将军的长子,只是与晋军一战中,大将军与其子俱是为国捐躯,宝安公主当日仓皇从宫中出逃,也不知下落。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如今萧琢当真算是孤家寡人,一无所有,自身已是难保,便是宝安公主与他团聚,也无力相护,只得又闷头喝了一杯酒,“但愿当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吧。”
那一桶米酒都被三人瓜分殆尽,萧琢一杯又一杯的喝,一碗饭还剩了一半,他本来酒量便是一般,如今这般喝法,更是喝的几近酩酊,歪在椅子上歇了好半晌。
紫菀闻着他一身的酒气,走到门口让小丫鬟上碗醒酒汤来,刚回到座上,就见萧琢撑着桌子吐了起来。
紫菀与德清二人赶忙叫了丫鬟小厮进来帮忙,手忙脚乱地忙活了半天,给他灌了好几碗醒酒汤,又在一旁的小榻上小眠了片刻,萧琢方缓过劲来。
其实萧琢从前是最不爱喝酒的,酒总带着些恼人的苦味,远不如甜汤来的好喝。可是如今他方才知道,世人爱酒,倒不是馋酒的滋味,只是为了浇愁罢了。而从前的他,无愁可浇。
他们开席的早,如今这么一番折腾,也不过到了平日里睡觉的点儿,萧琢尚残留了一丝酒意,眼角略微有些泛红,好在精神已经恢复了大半,他让那些服侍的丫鬟们都退下了,自己有些晃晃悠悠地回了房。
萧琢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推开门,他带着些踉跄地进了屋,屋里亮着烛光,闻着隐隐有些异样的香气。他皱了皱眉,被那光晃的眯起了眼睛,回身关上了门,一时有些晕眩,萧琢倚着门缓了一缓,才撑起眼皮往床上走去。
被子有些鼓鼓囊囊的聚成一团,萧琢愣了愣,在床边停了下来。青杏穿着件玫红色的肚兜,露出了两截白皙光滑的肩膀,披散着头发,灯光下见她还化了妆,衬得下巴尖尖的,唇色嫩红。
见他过来,青杏半是娇羞半是欲拒还迎地将滑下她肩膀的被子拉了上来,她咬着下唇偷偷看了一眼萧琢的脸色,轻声说:“殿下,奴婢服侍您就寝。”
萧琢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怔怔地看着她带着些媚意的眼波,屋里燃的香被青杏偷换成了催情的合欢,换在平时他大概是会起些反应的,只是如今他酒意未退,刚还吐了好几次,是半分提不起精神做这些事。
“谁让你来的?”萧琢将那碍事的熏香熄了,有些烦躁地踱了回来,此时他尚来不及细想,只凭着下意识道:“穿上衣服出去!”
“侯爷……”青杏攥着被子的手紧了紧,有些不甘心地一咬牙,将被子都退了下去,她下身只着了件单薄的亵裤,一层薄薄的布料勾勒出尚有些青涩的曲线。她见萧琢仍皱着眉,翻身下了床去拉他,萧琢忙后退了一步,这次真动了怒,颤着声音吼道:“滚出去!”
青杏被他这样一喊,像是有些吓到了,这才收了心思,胡乱地套上了外衣和罩裙,趿拉着鞋子出门了。
萧琢待她一走,重重地关上了门,洗漱的心情也糟蹋完了,他随手解开了外衣挂在一旁的架子上,又闻到被子里青杏留下的有些甜腻的香气,一时更是着恼,开了门让丫鬟换了床被子,给自己灌了几杯凉茶下下火,才带着满腹的倦意钻进被子里。
“昨日之事,奴婢也听说了。青杏平日里也算是尽心尽力,许是事出有因。”紫菀用木梳沾了点儿发膏,给萧琢梳着头发。萧琢唔了一声,想起前日里在回廊听见那几个洒扫的小丫鬟说的话,心下叹气。紫菀最后给他束了个髻,将一旁木架上的罩衫拿过来给他披上了,萧琢紧了紧外衫,抬抬下巴道:“如今她在何处?让她过来。”
青杏昨日那件事可谓是闹的满府皆知,她之前在萧琢面前最是露了脸,她年纪尚小,为人处事不免没有那么周全,暗中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如今见她吃了瘪,那些小丫鬟明里暗里的多有笑话排挤的,她自昨晚狼狈地披着外衣衣衫不整的窜回了屋,便用被子蒙着头躲着小声抽泣着,今日早上也不见她起来。恰巧今日不是轮着她当值,别个丫鬟也知她失了面子,俱没有叫她。紫菀这时得了令,只得去她那屋喊她去。
青杏这时已经起来了,气色不是很好,她正对着镜子上脂粉,不知是如何心不在焉,手上没轻没重的,那粉撒了一桌子,脸上也没有扑匀的。她对着镜子看了会儿,有些气恼地合上了脂粉盖子,又去拿发油梳头。
看来今日很是不宜打扮,青杏一时没拿稳,那整盒的发油就倒了一半,那是她前些日子排了好久的队在城南脂粉铺子买的,此时见一下便空了一半,心疼地手都哆嗦起来,盖上盖子又放回了桌子上,坐在床边儿上生闷气。
青杏正兀自呆坐着,听见有人敲门,才慢吞吞地起床去开。
“紫菀姐姐?”
“侯爷传你去前厅呢。”
“好姐姐,侯爷……”青杏咬着下唇,半是惊慌半是后悔的拉住紫菀的手,“侯爷可是要罚我?”
“你只管去,侯爷心善呢,别怕。”紫菀也不正面回答她,只安慰她宽心,领着她往前厅去了。
第12章 距离
萧琢捧着杯茶坐在前厅的上首,茶水热乎乎的白气熏染着他的眉目摇曳不定,生出些难言的距离与威严来。
他见青杏进来了,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青杏被他这一眼看得腿脚一软,顺势便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的磕起头来,“侯爷,奴婢一时糊涂,奴婢知道错了……”
萧琢抿了口茶,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错在哪儿了?”到底是坐过皇位的人,话语间总还残留了点不容置喙的语调,令人心生臣服。
青杏又继续磕头,颤声道:“奴婢不该擅作主张,媚上……媚上……”
对于一个小丫鬟,媚上作乱这种文绉绉的御史才会用的词大概是接触的少,要他们说,估计是掐着腰互相对骂“狐狸精”罢了,如今让她惶惶然准确地进行自我剖析,她更是磕磕绊绊地说不出来,便有些焦急地以做代说,磕的头都渗出血来。
萧琢皱了皱眉头,挥挥手让她停下了。他也深知打个大棒再给个甜枣的道理,见火候差不多了,他便叹了口气,软下声音来:“最近家里可是有什么难处?”
青杏一愣,这揭伤疤之事素来是有玄机可循,若是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那羞惭便压倒了委屈,自是惹人不喜;若是如今日这般,紫菀也退下了,只萧琢一人,这问话便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了。
青杏本是抱着浸猪笼的心思,猛地听见这一句话,心里的委屈便决堤似的涌了出来,她瞬间便泪盈于睫,拿袖子揩了揩眼泪,吸了吸鼻子道。
“奴婢……奴婢的阿娘前些日子染了病,那天杀的大夫要价忒高,奴婢的阿姊刚出嫁,家里只得奴婢一人,哪里去筹措得银子?眼见着阿娘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奴婢一时鬼迷心窍,想着……”
说到此处,青杏一时有些羞愧,梗了一阵,才继续说道:“想着若是做了侯爷的人,侯爷自是会多些看顾……这才犯下大错,请侯爷责罚。”
也是可怜人。萧琢叹了口气,“我这儿还有些银两,你拿着去给你阿娘治病。至于责罚之事,你先去外头洒扫一月,日后我再处理。”
贴身丫头做了洒扫丫鬟,自是贬了不少,不过比起青杏原先想的已是天大的恩赐了。
于是她欢欢喜喜地抹了眼泪磕了头,连声说这些感谢的话,让萧琢撵了外头去了。
待青杏走了,殿里只萧琢一人。他细想了想,只觉此事也是给他一个警醒。他这寝殿委实太不严实了,随便一个侍候的丫鬟便可换了熏香,摸进他房里,甚至躺进床上还无人与他禀报。今日不过只是个丫鬟想攀个承恩之情倒也罢了,若是换成个居心叵测的刺客,潜进他房里换上迷香,要取他性命岂不是易如反掌?
虽说这段日子由着太子殿下颇为看顾着,侯府上下的丫鬟小厮对他的态度已是恭敬了不少,只是也不过是做些表面工夫罢了,他这个名义上的侯爷在人家眼里恐怕也不过是个短命侯爷,随时都可能被皇帝拉出去砍头的,便也没人真的上心,偌大一个侯府就像是个纸糊的老虎,被风一吹雨一淋便软趴趴的倒了,半点指望不上的。
只是如今他不过是手无寸铁的将士,如何在这诡谲的沙场上保得性命呢?萧琢想了许久也无法,紫菀也已进来喊他用午膳,他只得将此事放在一边,抚了抚衣服去了饭厅。
“殿下,请喝茶。”贺暄淡淡瞥了一眼身边低着头倒茶的清霜,略带戏谑地伸手抬起他的下巴,指尖微微摩挲着,声色喑哑:“都说清霜公子才色冠绝南馆,今日一见,所言确是……”
贺暄懒懒地收回手,勾了勾唇:“属实。当真是,妙色同鸳羽,姝貌比朝霞啊。”
清霜握着杯的手微紧,他垂眼将茶杯放了下来,说道:“殿下谬赞了,清霜愧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