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宣回神,看着他一步步仿佛踏开一朵朵血花,从地底走向他,带上来彻骨的寒意,连他的战马也惧然地后退数步。
“闭嘴!”他终于喝止了那些愈演愈烈的言论,胸中藏着一股气,对薛浪狠狠地喷了出来,“薛浪,你不要以为我不会杀你。”
薛浪闻言止步,无所谓地把枪稳稳插进地里,然后靠了上去,似乎是为了故意激怒白宣,他说:“来吧,杀了我。”
霎时风起云涌,天边不知何时竟破开一道豁口,刺目的白光冲破黑夜重云的枷锁,嘶吼挣扎着从九霄俯冲而下,偏爱一般打在他的脸上。
清晨第一缕阳光爱憎随意,没被它宠爱到的生灵的躯体由内而外地泛出冷意,冰冷的铁器尤然,白宣在那杆枪反射过来的日光中,几乎握不稳手中结了霜的剑,冷汗浸没进他的盔甲里面,一根根汗毛被唤醒了,紧跟着悄悄立起。
一夜已过,他的军队失去了最佳的进攻时机,而且他的士兵饥肠辘辘,在和薛浪的又一波视线交锋中败下阵来之后,他被迫回头命令安营扎寨,让疲乏的兵马好好休整一番。
而薛浪,不意外也不高兴,只失望地轻嘁了一声,大摇大摆走了回去,把后背毫无防备地暴露给敌人,但实际上只要白宣一有所动,燕离的手中剑会毫不犹疑地出鞘见血。
白宣总觉得有些奇怪,心中隐隐不安,但左思右想都无法搞清楚思虑的源头,叫几个副将一起钻进了营帐分析战略。
那头薛浪也不是真像他表面那样轻松,城门一关,他的脸色骤然一变,沉重了起来,要是他方才表现出一点犹疑惊惶,糊弄不住白宣,届时免不了提前流血漂橹,浪费宝贵的兵力。
他问:“庆军到哪了?”
“已经过了庆楚边界,和留守的几波楚军打了不到三日,收复了大片城池,此时正迫近王城,据估计,不出半月就能打过来了。”负责打探消息的副将事无巨细地汇报说。
薛浪点点头,不置一言,负手重新上了城墙,楚王再次昏了过去,被他安置在近处的一间空屋舍里,大概祸害最是命硬吧,在他手下走了一遭还能喘气。
没站多久,他突然想起来,燕离呢?左右不见人,他差点以为他被关在城外了,立刻就要让人去寻。
在他做出这个愚蠢的决定之前,燕离戴着那张特征的银面具出现了,离他远远的,比六月雪还要冷,长出了一身伤人的冰刺,薛浪进一步,他就退一步,一看就是对他有意见了。
这儿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薛浪招招手,示意他跟着走,对他崇拜过头的陈副将不怕死地猛盯着瞧,直到听见薛浪轻飘飘的一句:“眼睛不要了?”
“王爷我错了!”他一激灵,毫不犹豫地借口脱身,“属下去看看他们干得怎么样了。”
好在这次薛浪没多分神给他,领着闹别扭的宝贝疙瘩往下走,途径之处引发了不少讨论,无一不关于燕大人如何如何冒犯了他们王爷,王爷动怒了要罚他之类的。
不过他们没一个猜对的,因为一关了门,薛浪撇下眉毛低声下气地在哄人家,生气的燕大人。
燕离不愿让他接近,也不想和他说话,他一时想不到自己哪里惹到人了,只好没话找话问:“你刚刚去哪了?害我找了好久。”
“影卫受召即来,王爷唤属下便可。”
屋外的柴火堆下好像跑过一只硕鼠,顶上的木棍哗啦啦地往下滚,薛浪的心也稀稀拉拉地碎了一地,他想去拉燕离的手,他拉了个空。
燕离负气扭过脸,打定主意暂时不想看见他这张让人来气的脸。
薛浪也不坐,低着头站在他跟前,从头到尾梳理自己可能触怒这只小羊的点,他还是第一次生这么大的气,最有可能就是因为当时在城墙上,他没来得及向他解释的一些事。
现如今,只有一种办法,能让盛怒中的燕离乖乖屈膝听他说话。
“燕燕,”他忽然轻声喊,头依然垂着,可怜兮兮地说,“我错了,你听我说说话,你要听什么我都告诉你,别那样对我,疼疼我。”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先是蹭了蹭燕离的衣袖,见他没躲,就放开手去捏,抬起头去望,燕离哪受得了他这副样子,很快溃不成军,被他搂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安慰。
最后不自在的反倒是他自己,薛浪问他为何生气,他红着耳朵不肯言语,一会儿之后才缓缓启唇。
“属下担心,楚军尽是穷凶极恶,主子今日此番过于冒险了,万一白宣不在意楚王死活,万一发生其他意外......我知道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也知道你以此闻名宇内,你是最强的雄狮,可我控制不住,我控制不住地想,白宣临时变卦呢,楚军万箭齐发怎么办?”
他垂于身侧的双手在颤抖,似乎想到了极其可怕的场面,浑身一抖,与薛浪贴得更紧,一字一句发自肺腑,字字泣血,最后倏尔转身与他面对面,甘愿陷入温柔缱绻的情网之中。
“我无法自控,薛浪,对我来说,你是绝望本身,我要如何保全你?”
从前他不争不抢,而今亦然,唯独想要他的眼前人一生无风无浪,不必时刻与死神为伍,于此,他已经构想了千百次。
此刻,他们地位平等,燕离强势的一面终于初露锋芒。
薛浪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安静地把脸贴在燕离微湿的手心里,眸光明亮柔和,等他说完,眨了眨眼,终于明白症结所在,然后毫不犹豫地诚恳认错:“燕燕,对不起,我不该不考虑你的感受,我保证没有下一次,一定把自己藏得好好的,不过,我不同意你最后那句话。”
“什么绝望啊希望啦,不都是靠我们自己吗,绝处都还有逢生呢,何况是神通广大的我呢?你刚刚那么说,是不是想和我殉情?像话本子上那样......”
燕离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胆大包天地骂:“就会花言巧语。”
“好好好,我不说了,”薛浪笑着截断上一个话题,把他又往怀里抱了一点,问,“还生气吗?别生气了,你都吓着我了,还以为你也不要我了。”
说着他就低头拱白菜一样地拱燕离的脖子,委屈巴巴地哼哼唧唧,燕离这下真是一点脾气都起不来了,也忘了追问了他之前的异常情绪。
战争中心,两三个时辰过去,楚军终于在北燕军对面扎营,两军间隔不过一里多,打个喷嚏都能剑拔弩张的距离,白宣虽然畏惧这支虎狼之军,但仗着人数优势,头一回狠狠压了北燕军一头。
而城外执守的北燕军恍然不顾其日日挑衅,白宣试探了几日,愈发觉得薛浪这一出唱的是空城计,于是一天夜里,他带人突袭了北燕军的营地。
然而那里人去营空,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么一大批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人间蒸发都没这么玄乎的,于是将所有营帐都掀翻了去找,只发现几个生锈的铁锅铁碗,最后他恼羞成怒燃起了一把火。
火舌吞噬了北燕军留下的所有痕迹,劈里啪啦响到天明,一如白宣心中积攒的被戏耍的怒气,他转头就下了命令强攻,而关于楚王,早已被“逆心肆起”的他抛之脑后了。
因他此番几乎可以说是顾头不顾腚的行兵,大庆举力来犯,边境连连失守,领兵的容毅向来狠绝果厉,打起仗来和薛浪不遑多让,显然不打算放过这个好机会,正如狼似虎地攻过来。
再等不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老鸽子了 失智咕咕咕
38、白宣
然而就在白宣将将令人备好重弩及投石车之时,漆青的城墙上吊下来一个人,虚弱、却因恐惧而十分清醒的楚王。
薛浪自从经历过燕离的冷眼之后,再也不敢轻易拿自己做饵了,他生平第一次藏在背后放狠话:“白宣,本王也不跟你废话,这一招叫挟天子令诸侯。”
“薛浪!”
“白宣!”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楚王尖利地叫着让他把□□收回去,否则必然治他死罪、弑君之罪,灭他满门,白宣牙关紧咬,双眼发红,楚军又是未战而败。
不,他绝不会因为一个废物点心一退再退,围城断粮已经来不及了,何况城内尽是大楚的子民,他必须尽快做出下一步计划。
同天晌午一过,楚军前赴后继地将一袋袋沙土背到城墙之下,薛浪挽弓搭箭,正中一个小兵的膝盖,成排的弓箭手以此为号,紧跟而上。
一时三刻过后,漫天的箭雨停止了,然而楚军仿佛生生不休,硬是拼着徒劳无益的伤亡,半日就将沙袋垒到了半城墙之高。
陈通看得心惊,愁眉不展地问:“王爷,接下来怎么办?弓箭不足用了。”
薛浪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紧紧盯着城外那方最大的一个营帐。
即便经过方才惨烈的单方面屠杀,楚军的数量也似乎完全没有减少的迹象,残酷的战争激发了士兵的血性,他们一个个赤胆忠心,漫天的红烧云与之相较都是黯然失色。
他确定白宣一直关注着战况,头也不回地让陈通割断悬吊着楚王的身子 。
“把他扔下去。”
困兽犹斗,何况是人。
楚王被吊了一个半天,本是昏昏沉沉的,但绳子断裂,千钧一发的一刻,他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竟徒手攀住了一块突起的墙砖,死咬着牙荡在墙上,双脚找不到着力点,乱蹬乱踹,力气渐渐耗竭,另一只手早已断了,派不上丁点用场。
他如一尾干枯河床上张大嘴巴祈怜的鱼,浑身鳞片被怪石刮得露出猩红鱼肉,血肉模糊一看就命不久矣,可他还不想死,于是一边喘气一边大声地喊“救命”。
薛浪好整以暇地观望,其实楚王不一定摔得死的,底下是他的将军费力为他铺了半天的沙袋,这不就开花结果了吗?他笑了笑,再不看下去,携燕离翩然而去。
那头白宣已将决心升到最大,暗道无论贼子如何巧言善辩、诡计阴谋,他也置若未闻,必然争出个他死我活的局面来。
然而他把头塞沙袋里也料不到薛浪会有此番动作,一时分了心,赶去抢救楚王之时晚了一会儿,楚国的亡国之君就那样众目睽睽之下如一条死鱼一样落了下来,在半城高的沙袋上弹了两下,眼睛一瞪,昏了过去。
攻城一事一再被搁置,可总不能不管楚王,白宣揣着满腔的憋闷愤恨将楚王扛了回去,祈祷他最好死在这颠簸的一小段路上。
他本可以继续攻城,但他始终觉得楚王坠落的这一幕已经令大半将士心生退却,毕竟他们是回来营救王上的,若王上死了,士气就会大减,众人就会离心,而薛浪又是个最不容易对付的家伙,他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禁锢在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心境中。
有些时候,他把楚王看做了整个国家的象征,把那个脑满肠肥的人看成了他的大好儿郎的精神支柱了,尽管他心知肚明这再愚蠢不过了。
而且他太不自信了,对自己一手带大的兵太不自信了,深受他教化的人,或许对于楚王同他有一样的看法,或许只要他开诚布公地谈出来,十万将士都会随他冲锋,把楚王抛诸脑后。
城墙之上,艳红军旗招展,对楚军而言是莫大的讽刺,陈通时不时会觉得薛浪此招过于张扬冒险,万一他们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扛着大木桩子不管不顾地来撞城门呢?
且论将才,那绳子将断未断之前,他的额头上就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几次想质疑薛浪,然而几次却步,绳子一断,他心里也叹了一句——“乌乎!”
没了这个最大的筹码,白宣一定会不管不顾地攻进来的!他如斯想,于是在看见敌人又一次大举退兵时惊出满腹的疑惑。
“这白宣从来不是懦弱之辈,怎么今次一退再退了?总不可能真是王爷煞□□声太响,连他也唬住了?”他这么想,也这么喊出了声,而且声音还不小,言罢,他后颈一阵凉意,直刺头皮,刺得他汗毛炸裂,像是已经死过一次了。
他不敢回头,想也知道王爷的相好正凌迟着他的头盖骨,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王爷还会怜惜他们这些跟了多年的老将,可那位是真正的神魔不认,心念动,见之即杀。
似乎只过了几个呼吸,又好像过了三生又四世,那道吃人的眼神才隐了,遍寻不得,他得以大口喘息,形状就和楚王坠落时一致,令人忍俊不禁。
王林在一边看了好久,等燕离走远了,才敢出来安慰他说:“没事吧,副将?你就不能管管你的碎嘴子吗?”
陈通缓缓地把手放下来,还是不敢往回看,只生无可恋地问:“你帮我看看,我的脑浆是不是都被剜出来了?”
王林说:“是这样的,某已为君寻了一方好风水地,安心去吧。”
说完,他自己先忍不住掌着陈通的肩膀大笑,眼泪都要笑出来了,陈通垮着脸:“谢谢啊,我感动。”
默默为自己点了几支蜡过后,陈通用事实证明他确实依旧是管不住那张说三道四的嘴:“王兄,这白宣为何突然决定退兵了啊?”
王林朝城墙根下努了努嘴,说:“问我没有用,你得去问王爷。”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陈通挺起胸,胸中盛满无限的勇气,转头就走,“且把酒温上,某去去便回!”
王林乐不可支,笑到喘气都喘不匀,大嘴一张就毫不留情地损他:“别人是温酒斩华雄,你是丧酒恐隔夜!”
陈通闷闷不乐的情绪莫名其妙一扫而空,也跟着笑了起来,最后小将上来看见的,就是威风八面的陈副将和一个黑衣男人几乎想把地磨平似的,捂着肚子在地上滚来滚去,活像被点了笑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