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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星辰从不知晓,人世间的愚昧可以愚昧到这种地步。
他不是个全然不知世事、不涉江湖的傻子。
早在这人抵死不认,言辞诡异时,他便隐隐悟出十六年前的隐秘。
可他却没有想到,这种隐秘知晓了不如不知晓。
因为如今才知晓,便会突然发现,整整十六年里,受此灾祸的庄家有多么绝望。
黎星辰没有苦口婆心劝说。
他得知所有真相,还是凭借了他自己足够狠心。
他亦有雷霆手段。
出身白阳山庄的少庄主,断没有审问不出一个真相的道理。
更何况浔城中的百姓愚昧无知到如此地步,轻易就能被他所震慑。
他们争先恐后道出那年的隐秘。
从小事到大事,一件件串联而起,一条条丝线编织成网。
那午夜梦回时会让他们惊坐而起的梦魇,也在这一次次忏悔与痛苦中消散远去。
如今说出口来,如释重负。
唯有正视了当年的荒诞是何等不明不白的错误。
才敢说一句“是我们害死庄富商的。”
十六年,整整十六年。
一群这样的人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自以为替天行道,自以为毫无错谬。
不愿想,不愿听,不愿看。
固执地在这狭小的城镇里苟延残喘,度过余生。
哪怕梦过,偶然后悔过,也仍要劝自己,当初种种,人人都在做,又为什么自己不可以做?要是庄家大方一些,早些交出真正的“玉麒麟”,不也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吗?
说他们愚昧,他们愚昧又令人心寒的恶毒。
黎星辰坐在大堂桌旁的椅子上,脸色黑得可怕。
他紧紧握着拳头,居高临下地看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的人群。
他们都在哭。
他们都说后悔,都说惭愧,都说自己鬼迷心窍。
可世上哪儿来的鬼迷走他们的心窍?
真正迷走他们让他们做出这些事的,是他们心里的鬼,是他们的贪欲与嫉妒。
黎星辰问他们:“你们做这些事时,为什么没有像今日这样一样,想起庄富商曾为浔城做过多少善事、曾帮助过多少的人?你们之中,难道没有人从未受过他的恩惠?”
“这城里的学堂、驿站、客栈、酒楼、书斋,都曾受他资助,你们当时想不起,这十六年没有一次想起,却直到这时,被人追究了才会想起。”
有人呜咽着哭出声来。
有人嚎啕失悔。
有人说“我又有什么办法,所有人都这样说,大家也不想害死他们”。
可千个万个理由,都改变不了十六年前的那一个结果。
黎星辰闭了闭眼。
他哑声道:“我行走江湖,见过为了神兵利器出卖朋友、祸害家人的疯子,见过为了青春永驻就残杀少女的变态,却从没想过,世间竟还有这么一个地方,活着这么多的魔鬼。”
他说这话时,庄珏就站在不远处。
把着刀,冷冷看着这一切。
无论那些人哭得多么凄惨,后悔说得多么认真,庄珏的神情都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黎星辰叹了口气,他问:“事情我已经查到,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庄珏便冷冷淡淡地回答:“我要你用白阳山庄的力量将这件事告知天下,公布于众。让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地方,这座城,十六年前发生过什么,又有多少人活到现在,直至此刻才懂得后悔。”
黎星辰道:“你要他们身败名裂。”
庄珏却笑了:“身败名裂?这世间有多少人知道他们姓甚名谁、曾在做些什么?他们哪儿来的名,有哪儿来的身?不过一具具空躯壳,这日头稍微大一点,他们走出门去,怕是也要立时灰飞烟灭的。”
人群里呜咽的声音更响。
有人哀求庄珏放过他们,让他们今后好好赎罪。
庄珏偏头看过:“我只是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们,却又不会有谁特意想见你们。赎罪仍可以赎罪,我要你们在我爹娘的坟前,恭恭敬敬嗑九百九十九个响头,每嗑一次,就说一次‘我错了’,嗑完了,就站到城墙上喊,‘我禽兽不如,我是个畜生,我下辈子也不配做人’。”
他一语落音,满室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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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终究还是跪在了庄珏父母的坟墓前。
他们仰望那两块墓碑,心底就生出无穷无尽的悔意与冷意。
恐惧,十足的恐惧。
他们想到庄珏冰冷的话语,又想起那一具具被庄珏一刀毙命的尸体。
他们绝不怀疑庄珏下一刻还是会取走他们的性命。
九百九十九个响头,说来很多。
但对于自己的性命而言,它少得可怜,它无足轻重。
他们每个人都磕头。
磕得比供奉神佛时还要虔诚。
他们不在乎疼痛,只想早些完成这场折磨。
眼泪要流尽,却也还得放出声音说“我错了”。
他们就在那里磕头。
黎星辰远远儿站着,看了一会儿,终是摇头叹息。
庄珏却没有去看。
他对他们是否虔诚恭敬其实并不在乎。
他已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已快要得到一个结果。
那他实在不需要再想更多。
他拖着刀在长街上行走。
有位提着水桶的老伯从他身前路过,步履蹒跚,脚下不慎绊了块石头,急慌慌摇摇晃晃就要往前摔倒。
庄珏立时上前帮他扶住水桶,将人也给支撑住。
那人抬起头连声说谢。
四目相对一瞬,庄珏惊道:“程伯伯!”
那被他称为程伯的老伯唬了一跳,虚眯着眼细细看他片晌。
程伯道:“小伙子,你长得这么俊俏,老头子怎么不记得你?”
庄珏眼睛眨了眨。
他已有很久没有掉泪,哪怕是庄珺问他是否认识她时,他也还是没有掉泪。
可如今他见到程伯,眼底就已经有了泪意。
庄珏哑声道:“程伯,我是庄珏。”
程伯定定看他。
那双浑浊的眼睛十六年来头一回那般明亮。
程伯喜道:“好、好!原来你就是庄珏!好孩子,程伯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程伯什么都知道,他们怕你,怕报应,程伯不怕!程伯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来,来,程伯帮你把以前的小玩意儿都藏得好好儿的,就等你回来拿咯!”
庄珏眼眶通红,他已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程伯欢欢喜喜地拽着他的手腕,往前走了两步,忽而又停下脚步来。
程伯问:“孩子,你后来还见过阿珺吗?”
庄珏张了张口。
他还没有来得及将答案说出口去。
他似有所感般骤然回首。
花吟站在他们身后,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已不知听了多久。
作者有话说:
庄哥: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黎少庄主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他也懂得威胁别人的。狗头
小翊和教主,说他们彼此喜欢吗,感觉又有点不对劲,说他们彼此不喜欢吗,感觉还是很不对劲。
总结:教主很不对劲。
教主做什么都不对劲,教主就是个搞事精。
是的,我摊牌了。
他们的属性就是!
疯狂搞事的搞事攻和被疯狂搞事的搞出事的受(?)
第五十七章
摇晃着脑袋的陶瓷娃娃正摆在桌上。
庄珏看着它,便会想起以前。
那时他年岁尚小,快乐就很简单。
但时间总会让人的快乐变得不那么快乐,越成长,越难快乐。
他已很久没有觉得快乐过。
他总是活得很累。
孤独地行走,孤独地承受,也没想过要不要找一个人来分担这样的痛苦。
他习惯了这些事。
也就习惯了不快乐。
它却摇晃着脑袋,脸上的笑容幼稚滑稽,像是要让他也跟着它一起快乐起来。
庄珏无法快乐。
他看着它,眼底只有泪光。
他不曾想过会再见到。
也许早在十六年前,他决意要走一条不同的路,要孤身一人时,他就已经放弃了这所有。
他不会想何时要回头。
他固执。
他也只能依靠自己。
就像那个他把庄珺推走的那个深夜。
他抱着的决心是死。
他唯一想要的,只是庄珺忘记这一切,去过新的人生。
他无法想象眼见着父母惨死的妹妹会不会发疯。
庄珏只觉得自己会发疯。
他想她离开。
他也就送她离开。
远离这座可怖的牢笼,远离那些要吃人的魔鬼。
——他从没有想过要再见到庄珺。
他觉得自己不配。
他只想她过得很好,过得比谁都更好,无忧无虑、平平安安。
他不期望她成长为多么名动天下的人物。
他只希望她很好。
而他若有朝一日能够认出她,那就隔着很远的距离望上一眼。
那一生就了无遗憾。
然而如今庄珺就坐在他面前。
前不久,她才问过他,有没有听过庄珺这个名字。
他很想把她再推开。
他情愿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明白这些事情很痛苦,如果忘记了,人才会过得更自在一些。
这是枷锁。
哪怕他报了仇,让曾经做过错事的人磕头认错。
但发生过的事情到底已经发生。
他无法挽回。
也无可拯救。
庄珏静静看着她。
花吟拭了泪,低声道:“虽然你当时并没有承认,也没有告诉我你的姓氏,可我却觉得,你一定知道什么,你或许也与我有关,我不认为世间有这么多的巧合。偏偏是在十六年前,偏偏是庄家,而你又要为庄家讨一个公道。”
“我想,你一定什么都知道,你认识我,你见过我,你甚至可能就是十六年前送我离开浔城的那个人。”花吟眨了眨眼睛,她捂住嘴,忽而又掉下两行泪来。
她说:“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相认呢?我一直记得自己的名字,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忘记,若我忘了,我也许就再也不是我自己。哪怕我改名换姓,在天鹤府里人人都宠我爱我,可我就是我。”
庄珏便叹了口气。
庄珏道:“我希望你什么都不知道。”
花吟说:“可我就是想知道。”
庄珏道:“事情已成定局,黎少庄主也答应了我要帮我这个忙,会替他们讨回公道。这件事你已经可以放下。”
花吟眼眶通红地望着他:“我已经听黎大侠说了,这座城里,十六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是谁,这群魔鬼又是谁,那时我就知道,我是谁。”
庄珏道:“你可以不用做庄珺。”
花吟道:“可我就是庄珺。”
庄珏深深吸一口气,他别过头,涩声道:“你能永远都只是花吟,忘记十六年前,忘记我,忘记现在你所听到的过去,你还是天鹤府的天之骄女,你有师兄,有师父,有无数人爱护你。做庄珺太苦了,这世上只需要有一个庄珏就足够。”
“你不能这么自私,”花吟又落下泪来,她几乎哽咽地控诉,“我就是庄珺,我有爹有娘,有哥哥,为什么我要忘记?为什么我要抛下?”
庄珏悲哀地看着她。
他分明已经将过去的仇恨摊开,教那些魔鬼赎了罪。
他们本该是最轻松的时候。
因为过往种种已经有了公道,全天下都将明白这里曾发生过什么,这群魔鬼终将被人唾弃,这座狭小又荒诞的城镇,也终将结束它残喘了十六年的声息。
他与她在这种时候相见相认,应当是如释重负,欣喜团圆。
可他并不觉得这很好。
他只想让她忘记。
庄珏道:“你就算要做庄珺,又还能做什么呢?爹娘的仇我已经报了,我想做的事情,我应该做的事情,也都已经做了。难道你还要跟着我漂泊江湖、居无定所?”
花吟问他:“有什么不可以吗?”
庄珏道:“这当然不可以,我还有一个恩情要还,而你总不能抛下你的师门。你长大了,应该过自己的人生,而不是与我相认了,就要跟着我。这十六年我已经一个人走过来了,下一个十六年也完全能够一个人过。你若跟着我,反倒让我不自在。”
他这样说话时,花吟就定定看他的脸。
他们长得很不相像了。
他被烈日晒得肤色有些黑,她还如云般白。
他们最像的是那双眼睛。
都是同样的明亮,同样的清澈。
哪怕他十六年来都活在仇恨里,他的眼底仍是清明的,不见丝毫浑浊颓丧。
花吟看着他,应该很陌生。
可她望向他,却又觉得就该如此。
他们哪怕隔了十六年没有相见,血脉却还牢牢衔扣在一处。
花吟轻声开口:“你想做的事情,我不拦你。程伯当年帮过我们,我想把程伯接到天鹤府去,让他老人家颐养天年。”
庄珏道:“好,程伯年纪大了,是该安度晚年。”
他便想起身就走。
花吟却没有动。
她不起身,他也就没有立刻走。
他站在桌前,等她说最后一句话。
他们到底是亲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