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的,准能成!”
林天真松开林天娇箍住自己的双手,探手而去,就要落在薛兰令的肩头。
可他如此紧张,心都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那手颤抖得厉害。
林天真狠下心,闭了闭眼,手便要往下按去——
他没能按下。
因为白玉箫将他的手隔在了半空,穴位酸胀着,那只手便动也不能再动了。
林天真面色一变,他抬头一望,就望见薛兰令好似带着笑意的眼睛。
可这望进去了,林天真的心却跳得更急,甚至都快要跳累了,像是会在某个时刻骤然停止。
他感觉自己又碰到了那种杀意。
藏在各个角落里,看不见,摸不着,但只要撞见了,就会被它压抑得喘不了气。
他看着薛兰令的眼睛,能看到明显的笑意。
但那把利刃却好像更锋利了些,已先将他的胸膛刺出一个窟窿。
林天真嘴唇颤抖着,他说不出话来了。
他几要不能呼吸。
薛兰令倒是神色如常,只问他:“怎么了?”
林天娇先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慌忙拽他一下,又急急向薛兰令解释:“大侠,误会、误会!哥只是想要把两位大侠叫醒!因为、因为天问斋和连环榭的人,好像已经在搜船了!”
林天真也连连眨眼。
正在此时,房门忽而被人重重一拍。
林天娇也随之打了个冷战。
房外那人高声道:“这位客人,可以来正厅里用早膳了!”
薛兰令顺手解了林天真的穴道,懒懒应了句:“等等。”
林天真被解了穴道,整个人手和脚都有些发软,他趴在桌上,颤着手给自己倒了杯茶,转头再看时,薛兰令已从窗台上下来,正对着天光拭去白玉箫上的水痕。
落了一夜的雨,天是刚刚放晴。
林天真喝完了一杯茶,段翊霜也醒了。
薛兰令道:“方才有人敲门,请我去正厅里用早膳。”
段翊霜尚有些浑噩,问:“嗯?”
薛兰令看他一眼,笑了笑,亲手为他斟了杯茶,递过去道:“没什么,只是想着,大抵是个鸿门宴罢。醒醒神,毕竟若是鸿门宴,我还要仰仗段大侠保护我。”
段翊霜倒也配合地将茶饮下。
他的唇瓣有些薄,抿下最后一滴茶水时,显出几分冷意来。
段翊霜道:“……说笑了。”
绿水画舫今日的确很热闹。
所有在昨夜歇在了画舫上的人,全部都被请到了画舫的正厅。
正厅里菜肴新鲜,摆在桌上,香气飘飘,颜色正好,看起来是很有诚意的一次宴请。
宴请他们的人也不是别人。
正是绿水画舫的主人,也就是林天真他们所说的,连环榭的一位堂主。
——陆即。
陆即是个男人。
他坐在上首,众星捧月一般,本该是很潇洒倜傥、光鲜亮丽的。
可陆即的面色却是蜡黄的。
他很瘦,甚至也很矮。他穿着深绿色的衣裳,整个人就像一长条骨头架子,半点儿血色不见。
他拢着衣袖,在腿上放了卷书册,头上还戴着头巾。
俨然是个读书人的模样。
陆即见了这些人,便哑着声音说:“今日由我宴请诸位贵客,还请诸位好好品尝广引城中的美食,也算是我连环榭对诸位贵客的答谢。”
众人皆是拱手说谢,一落座了,觥筹交错,间或传来几声笑语。
薛兰令懒懒坐在桌前,人似柔若无骨,就借了段翊霜半边肩膀,斜斜靠在上面。
林氏兄妹站在他们身后,紧张得直攥衣摆。
薛兰令可以气定神闲,段翊霜也是云淡风轻,但林氏兄妹却做不到坦然。
他们已被天问斋追杀了太久。
每一天,每一个夜晚,都是在慌乱与不安中度过的。
他们是害怕的。
怕被天问斋抓住,怕自己单单只是站在这里,就会被轻易认出。
纵然他们已经乔装改扮过,已经将自己画得极不起眼毫无特色。
他们依旧是紧张的。
欢声笑语好像就不会结束似的,一会儿从耳朵里钻进去,一会儿又在脑海里盘桓。
林天真越听越觉得心跳得厉害,将要呕出来。
高坐上首的陆即还意犹未尽地叫出几位卖艺人,让他们唱曲场戏,咿咿呀呀闹了半日。
闹到最后,林氏兄妹已攥烂了两边衣摆。
陆即从椅子上站起,走了下来。
他慢悠悠路过每一张桌子,眯着眼睛去看。
在座的人都明白他的意图,知道他是想找人。可没人知道他究竟想找谁,又为了什么而找。
陆即不会说,聪明的人也从来不会过问。
因为这是连环榭的事情,是江湖事,也就是一桩不可触碰的秘密。
但凡行走江湖的人,没有谁会公然挑战八大门派。
越在这江湖行走,越是会明白八大门派在这江湖上有多大的分量。
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没有一个人动,也没有一个人问。
唯有薛兰令,他几乎贴在段翊霜的耳旁说话,呼吸间热气都洒在那人白皙的耳垂上。
他眼神很深,没人能看清里头究竟还有什么。
可他说的话很醉人。
薛兰令说:“我以前只知道八大门派很有名声,却不知是这么有名声。一个连环榭都能有这样的阵仗,若是八大门派齐聚,想来一定会非常热闹。”
也许是这热气太烫,竟将段翊霜的耳垂烧得绯红。
四周很安静。
他没能等到段翊霜的应答。
而陆即已走了过来,越走越近了,最终在他们面前站定。
陆即虚眯着眼睛。
其实那双眼睛已经足够细长了,细到很容易让人想起藏在角落里的老鼠,缩在阴影里的狐狸。
陆即这样看着人,脸上就好像带着两条细细的线。
陆即对着段翊霜施了一礼,道:“昨夜便有人来报,说无瑕剑入了广引城境地,您来得突然,未能好好招待,还请海涵。”
位置坐到堂主的陆即,与普通的连环榭弟子不同。
普通弟子对段翊霜客客气气甚至于讨好,只代表他们自己想要如此,就爱献殷勤。
但身为堂主的陆即也是这样以礼相待,便又完全代表了不一样的东西。
——连环榭的态度。
唯有连环榭从上至下都很给段翊霜面子,身为堂主的陆即才会这般尊重。
这个道理很简单。
段翊霜也不意外。
论行走江湖的时间,段翊霜走得不算很久,可他却很有名,纵然他不曾拜入八大门派任何一个组织,从来独来独往,不受约束。
他和八大门派的交情的确不深,但连环榭以礼待之,他也不会因此受宠若惊。
无瑕剑做的都是随心所欲的事情,只看愿不愿意,可不可以,问心无愧即是。
段翊霜不会因此低看连环榭一眼,也不会因此高看自己。
他也会还回这份面子。
他起身拱手,道:“陆堂主言重了,我不过途经此地,听说广引城内绿水画舫最为有名,是以慕名而来,一赏好景。当真名不虚传。”
话说得滴水不漏,堪称信手拈来。
可他分明是个惜字如金的人。
陆即自然也明白,强求一个不爱说话的人说太多话,是种显而易见的刁难。
陆即便只说:“哪里哪里。”转而看向了坐在段翊霜身旁的人影。
薛兰令是在笑的。
他笑得很淡,发上的金羽流苏在初升的朝阳映照下闪闪发光。
亮得很,和他幽沉的双眼截然相反。
陆即没有震惊于他的长相。
通常能够做到堂主的人,都会比旁人更能忍下惊讶与好奇。
陆即仅仅是表情有些迟疑,他道:“敢问这位贵客……”
薛兰令说:“我不算什么贵客,我只是跟着无瑕剑四处走走而已。”
陆即的目光就落回了段翊霜的身上。
段翊霜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认下了薛兰令的说法。
陆即一拱手,随即又看向了站在他们身后的林氏兄妹。
林天真早就在陆即走来之前紧张够了,如今被陆即这么直勾勾看着,也不再觉得有什么害怕。
乱七八糟的想法早就想了一遍,甚至连如何惨死的都细细猜过,林天真对于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已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他不打算一直害怕。
是以在陆即看过来时,他还挺胸抬头,更显得精神了些。
陆即问:“这二位又是……?”
林天真瞥了眼坐在他们身前的薛兰令,眼见这位大侠毫无解围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自我表演。
他清了清嗓子,掐着声音说:“哎呀……你都不知道人家是谁,还请人家来用膳,你坏死了你。”
陆即愣住了。
段翊霜轻咳一声。
薛兰令倒是笑了起来,说到:“陆堂主不必问他的,这两人是我带来的侍女,毕竟我是个爱享福的人,最受不得苦,所以从家里带了两个出来,也算让他们见见世面。”
陆即却皱眉,往前半步,道:“可侍女怎能有这般大的胆子说这种话。”
薛兰令道:“若是我带来的,那便应该有这样大的胆子。”
陆即眼珠一转,正要再问,段翊霜却忽然道:“的确,这两位姑娘,是薛公子自家中带来的。”
江湖上也讲究地位,讲究人情。
同样的一番话,让别的人说,那便尚待商榷,还要细细思索,一再比对。
可若是让给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说了,假的也要做成真的,真的也要变成假的,黑白颠倒、是非交换,就是如此简单。
段翊霜难得主动为人解围,尤其这还是在他虚与委蛇了一番之后。
陆即心里还是有几分疑惑。
但段翊霜已经这么说了,他就不能不给这个面子。
陆即叹道:“既然如此,那就是误会了。唉!其实您有所不知,我们正在寻找一对兄妹,那两人是近来出没在璧州的飞贼,盗走了天问斋的一件宝贝,天问斋与我们连环榭合力找了许久,也没能将这两个飞贼揪出来,而就在昨夜,天问斋的人发现这两个飞贼竟躲进了绿水画舫之中,可惜,因已是深夜,为免打草惊蛇,我们才定下今日宴请诸位,探探这飞贼的下落。”
段翊霜没有应话。
薛兰令却接话了,他语调缓缓,笑道:“陆堂主且宽心些,你既已说出目的,想来在座众人都愿为八大门派一费心思,那两个飞贼,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缱绻暧昧的一段话说完,朝阳已正挂高空。
画舫里灯烛摇曳,在那昳丽绝色的脸上点缀一片暗影。
林天真心头忽震。
他感觉到了,他再次碰到了那般让他胆寒的杀意。
作者有话说:
目前出现的八大门派:
天问斋、连环榭、斩月宫。
八大门派设定:不是真的门派,类似各种组织,但也有统一的武功、兵器甚至服饰。
第七章
薛兰令已决意要留下林氏兄妹。
或许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八大门派身为多年正道魁首,所作所为,所行之路皆是正义坦途,不曾做过任何一件有悖正义,有违江湖公道的事情,他们所做的,必然是正确的事。
林氏兄妹的只言片语,一厢情愿,若是放在旁人眼中,不过是谎话连篇,全然不可信。
林氏兄妹很倒霉,也很走运。
他们走运在遇到的不是孤身一人的段翊霜。
他们遇见了薛兰令,就等同于握住了这脆弱又坚韧的一线生机。
天底下再不会有人比薛兰令更好说话。
这个远在大漠,对中原一无所知的魔教教主,与江湖上太多的名门正道相悖。
他比段翊霜还要随心所欲。
他不在乎天问斋与连环榭代表了什么,也不在乎林氏兄妹是否真的是梁上君子,两个飞贼。
薛兰令只是想留下他们,于是就留下了他们。
当他问及林天真接下来想要去往何处时,林天真却说:“我想回家。”
林天真想要回到通州,因为他们已经离开家太久太久。
行出广引城,想要去往益州,便需路过通州与璧州。
他们正好可以同路。
薛兰令也在一树夜色里问过段翊霜的想法。
他其实可以不必问的。
这世上若有人要问段翊霜的想法,那便是想要听,将之奉为真理的。
可薛兰令问了,却从来都不会听,也不会将之奉为真理,听之行之。
他每一次问这些问题,好像要的都不是答案。
只是他问了,段翊霜却偏偏也有耐心来回答他。
段翊霜说:“只要你不后悔,那无论做任何事,都不必在乎我的看法。”
薛兰令就笑,泪痣在月华里像在发光:“那再好不过……”他的声音那般低,那般温柔,像沉沉醉过,“我永远都不会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那他也就永远都不会在乎段翊霜的看法。
多无情的一句暗示。
落在谁的耳中,都会觉得他过分得很。
但他们两个就是这么奇奇怪怪。
各自藏着心事,又各自提防戒备,有千万个理由分道扬镳就此结束,却又被一个理由拴得必须要形影相随。